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吴明月
谢谢你愿意来,很抱歉我无法亲自到你们办公室去,电话里没办法讲清楚。案发前几天我有听见吵架,那时我就该报案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谢谢你还在关心这命案,起初闹哄哄的,警察、媒体、记者多得恨不得每个人都挖出来问清楚。
“美女店长陈尸摩天楼”,“天空城市,美女断魂”,后来媒体把命案现场的照片流出,又被取名叫“洋娃娃命案”,当时都是头版的新闻。十天过去了,楼下的记者变少了,警察还在追,他们说破案在即,选举压力吧,我们这里有一千多票,里长压力很大。
你看我住这么大的房子,相隔一层墙壁,就是美宝的住处,就一个小房间而已。有时我在想,搞不好会被杀的人是我,如果是随机杀人,或是窃盗行凶,从阳台跑进我屋子来还比较容易,不过我们住这么高,小偷从阳台跳进来的可能性太低了。
你看这屋子,如果当初我把美宝找来一起住,或许她就不会死。我每天都想着这些可能性,但就是想不出谁可能杀了她?以前我病得严重时,连在屋子里都没有安全感,一点风吹草动,也能让我联想到死亡。
事发多日,我到现在依然很震惊,心情完全无法平静,每天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这样的时候,只能待在屋子里就成了酷刑,因为紧隔着一片墙,就是美宝的屋子,但我就是无法踏出家门,到她那儿看看。
我没告诉任何人,连我生活里最依赖的人,每周来帮我打扫煮饭采购的叶小姐,我也没对她说,“美宝把她家备用钥匙放我这儿,还放了一盒私密的物品,是一个褐色文件箱”。我真的很希望可以对某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么说,美宝的秘密一定藏在其中。
那时她慎重地把东西交到我手里,我就隐隐不安,她笑说:“放在你家比我家安全,因为你都不出门,等于二十四小时保安。”我苦笑着说,我们这大楼本就有二十四小时保安,怕什么?她还是坚持要我帮忙保管,说年底就会取回。
“不怕我偷走啊!”我问,她笑了:“如果那一袋东西可以让你走出房门逃掉,我很乐意贡献出来。”
谈谈笑笑,她就是那样子,有人说那是淡定,有人说那叫城府,在我看来,那应该正名为“苦衷”,她一定不情愿如此生活,但确实又生活在种种苦衷里。
我们俩很亲,但她不会什么都告诉我,反而是我比较依赖她。前阵子我感觉她有心事,她提到要搬家,我都要哭了。
“有非离开不可的理由。”她安慰我,说安定下来就会来看我。案发前一周,她突然拿了一箱东西过来,要我帮她保管,说是她的贵重物品,不想搬来搬去,等屋子安顿好,她会过来取。莫非她知道自己会遇害?或者只是因为她还无法摆脱两个号称爱她的男人,以及深爱她的弟弟,以至于连自己家里都成了不安全的地方?这几天我一直想着要打开箱子来看,说不定里面就藏有美宝遇害的线索。我知道美宝有秘密,如今她死了,我得保护她。
我有惧旷症,没有办法出门。我没有看到美宝的遗体,也没有能力去参加她的葬礼,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但愿有一天我能走出家门,亲自去看看美宝的墓。
打开电视,播放的全都是命案的新闻,我既害怕去看,却又拼命地看,遥控器在手上不断按钮转台,都停不下来,我也上网到处搜寻,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然而这样做,丝毫也无法安抚或减轻我的愧疚,毕竟美宝死了。把耳朵贴在墙上,仿佛还能听闻隔壁房内传来的声响,但那儿除了几次检方搜索,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想必是贴上黄色封条,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进入。
美宝的房子,她的家,已经变成命案现场。我真的无法接受。
而且阿俊也被带走了。比起美宝的死,更让我无法置信的是他们说阿俊涉嫌杀害美宝,只因为那晚他曾到美宝家。但这是不可能的,你只要见过他们两人,就会知道那样恐怖的事不可能发生。然而发生了,至今阿俊都没有做任何的反驳,新闻报道说道,他除了第一天曾开口说过“是我害的!”之后就不肯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哀嚎,医生只好对他施打镇静剂。那天阿俊到过美宝家,这是真的,那晚大黑也来过。真奇怪,大黑跟颜俊一起出现是很少见的事,他们俩不合。
媒体挖出那么多问题,父母的赌债啦、银行法拍、地下钱庄、酗酒,我才知道美宝一个人承担那么多事,真的很想哭。她早跟我说,我可以帮她的,但她谁也不说,现在又谣传说她曾经当伴游女郎,我心都要碎了,以后还不知道会被传成怎样。人死了,也不放她清静,拜托你们查清楚,还美宝一个公道。
认识美宝是因为她在电梯里遇见叶小姐,攀谈间听说她来帮我煮饭,央请叶小姐去咖啡店帮忙做简餐,算是救火吧。咖啡店的厨师突然辞职了,一时间也找不到人,叶小姐问我意见,我没意见啊,叶小姐以前是开餐厅的,能做这个工作,她一定很有成就感。她说美宝看起来跟我长得好像,我心生好奇,就说改天可以请她到家里坐坐。有日她来按门铃,捧着蛋糕来送我,我也觉得她像姐姐,有点一见如故吧。因为我没办法出门,都是她来看我。我没什么朋友,她帮我很多事。
这半年来,美宝几乎有时间就会来看我,总是带着她做的蛋糕,带着鲜花,我负责准备咖啡跟红茶,我笑说:“就像情人约会一样。”她真就那么郑重其事,时常是在早上十点钟过来,我会做简单的早餐,我们谈着各种事情,简直就像情侣似的。她总是对我说昨天店里来了什么客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比如大楼的中介先生,我也认识的,他最八卦了,讲话又夸张,大楼里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要说给美宝听。比如有个附近开韩国泡菜锅的年轻人,招待美宝去他们店里吃饭,结果店里满满都是航海王的公仔啊,连帮忙煮饭的妈妈都是一身劲装,店里总是播放着热门的日文歌曲,但卖的却是韩国料理,你说逗不逗?她最喜欢说的是一个做房仲的gay,是老板阿布的朋友,很三八一个人,喜欢吹嘘以前有多抢手,喜欢大剌剌讲自己的性冒险,我每次听了都脸红。
我想起美宝描述那些人事物的话语和她的表情,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我总是呵呵大笑。即使这么悲伤,我还可以感觉到透过回忆她,就能体会到的温暖。她从不说别人是非,不批评谁,从不抱怨工作忙,她嘴里说出来的,永远都是美好、快乐、幽默、好玩的事,无论是谁,被她描述起来,都像是值得认识的人。
当邻居这么久,我们都不认识对方,一旦相识,却相见恨晚,不仅是我们年龄、外表、长相相似,而是,她就像是一个正常版的我,看着她,我就想象着自己如果有能力到外面去,可以过着怎样的生活。我生活优渥,她却辛勤劳苦,背负着沉重的家计负担,以及连我都无法探知的心灵重担。而我对她来说,则是一个简单版“理想的自己”,许多次她都说羡慕我的生活,她羡慕的是“完全不需要为别人而活”的我,说真的,我觉得我们两个如果融合起来,一定是很棒的人。可惜人无法与他人融合再分解,我们只能各自背负着自己的重担,互相陪伴。
我不知美宝为何会愿意跟我做朋友,我虽然经济宽裕,现实上却没有可以为她付出的事物,她过着俭朴的生活,我时常会把失手在网络上乱买的各种服饰送给她。我每天待在家,只要穿运动服就够了,但,我真的没有其他事可做啊,网络上的各种商店,或者知名品牌可以用网络订购的,从手表、服装、牛仔裤、球鞋甚至到内衣裤,我买了一箱又一箱。以前我会自己在穿衣间里试穿,回想着以前当上班族时,每当领了薪水,偶尔犒赏自己购买的新衣,我总是迫不及待,衣服还没下水,当晚就要穿去约会。那时的男朋友喜欢看我穿新衣,恋爱第三年,感情正浓,我们偶尔会相约在餐厅或酒吧,我穿着他没见过的新衣,他会像陌生人一样觉得惊艳,过来跟我搭讪,想起这些我仍会脸红。我生命里第一个真正亲密的男人就是他了,可以说我唯一认真爱过的人,我唯一看过的男子肉体,只有他。那些夜晚,他挽着我的手,我穿上柔软的、材质舒服得令人感觉像是另一层皮肤的洋装、高跟鞋,甚至连化妆我都是因为他才学会的,他让我知道我的美丽,我身材的姣好,所有我这个人作为“女人”最美好的地方,然而,他的辜负,最后他厌弃地离开我的神情,将这一切都毁灭了。
我还是喜欢买衣服,但早已失去“悦己者容”的对象,我后来唯一的嗜好,就是找美宝来我家,一起学习穿搭,在穿衣间里互相交换衣服,然后穿出去给叶小姐看,凡是我觉得美宝穿起来漂亮的,都送给她。以前美宝的打扮很中性,就是白衬衫、简单T恤、牛仔裤、球鞋,长发夏天梳成马尾,冬天垂下,除了护唇膏跟乳液,脸上一点妆彩也没有。她是非常适合素颜的女生,但自从我送给她几套化妆品,李爱米教会她彩妆之后,她简直像明星一样,变得明艳动人,真的是只要一点点色彩,她就可以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大美人。她天生有那样的资质,即使化了妆,穿上性感的衣裳,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气质。或许因为她没什么娇滴滴的气息,反倒有些男孩子气吧,很奇妙,她越是忽略自己的女性特质,她身上散发的性感就更加浑然天成,如果我是男人,我会爱上这样毫不看重自己的她,不,即使身为女人,某个部分来说,我也是爱她的,这不是同志情爱,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情。她身上携带着什么,某种或许我也分担不了的重量,感觉她整个人,根都被淘空了,或者说,从蕊芯开始就被某种毒藤之类的东西缠绕着,但人却还可以那么清爽,如此善良,简直不可思议。
有时,我会要求她在我家陪我一起睡觉,但她总是说在外面睡觉会失眠,就像哄小孩那样哄着我睡。我们会在床上说好多话,穿着一模一样的睡衣,我看着她时,会有看见自己的错觉。当然,她比我漂亮,她就像是梦里的我,我想象中自己可以拥有的样子。我喜欢抚摸她的臂膀,瘦而结实,我即使已经做很多室内运动,也没有她那种“因为搅拌蛋糕练就的肌力”,她的身体就是充满了生命力。
这样一个生命,为什么有人非得置她于死地不可呢?那个人不知道美宝对于我们大家,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把她当做生命里最美好的事物,那样爱惜,那样地带给自己力量。那个人无论是谁,他若不是爱美宝至深,就是恨她入骨,或者压根完全不认识她。然而是谁呢?我无法想象。
然而,即使是这样千疮百孔的生命,也没有悲惨到必须死在他人的刀下啊,即使像我这样时常编写小说,创造剧情,我也编不出她这种人生故事。
事发的前几天晚上,我确实听到怪声了,像是吵架,也有摔东西。我打电话给她,她没接,后来她回电话,说没事,吵架而已。
但那晚有点不寻常,因为已经凌晨一点了,我还刻意看了时钟。因为墙很薄,争吵的声音听得见,不过听不到内容,知道有男人的声音,一直在骂,美宝只说了几句话,后来严重的时候,我听见摔东西,应该是玻璃杯之类的,但只有一声,后来就都安静了。
我很后悔没有跑过去敲门,但我有病不能踏出房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更懊恼的是,我应该打电话叫警卫的,为什么我没这样做?因为我了解美宝啊,她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况且后来安静了,我等了好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听,手机也关机了。我因为吃了安眠药,头很昏,没多久就睡着了。这些天醒着的每分钟我都在懊悔,我的惧旷症已经将我变成一个自私无情的人,美宝可以为了我每天来探望,我却无法为了她,深夜去探看,我甚至没有打一通电话给她。虽然不是发生在那一天晚上,后来我遇到美宝,她也只说是跟男朋友吵架,但我依然觉得那晚在她房里的应该就是嫌犯,至于嫌犯是不是大黑,我直觉不是,大黑太老实了,而你只要见过颜俊就会知道,他是个文弱害羞的好孩子,我后来才知道颜俊是美宝的弟弟,同母异父,却长得很相像。阿俊待过很久的疗养院,但我却不感觉他除了害羞还有什么奇怪的问题。每次过来,美宝会给他一些生活费,陪他吃饭,夜里也在美宝家过夜,但阿俊来无影去无踪,有时也很长时间没看到他。
我很喜欢颜俊,美宝几次想要撮合我们,但我知道阿俊对我没有那种意思,这让我难过,却也让我更喜爱他了。如果他们不是姐弟,该是多么登对的情侣啊!生病之后,我很少跟谁深交,因为懒得解释我的病,而且大多数的人总会以怪异的眼光看我,好像我只是不努力,不想好起来。美宝和颜俊从不这样,没有用特别的态度看待我不出门的事,但却默默地帮助我,他们跟叶小姐都不是我的家人,但却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美宝男朋友大黑在科学园区上班,工程师吧,很少见面,很礼貌,长相也不差的男人,每次来找她都会带一大束花,美宝就会分一半给我。大黑人挺好的,不黏人,给美宝很大的自由,我想这附近很多人在追求她,她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她跟我说她有家累,不想拖累对方,所以不结婚,我问她怎样的家累,她说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在洗肾,很花钱,继父是酒鬼、赌徒,总是打她妈,伸手要钱,偷东西去卖。新闻报道另一个嫌犯,是美宝的地下男友,型男大叔,电视上看到时只见他用外套包裹着头,看不见长相,但身形高大,总觉得是个好看的人。我只看过照片,美宝把他们俩的合照放在我家,本人倒是很神秘,美宝说大叔有老婆了,她说自己是大叔控。长得很帅,穿着打扮也都很好,看起来像是事业有成的男人,她想看时就会过来看,很宝贝的一张照片。我私下问过她,有太太的人还是不好吧,美宝说她反正不结婚,也不打算生小孩,我问她,那大黑怎么办?她红着眼睛不回答。
那个大叔,我没看过本人,也不敢多问,非常神秘的感觉,但我认为美宝真正爱的人就是他,因为一次我们俩都喝醉了,美宝抱着我哭起来,她问我:“人生为什么这么苦,想要的总是不能要,而想抛弃的也抛不下。”我以为她会对我交心,但最终她还是没说出关于那男人的事,她只是说:“某些事真的发生了,才知道没有什么不可能。”
关于我们大楼保安谢保罗的事,她一次也没对我提过,倒是叶小姐说见过他们一起出入。谢先生是很好的人,帮过我很多忙,如今跟美宝有关的男人都有涉嫌,这真是令人悲伤的事,或许大家会觉得美宝私生活很乱,但在我眼中,她也不过是想要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这并不容易,即使她是个美女,也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