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5节
哲朗从西日暮里换千代田线,在松户下车。车站前流行大楼与百货公司栉比鳞次。因为星期六的缘故,街头挤满了年轻人和全家出游的人。百货公司前摆设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哲朗看到眼前的景象,再度感到年关将近。最近的事情千头万绪,麻痹了他对时间的感觉。
穿过两条大街,就到了住宅区。他从大衣口袋中拿出字条,边比对门派边走。字条是美月写给他的。
广川幸夫在当地的信用金库工作,今年四十三岁,担任副分店长的职务。
哲朗问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美月劈头就说:“总之,他是个工作狂。做事认真,一板一眼。我想他就是为人正直才能当上副分店长。客人对他的评价也不错。”
美月补上一句:“他应该不能算是居家男人吧。”
“他每天晚归,只是回家睡觉,我经常一个星期和他说不到几句话。不过这也是好事。要是他成天缠着我不放就完了。幸好他那方面的需求也不强。”
两人似乎在长男出生之后,就完全过着无性生活。美月原本就讨厌房事,幸夫似乎也不再对她表示兴趣。
“和我这种人结婚,他真的很可怜。”美月感慨地说。
美月之前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的家,是一栋两层楼的西式建筑。庭院四周围着树篱。停车场里停着一部本田的ODYSSEY。这栋房子是由大型建筑商所盖的组合式预制屋。美月说建地面积约五十坪,三年前买下的,她的丈夫申请了三十年的贷款。
哲朗按下门牌下方的对讲机按钮,等了一会儿,但是无人应门,他咂咂嘴。他心想最好别给对方时间思考,所以没有告诉他今天来访。为了慎重起见,哲朗又按了一次门铃,结果还是一样。
正当他想改天再来,打算离开时,他的眼角余光瞄到有东西正在门的内侧移动。他将身体微微前倾,看了右侧的庭院一眼,铺植得满满的草坪都枯萎了,呈淡咖啡色。
草坪上站着一个男孩。他长得眉清目秀,脸圆圆的,但下巴很窄,刘海整齐地垂在眉毛上方。上下成套的乳白色运动服似乎稍嫌大了些,上衣是连帽式的。
哲朗确信他就是美月的儿子,凤眼和美月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好。”哲朗试着向他问好。
然而,男孩的身体却颤抖了一下。他旋即打开落地窗,走进看似是客厅的房间。哲朗看见他从内侧锁上了月牙锁。
或许是大人教他,如果有陌生人和你讲话就要逃走。哲朗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在这里等比较好。他父亲应该不会放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家吧。
男孩在落地窗内狐疑地看着哲朗。视线一和哲朗对上,马上就躲在窗帘后面。
哲朗想起了美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结婚生子,或许我也能有所改变。
哲朗实在无法想象,美月是以怎样的心情扮演母亲的角色,这种事就算想破头了也没有意义。问题是她如何养育孩子。
哲朗看见一名男子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那人中等身材,身穿一件米色大衣,右手好像拿着行动电话,边走边说。
哲朗离开大门几步。男子靠近,哲朗听见了他的声音。
“哎呀,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全部交给你吗?我说了,至少会把老主顾交给你,看你意下如何呀。至于怎样才算是老主顾,就要看个人的判断了吧。”男子的声音很大。哲朗确定和那通电话中的声音是同一个人。
果然不出所料,男子在广川家门前停下脚步,边讲电话边开门。
“你是广川先生吗?”哲朗跑到他跟前。
他一脸意外地回过头来,哲朗恭敬地低头行礼。
“你等一下。”男子对行动电话那头的人说,问哲朗:“你是哪位?”
“昨晚我们通过电话,我姓西胁。”哲朗递出名片。
男子脸上闪过惊慌失措的表情,收下名片,对着电话说:“我等会儿再打给你。”然后挂上电话,旋即抬头看哲朗。“您特地过来的吗?”
“我刚好有事情来这附近。而且,有些事情让我放心不下。”
“嗯,”广川藏不住不知所措的情绪,金框眼镜后面的目光左右移动。“那,请进。房子很小就是了。”
“打扰了。”哲朗跟在广川身后进门。
一进入家门,广川领着哲朗走到一间七坪多的客厅。沙发、餐桌组和餐具橱都还很新。哲朗看到粉红色的窗帘,纳闷那是美月选的吗?
男孩将某种卡片排在电视机前。一张张卡片上画着受小朋友欢迎的卡通人物。哲朗也知道,要全部搜齐很不容易。
“昨晚突然打电话到府上,真是抱歉。”广川低头致歉。他的头顶发量有点稀疏。
“哪里,我倒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居然会离家出走。”
“我真是拿她没办法。”广川拨起发质干燥的刘海。他上班时,大概是用慕斯或定制液固定头发的吧。
“你知道她可能去哪里吗?”
“完全不知道……”
“你说她留下了一封信,上头写了什么?”
“内容莫名其妙。什么我想要活出自己,所以决定离家出走……。唉,就只写了那些。还有就是‘长久以来我真的很抱歉’之类的。”
“抱歉啊……”
“简直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如果她是对离家出走一事道歉,我觉得‘长久以来’这四个字很奇怪。”
“是啊。”
哲朗认为,广川大概完全没有察觉到美月的性倾向。难道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妻子内心是男人吗?然而,哲朗也觉得没有察觉到是当然的。
他儿子依旧专心地排着卡片。男孩嘴里念着一些奇怪的话,似乎是卡通人物的名字。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悠里。悠久的悠,故里的里。”
“悠里,这名字真好听。”
“是美月想的。孩子生下来之前,她就说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取名叫悠里。”
“这样啊……”
哲朗霎时陷入沉思。美月会不会是害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发生在孩子身上呢?所以,她才会事先准备了一个男女通用的名字。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妻子呢?或者是个怎么样的母亲?”哲朗试着问道。
“我想,应该可以说她是个贤妻良母。”广川毫不犹豫地回答。“举凡家事大都做得很好,也从不怠惰。工作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所以悠里也几乎是美月一个人在带。”
“现在小孩怎么办?”
“我姨妈住在龟有。所以,悠里幼稚园下课后就先过去她家,等我下班再去接他。不过,真的没办法去接他的时候,就会让他在姨妈家过夜。我给姨妈添了不少麻烦,但她真的帮了我大忙。”
哲朗心想,这样美月应该能放心了吧。
“呃,西胁先生。”广川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你说美月什么事情让你放心不下?”
“噢,对,”哲朗挺直脊背。“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先请教你。”
“什么事?”
“广川先生,你是不是在说谎呢?”
哲朗来这里之前,就决定了要开门见山地问。
广川仿佛被他的话震慑住。身体向后靠。“你说我说谎……是什么意思呢?”
“日浦离家出走的时间。你说是一个月之前,但其实是更早之前吧?”
或许是因为谎言突然被人戳破,广川的脸色开始泛红。
“不,没那回……”他的眼神在游移。
“内人说,日浦之前每年都会寄贺年卡和夏季问候的信,但是这一年都没有收到。除此之外,她几个月前打过一通电话到府上,但是没有人接,在电话答录机里留言也没有回电,所以她才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哲朗流畅地说出准备好的说词。
或许是嘴唇干燥,广川开始不断舔嘴唇。哲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逼问:“怎么样?”
广川呼了一口气,双掌互搓。从他脸上想象得出他有事拜托客户时的表情。
“你说的没错。坦白说,内人是在一年前失踪的。对外,我谎称她是回娘家养病。可是西胁先生,这件事请你务必保密。”
“当然,我没有要告诉任何人的意思。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告诉过我岳父和父母,但没告诉职场同事。还有就是……”广川搓了搓嘴角,深吸一口气后说:“我告诉了警方。”
“警方?你不是说你没有报警找人吗?”
“不不,”广川挥挥手。“我告诉警方的是别件事。前一阵子……大概是上周吧,刑警来我家。”
“刑警?哪里的刑警?”这下轮到哲朗动摇了。
“警视厅的,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为了什么事来?”
“这个说来奇怪,他带来了一份破损的户籍誊本,那是内人的。据说是在调查某件命案时找到的。”
“日浦的户籍誊本?”
“是的。不过说得正确一点,刑警先生给我看的是影本。然后,刑警先生问我认不认识一名叫做户仓的人。户籍誊本似乎是在他手上。”
哲朗无法掩饰自己的动摇。“那你怎么回答?”
“我根本无从答起。我又不认识叫什么户仓的人,而且我也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内人的户籍誊本会在他手上。”
“刑警还问了什么吗?”
“他问了几件内人的事,像是知不知道她离家出走的动机和去了哪里。”广川摇摇头。“不过我回答,如果知道的话,就不用辛苦找人了。”
“刑警在那之后还来拜访过广川先生吗?”
“没有,就那么一次。我也很担心她,但是无计可施。我对刑警先生说,至少告诉我命案的详情,但是刑警先生三缄其口,坚持目前不公开案情。”
“这……的确很令人担心哪。”
“于是我才会想再找找看内人人在哪里。警方也说他们会找,但是我不指望警方。”
“所以事到如今,你才打电话给理沙子是吗?”
“我不太清楚内人的交友圈。于是翻出从前的贺年卡,想起了她经常提起高仓小姐。”
哲朗心想,幸好你有想起来。“日浦还在广川先生的户籍下吗?”
“这一年来,我好几次考虑要离婚。内人除了信之外,还留下了离婚申请书,而且她已经签名盖章了。”
“但你还是……”
“嗯……我到底是怎么了呢。”广川搔了搔头,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结果,我还是想等她回来吧。毕竟还有悠里,我期待她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爱日浦吗?”哲朗一说,广川身体夸张地向后仰。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或许是吧。不过,如果用爱这个字,她一定不喜欢。”
“这话怎么说?”
“她从一开始就是那样。自从结婚之后,她就要我别向他要求夫妻之爱,但相对地,她会善尽妻子的义务。我觉得她这话真怪,但是我想爱情是会日渐滋生的,就应了她。我们是相亲结婚的,感觉上我们是因为双方门当户对,所以才结合的。”
哲朗听着广川说话,心中百感交集。美月八成是下了悲壮的决定,才那么说的吧。但是这个体贴的丈夫,却不知道她是为了封闭自己的内心,而将婚姻当作道具。
“她结婚之后怎么样呢?”
“哎呀,”广川笑着摇头。“美月的态度一直没变。就像我刚才说的,她真的彻底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不管我要她做什么,她总是冷静以对,事情做得无懈可击。不但如此,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她心胸宽大,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怨言。内人只对保健方面很注重。她不曾浪费钱买衣服饰品,也不曾和朋友用电话聊天。同事都说我娶到了理想的好太太。”
对家庭主妇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赞美,但是美月听了大概不会觉得高兴吧。
“但是,无论是褒是贬,她不太像女人。”广川继续说道。“她不会歇斯底里,却像个木头人。好比说,我想一般女人收到丈夫送的礼物,都会打心底感到高兴,但是内人很少露出开心的表情,只会说一句谢谢。她看起来甚至像是感到为难。我原本以为她是不擅表达情感,但是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当女性亲戚告诉她可以免费成为美容沙龙的会员时,她好像反而觉得对方鸡婆。总之,她会善尽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却不希望任何人理会她。”
他的分析是正确的,美月正式怀着这种心情在过婚姻生活。
“但是,你还是需要美月吧?”
“应该是吧。”他侧着头,似乎连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啊,拿女人没辙。从小到大都是读男校,每次一站在女人面前,我就紧张得什么也做不成。丢脸的是,我到现在也很怕女客户。只有美月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不可思议地不会紧张。这也是我决定和她结婚最重要的理由。总之,她让我觉得很自在。”
哲朗心想,这还真讽刺。美月这样的人,对某种男人而言居然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不知道什么时候,悠里在电视机前睡觉了。广川站起身来,将一件小毛毯盖在儿子身上。
“你们只有一个小孩吗?有没有打算再生一个?”
“没有。内人似乎不喜欢那方面的事。儿子生下来不久,她就明白地告诉我,不想再生第二个小孩了。所以,呃……”
“她已经不想再有房事了吗?”
“是啊。”广川缩起脖子点头。
“她说,如果我有需求的时候,就去外面找女人。她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
美月的确可能这么说。
“说句失礼的话,听你这么说,感觉你们的夫妻关系当时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你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说不定实际上就是如此。可是,至少我自认我们的关系良好。应该说是像朋友一样的夫妻吧,我觉得这种关系很好,让人非常轻松自在。”接着,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后看着哲朗补上一句:“简直就像是两个男人相处的关系。”
原来如此,哲朗点头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