第五部 等待时机 第四十一章
他看着窗外,凝视着那因为徘徊不去的暴风雨天而过早降临的黄昏。他的头微微低垂着,沉重得难以移动。沉重的原因并非由于神经纤维受损,而是因为悲伤——莱姆心中正在想着桑尼。
在他还是警察局刑事鉴定小组的组长时,他有权力雇用数十人甚至数百人。如果他知道别的部门有优秀人才的话,也会用欺骗或威胁的手段,要这些男女警察转入他的部门。他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何会对这些人如此着迷。当然,他们都具有一定的条件资格:坚忍、聪明、有耐心、能持之以恒、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以及移情能力。
然而,还有另一种特质,一种让完全理性的莱姆过去一直无法定义的特质。不过,现在他总算理清了。这种特质是愿意牺牲一切、不惜任何代价追捕罪犯,除了用“欲望”甚至“愉悦”来形容外,似乎没有更好的说法。尽管桑尼有很多缺点,例如会在犯罪现场抽烟、太迷信和做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他却具备了这种重要的特质。他一个人孤独地越过大半个地球,来到世界的另一端,只为了追捕他一心想抓住的凶手。莱姆愿意用一百个热心的新手和一百个干练的老手来交换一个像桑尼这样的人,一位只想尽好自己本分,还给那些受到伤害的市民一些公道、一些安慰的好人;而他获得的报酬仅是享受整个过程,享受挑战。此外,或许只是还能从他所在乎的人那里得到一丝丝敬重。
他看着那本签了名打算送给桑尼的书。
给好朋友……
“好了,梅尔,”他平静地说,“我们来整理一下。现在我们有什么东西?”
梅尔·库珀俯身检视巡警从唐人街现场火速送来的证物塑料袋,“脚印。”
“确定这是‘幽灵’的吗?”莱姆问。
“是的,”库珀证实,“脚印是一样的。”他看着萨克斯做的静电显影图说。
莱姆在看过之后,也同意它们是一样的。
“再来看子弹,”他检视两颗弹头,一个扁平,一个完整,两个都沾上了血迹,“检查一下沟纹。”
这是指子弹上因枪管膛线所造成的棱线刻痕。膛线的作用是让子弹旋转,以增加射击的速度和准确度。一位枪械专家只要检视子弹上留下的擦痕和扭旋的角度,就能指出射出这颗子弹的是何种枪支。
库珀戴上乳胶手套,测量了那颗未受损子弹上的膛线擦痕:“这是点四五ACP子弹。沟纹上有八角形轮廓,向右方扭旋。我猜一次完整的扭旋大约是十五六英寸的距离。我来查看……”
“不必麻烦了,”莱姆简短地说,“这是格洛克手枪。”格洛克手枪是奥地利所制造的,外观虽然不出色,性能却十分值得信赖,因此在全世界使用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歹徒或警察,“枪管磨损程度如何?”
“子弹上的擦痕很锐利。”
“那么这是把新枪。也许是格洛克三六型。”他觉得有些讶异,这种型号的手枪火力强大,但价格也不便宜,目前尚未广泛得到使用。在美国,也只有联邦执法部门的探员使用而已。
这点有用吗?有用吗?他思索着。
还不能。这只能告诉他枪支的型号,无法得知枪支和弹药是从何处购来的。不过,这总不失为一条线索,具有记录在写字板上的价值。
“托马斯…托马斯!”莱姆叫道,“我们需要你!”
这位助理很快出现在门口:“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不,”莱姆说,“别的事你不用做,去写。”
托马斯显然已察觉莱姆因桑尼之死而显得十分消沉,便没再用刺耳的话顶他。他默默拿起写字笔,走到证物表前。
库珀摊开一大张干净的白报纸,把桑尼身上的衣物放在上面。他拿着毛刷轻轻刷下衣服上的东西,然后仔细检视落在白纸上的这些碎屑。“泥土、油漆屑,可能来自那个购物袋的黄色纸张微粒,还有阿米莉亚提过的干枯植物,也许是香料或草药。”库珀说。
“她去调查这些植物了,现在先不管这个东西。”尽管莱姆的多年经验早已使他发展出不受血淋淋犯罪现场惊扰的免疫力,但此时当他看到桑尼衣服上的暗黑色血迹时,心脏仍不禁狂跳了几下。不久前,桑尼身上还穿着同样的这套衣服,在这个房间里到处走动。
再见,桑尼。莱姆在心里用中文说。
“接下来是指甲缝残屑。”库珀说,同时检视另一个贴有标签的证物袋。他把这残屑放在载玻片上,装在复合式显微镜底下观察。
“把画面投射出来,梅尔。”莱姆说,然后转头看向电脑屏幕。不一会儿,大尺寸的液晶屏幕上便出现清晰的影像。你的指甲缝里有什么东西?桑尼?你和“幽灵”打斗过,你抓住了他,他的衣服鞋子上会有什么东西到了你的身上?
如果有,这些东西能让我们找到他家的大门吗?
“有烟草,”莱姆哀伤地笑了笑,不由得想到桑尼停不下来的烟瘾,“其他还有什么?那些矿物是什么东西?梅尔,你觉得呢?是硅酸盐吗?”
“有点像。我用气相色层分析仪检定一下。”
气相色层分析仪能精确检测出物质中所含的基本成分。没多久,检测结果便出来了——是镁和硅酸盐。
“这是滑石,对吧?”
“没错。”
莱姆知道一般人是拿滑石粉当防臭剂使用,在工人用的防护橡胶手套、在性行为中使用的安全套上,也都会有这种物质,“上网查查看,把所有与滑石有关的东西全都找出来。”
“马上做。”
在库珀拼命打字的时候,莱姆的电话铃声响了。托马斯接起电话,然后转接至扩音器上。
“喂?”莱姆说。
“麻烦找莱……莱姆先生。”
“我就是莱姆。你是哪位?”
“我是亨廷顿医院的亚瑟·温斯洛医生。”
“医生,有什么事吗?”
“这里有一位病人,一个中国男人,姓盛。他在北海岸外的沉船中被海岸警卫队救起,然后送来这里医疗。”
救他的不是海岸暂卫队,莱姆心想,但嘴里仍说:“说下去。”
“他们说,如果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没错。”
“好,我想这里有些事情应该让你知道一下。”
“什么事?”莱姆缓缓地问,虽然他真正的意思是“说下去。”赶快说重点!
虽不情愿,他还是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十七岁的张威廉坐在布鲁克林区的这间星巴克里,此处离他家人所住的地方并不远。他只喜欢喝茶,想喝母亲泡在旧铁壶里的老普洱茶,但这时他只能继续喝咖啡,仿佛自己十分爱喝这种浊黑发酸的饮料,因为这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混混现在所喝的东西。如果威廉在这时候喝茶,看起来就会像个懦夫。
这个年轻人只自我介绍说他姓陈,他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皮夹克,手中拿着一支小小诺基亚手机在打电话。电话打完后,他把手机插回皮带上,然后做了个夸张的看表动作,瞄了一眼手上的劳力士金表。
“昨天卖给你的那把枪呢?”他用英文问。
“被我爸爸找到了。”
“混蛋,”他一脸凶恶地凑上来,“你没告诉他枪是从哪儿来的吧?”
“没有。”
“如果你向任何人提起我们,你就死定了。”
张威廉早已被磨练得十分坚强。他知道,绝对不能让这种人得寸进尺。
“我他妈的才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我需要再买一把枪。”
“再买也会被他找到。”
“不,他不会。这次我会随身带着,他不会搜我的身。”
这位姓陈的小混混把视线瞟向附近一位长头发的中国女孩。当他发现她正读着一本看起来很像大学的教科书时,便马上失去了兴趣。他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威廉,然后问:“喂,你想不想要DVD放映机?是东芝的,货色很不错,只要二百美元。还是你要液晶电视?八百美元就行了。”
“我只要枪,别的都不要。”
“还是你想买好一点的衣服,你穿得像一团狗屎。”
“过一阵子我自己会去买。”
“BOSS、阿玛尼……你想要什么名牌衣服我都有……”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更加仔细地打量威廉,“还是哪天晚上你跟我们一起来算了。下星期我们会去皇后区的一间仓库,里面可有不少好货。你会开车吗?”
“会,我会开。”威廉向窗外望去,没见到他父亲的人影。
这个小混混问:“你有胆子吧?”
“废话。”
“你们的帮派在福州偷过东西吗?”
威廉过去并没有加入帮派,顶多只和几个好朋友偷过车,或偶尔在杂货店里顺手牵羊偷点香烟和饮料。
“可多了,我们偷过几十个地方。”
“你的工作是什么?”
“望风,接应他们逃跑。”
姓陈的混混想了一下,然后问:“那好,如果我们进了一座仓库,而你留在外面望风,当你发现警卫向我们走过来时,你会怎么做?你会杀掉他吗?”
“什么意思?你他妈的想测验我吗?” 。
“你回答就行了。你有种杀他吗?”
“那当然。不过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威廉冷笑说:“因为只有白痴才会为了几件衣服杀人。”
“谁说是衣服了?”
“你说的,”威廉重复他刚才的话,“BOSS、阿玛尼。”
“不管那些了。你回答我,如果警卫来了,你他妈的会怎么做?”
“我会溜到他后面,夺下他身上的枪,要他趴在地上别动,直到你们和偷来的衣服全上了车为止。然后,我会在他身上撒一泡尿。”
小混混皱起眉头:“撒尿?为什么?”
“因为在我们走了以后,这位警卫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去换衣服,然后才会去报警,这样才不会让警方以为他吓得尿了裤子。如此一来,我们就有足够时间逃走,而且既然没有人受伤,警方也就不会全力追捕我们。”
这些事是威廉从福州的码头那里听来的,他听说有一次帮派分子就真的这样干过。
这个姓陈的混混忍住不让脸上露出赞许表情,但还是说了:“你跟我们一起去皇后区,明天晚上我和你在这里碰面。我会带一些人来。”
“到时再说吧。我现在得走了。不然可能会被我爸爸发现。”他从口袋掏出一沓钞票,在这个混混面前一晃,“你到底还有没有枪?”
“我卖你一把好东西,”姓陈的混混说,“改造过的玩具手枪。”
“那是狗屁东西。我要真枪。”
“你的确有种,但你也有嘴,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我现在只有一把柯尔特点三八手枪,要不要随便你。”
“有子弹吗?”
姓陈的混混检查了一下袋子里的手枪。
“有三发。”
“就这么点?”威廉问。
“我说了,要不要随你。”
“多少钱?”
“五百。”
威廉哈哈笑了几声,“三百,不行就走人。”
陈姓混混想了一下,才点点头:“这个价钱是因为我欣赏你。”
坐在星巴克咖啡馆里的这两个年轻人同时环顾四周,才彼此交换过袋子和现金。
威廉一语不发起身便走。陈姓混混说:“明天晚上八点,到这里来。”
“我到时看看再说。”
陈姓混混忍不住笑了:“撒泡尿。”说完,便又继续喝他的咖啡。
一到咖啡馆外,威廉便快步沿着人行道远离星巴克。
有个人影从暗巷内闪出来,很快地跟上了他。
威廉停下脚步,被这个人吓了一跳。这个迅速接近他的人,正是他的父亲张敬梓。
威廉又迈开步伐,低着头,大步向前走去。
“怎么样?”张敬梓问,跟着走在儿子身边。
“我拿到了,爸爸。”
“给我。”他说。
他把袋子交给父亲,张敬梓立即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你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吧?”
“没有。”
“你也没提到‘幽灵’或福州龙号吧?”
“我才没那么笨,”威廉不高兴地说,“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默默向前走了一会儿。
“他把你身上的钱全收走了?”
威廉犹豫了一下,似有话想说却又闭了口。他把手伸入口袋,把剩下的一百元钞票还给父亲,那是他父亲交给他去买枪的钱。
在他们快走至家们前时,张敬梓对儿子说:“我会把枪放在柜子里,这把枪只能在‘幽灵’想闯进来时才能使用。你绝对不能带着它到处跑,明白吗?”
“我们应该一人带一把枪。”
“你明白吗?”张敬梓严厉地再问一次。
“明白。”
张敬梓碰了一下儿子的手臂:“谢谢你,孩子,你表现得真的很勇敢。”
你的确有种……
“爷爷会以你为荣的。”张敬梓又说。
威廉差点脱口而出:要不是因为你,爷爷到现在还会活得好好的。他忍住没说出这句话,两人走到了家门口。张敬梓和威廉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从咖啡厅那里跟过来后,才迅速推开大门入内。
在张敬梓把手枪放进只有他和威廉才拿得到的橱柜内时,威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坐在弟弟和小婴儿的旁边。他顺手捡起一本杂志,随意翻看。
但他的心思却没在杂志的文章上面,心中想的全是姓陈的小混混问他的事。明天晚上他该不该和那些人见面呢?
他不认为自己会去,但毕竟现在还很难说。过去的经验使他明白,对一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太早作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