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莫拉的住所在谢拉琳达街,离日落大道不远。天色渐暗,博斯把车停在半个街区之外,观察房屋的情况。一条街几乎都是工匠风格的平房,房前有宽敞的门廊,倾斜的屋顶上有突出的顶窗。博斯猜测这条街至少从十年前就开始衰败了,如今无法与它优雅的名字相称。街区内有许多破损失修的房子,莫拉家隔壁的那栋已被主人弃置,并用木板封住了门窗。其他房屋的情况也不怎么样。显而易见,房主上一次手头宽裕时选择用铁丝网把房子围了起来,而没有选择重新刷漆。几乎所有窗户外都有护栏,连楼上的顶窗也不例外。一条私人车道上停着一辆没有轮胎的车,搁在四块煤渣砖上。这里是那种每周至少有一户人家在院子里卖旧物的街区。

博斯把对讲机的音量调小,放在副驾驶座上。最近一次通话时,莫拉正在大道附近的子弹酒吧里。博斯去过那儿,他能想见莫拉坐在吧台旁的样子。那是个昏暗的地方,有几个霓虹招牌、两张台球桌,吧台顶上挂着一台电视。那不是个匆匆喝一杯就走的地方,去子弹酒吧没有只喝一杯的道理,博斯推测莫拉可能会待很久。

天空变成了暗紫色,博斯扫视莫拉家的窗户,没有一扇窗里透出光亮。博斯知道莫拉离了婚,但不知道有没有人同他一起住。他坐在车上暗中观察,觉得莫拉应该是一个人住。

“呼叫第一组。”博斯拿起对讲机说。

“第一组收到。”

“我是六号,我们的目标怎么样?”

“还在喝酒。今晚你想干什么,六号?”

“在他家附近待着。需要我做什么或他有什么动作就说一声。”

“好的。”

博斯希望希恩和奥佩尔特能听懂他的意思,又希望罗伦伯格听不懂。他从杂物箱里取出装开锁工具的袋子,又拿出搜查专用的蓝色冲锋衣,把开锁器放进左边的衣兜里。然后把对讲机的音量调到最小,放进另一个衣兜。外套背后写着亮黄色的LAPD四个字母,于是他把衣服反过来穿。

他下了车,锁上车门,正要过街,忽然听见电台响了。他连忙掏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打开电台。

“第一组,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目标在沿好莱坞向西移动。”

“步行?”

“不是。”

妈的,博斯心想。他又在车里坐了四十五分钟。希恩在电台里汇报,莫拉好像在好莱坞大道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游荡不符合模仿犯的作案模式。据专案组所了解的情况,模仿犯只在旅馆作案,把受害者引向旅馆,四处游荡不符合他的特征。

电台安静了十分钟,然后希恩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上了日落大道。”

上日落大道会带来另一个大麻烦。大道属于洛杉矶,但沿着它向南就到了西好莱坞,那儿是县治安官的辖地。要是莫拉一路往南,在那儿搞什么动作,就会引发管辖权之争。甩手汉子这种人最害怕的就是管辖权纠纷。

“他现在到了圣莫尼卡大道。”

已经进了西好莱坞的地界,博斯心想罗伦伯格应该很快就会在无线电里发话了,他果然没猜错。

“第一组,我是组长,目标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我猜他在男孩镇游荡。”

“好的,第一组,盯紧他,但先别跟他接触。我们已经越界了,我会联系治安官办公室,告知他们情况。”

“我们没打算接触。”

过了五分钟。博斯看见一个男人牵着看门狗沿着谢拉琳达街走了过来。他停了下来,让狗在废弃房屋前荒芜的草坪上小便。

“没事了。”希恩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回到自己的地盘了。”意思是已经回到了洛杉矶的地界。

“第一组,你的目标在哪儿?”博斯问。

“还在圣莫尼卡,往东行驶,经过了拉布雷亚街——不对,他现在往北了,上了拉布雷亚街,他可能要回家。”

博斯连忙躺倒,躲到方向盘下面,以防莫拉经过这条街时看见自己。这时他听见希恩再次汇报,那位纠察队警察现在又开回了日落大道,往东行驶。“刚刚经过谢拉琳达街。”

莫拉还在外面游荡,博斯坐回了驾驶座。电台安静了五分钟。

“他要去圆顶。”希恩说。

“什么圆顶?”博斯问。

“日落大道上的那家剧院,过了威尔科克斯街就是。他停车了,买了张票,正要进去。刚才他一定是在四处转悠,等电影开映。”

博斯努力回想那片区域的样子。那个拥有巨大网格状圆顶的剧院是好莱坞的地标建筑之一。

“第一组,我是组长。我想让你俩分头行动,一个跟着目标进去,另一个留在车里,完毕。”

“收到,组长,完毕。”

圆顶剧院离谢拉琳达街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博斯推算自己最多有一个半小时进屋调查,前提是莫拉不提前离开剧院。

他马上下了车,过街朝莫拉的房子走去。宽敞的门廊把前门完全罩在暗影之中。博斯敲了敲门,等待回应的间隙他回头看了看街对面的房子,一楼亮着灯,二楼的一扇窗拉着窗帘,窗帘后面闪烁着电视机的荧光。

没有人应门。他退后一步,检查窗户,没发现安防系统,玻璃上也没有报警器。他透过护栏间的窗玻璃往里看,觉得屋内应该是客厅。他又查看了天花板,检查有没有运动探测器的指示灯。如他所料,没有任何安防措施。所有警察都知道,最好的防护就是一把好锁或一条恶犬,或者两个都要。

他走到门前,从衣兜里取出小手电筒。手电筒的一头缠着一圈黑色绝缘胶布,打开之后只会发出很细的一束光。他蹲下来检查门锁,莫拉在门上装了个嵌锁和一个普通的带锁门把手。博斯把小手电含在嘴里,把光束对准嵌锁,拿出两根细铁扦、一把扭力扳手和一个铁钩开始工作。这是一把有十二道齿的好锁,不是美迪高牌的,是个便宜一些的仿制品,博斯花了十分钟才把它转动。汗水从发际滚落,流进眼睛,让他感到刺痛。

他从裤子里扯出衬衣下摆擦了擦脸,也擦了擦铁扦,沾了汗水的铁扦变得很滑。博斯又回头看了看街对面的房子,好像没什么变化,没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二楼的电视还开着。他接着把手电照向门把手,忽然听见车开过来的声音,于是马上熄灭手电,躲到门廊的栏杆后面,直到车开过去。

回到门前,他握住门把手,正要把铁钩伸进锁眼,蓦然发现门把手是松的。他拧了一下,门开了,根本就没锁。博斯明白莫拉不锁门自有道理,嵌锁已经能起到威慑作用,贼明白这一点,自然会知难而退。而带锁的门把手只是个摆设,锁不锁都一样。

他站在漆黑的门口一动不动,让眼睛适应黑暗。他在越南钻地道时,眼睛在十五秒内就能适应,如今他需要更久的时间。他心想也许是好久没练了,也许是老了。他在门口站了将近一分钟,当眼前浮现出轮廓和黑影,他喊道:“喂!雷?你在家吗?你忘了锁门,在家吗?”

没人回答。他知道莫拉没有养狗,按警察的工作时间上下班,不会有精力养狗。

博斯往屋里走了几步,环视客厅里家具的黑影。他曾经潜入过别的地方,甚至也进过警察的家,但是每一次潜入的感觉都是全新的,混合着兴奋、心虚和恐慌。感觉就像全身的重心下坠,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奇怪力量。电光石火之间,一阵恐惧感陡然袭来,打乱了他的所思所感。他的眼前仿佛闪过一行报刊头条标题——受审警察入室行窃被捕——他马上跳过这个念头,不再去想。担心失败就会招致失败。他看见一道楼梯,于是马上朝那儿走去。他相信莫拉要么把他的战利品放在卧室,要么放在电视机旁,而且很有可能就放在卧室的电视机旁,所以他想先找到卧室,从那儿开始搜查。

二楼有两间卧室,中间是卫生间。右边的卧室被改造成了健身房,铺着地毯,里边放着一组镀铬器材、一台划船机、一辆健身车、一台博斯不认识的器械,还有一个挂着杠铃片的架子和一个带有横杠的卧推架。房间有一整面墙都是镜子,镜子中部和人脸差不多高的地方碎了,裂纹像蛛网一样辐射开。博斯打量了一会儿镜中那个破碎的自己,想莫拉是否曾站在这儿观察自己的脸。

博斯看了看表。莫拉已经进了剧院三十分钟。他掏出对讲机。“第一组,他在干吗?”

“他还在里面。你在干吗?”

“还在待着,需要我就叫我。”

“电视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还没有。”

罗伦伯格的声音出现了。“第一组,六号,别瞎闹。无线电只能用来联络工作。我是组长,完毕。”

博斯和希恩都没有回复他。

博斯穿过走廊,来到另一间卧室,这是莫拉睡觉的地方。床上乱糟糟的,没有整理,窗户边的椅背上搭着衣服。博斯把手电筒上的胶布揭开一点,让光亮照得更广。

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像,眼睛俯视着下方,胸膛处能看见一颗神圣之心。博斯走到床头柜前,拿手电筒照了一下摆在闹钟旁的相框。照片里是莫拉和一名年轻的金发女子,想必她就是莫拉的前妻。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博斯发现她的体貌特征与受害者相吻合,难道莫拉在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的前妻吗?这个问题得由洛克和别的心理学家来解答。相片后面的桌上放着一张宗教人物卡片,博斯拿起来用手电照了照,发现上面画着布拉格的圣婴,小国王的头后面闪耀着一轮金色的光环。床头柜的抽屉里基本上是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扑克牌、阿司匹林药瓶、眼镜、避孕套——不是人偶师爱用的那个牌子,还有一本袖珍电话簿。博斯坐在床上翻看电话簿,里面列着几个女人的名字,没有一个与模仿犯或人偶师的案件有关,博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合上抽屉,拿手电筒去照写字台底部的置物架,发现那儿摆着一摞露骨的色情杂志。博斯推测大概有五十多本,杂志封面上是以各种体位、各种角色搭配的色情照片:男女、男男、女女、两男一女等。博斯随手翻开几本,发现每本封面的右上角都用马克笔打上了勾。他曾见过莫拉在办公室做这项工作,把这些杂志带回家是要加班工作还是另有所图?

正翻看着杂志,博斯忽然感到胯下紧绷,一种怪异的负罪感涌上心头。他心想,我这是在干吗?是在查案还是在干别的?难道我是个偷窥狂?他把杂志放回原处,觉得不可能从这么多杂志里找到模仿犯的受害者。即使找到了,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床脚对着一个高大的橡木衣柜。博斯打开柜门,发现里面有一台电视,顶上码放着三盒录像带,都长达一百二十分钟。博斯依次拉开衣柜里的两个抽屉,在顶层的抽屉里又找到了一盘带子,底层的抽屉里则是一整排从商店买来的色情录像带。他抽出几盘检查,不过数量还是太多了,没有时间一一查看。有四盒家用录像带吸引了他的注意。

博斯打开电视和录像机,检查了一下录像机里有没有带子,发现是空的。他拿起一盘摆在电视机上的带子插了进去,画面只有雪花点,他连按快进,把这盘带子浏览了一遍。他花了十五分钟把电视上的三盘带子都看完了,而它们从头到尾都是雪花点。

博斯觉得有些蹊跷,这几盘带子以前肯定用过,因为刚从店里买来时,它们应该装在硬纸盒里,并且还有塑封,现在却只剩带子。博斯虽然没有录像机,但很熟悉使用方法。他认为人们一般不会洗掉自己拍摄的家庭录像,如果要重复使用,直接录制就可以了,新拍摄的画面会覆盖掉旧的影像。为什么莫拉还要费工夫洗掉这些录像带?他很想拿走一盘空白录像回去检测,但又觉得太冒险,莫拉很可能会发现。

还剩最后一盘家用录像带,就是在顶层抽屉里找到的那盘。这盘竟然有内容,画面显示的是室内场景,一个小女孩在地上玩毛绒玩具。透过小女孩身后的窗户,博斯能看见白雪覆盖的院落。接着一名男子走进画面,拥抱了小女孩,博斯觉得应该是莫拉。男子说:“加布里埃尔,快告诉雷叔叔,你有多喜欢小马?”小女孩一把抱住玩具小马,大叫:“非常喜欢!”

博斯退出录像带,把带子放回衣柜顶层的抽屉,又把两个抽屉拉出来看了看它们下面,没找到什么。他踏到床上,以便看清柜子顶上有没有藏东西,还是什么也没看到。他关掉录像机和电视,把衣柜恢复原状,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钟头。

衣帽间的两侧整齐地挂着衣服,地上摆着八双鞋,鞋尖对着墙。博斯没看到可疑的东西,于是退回卧室,快速地扫了一眼床底下,又翻找了梳妆台,仍旧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他下楼梯回到一楼,看了看客厅,发现客厅没有电视,厨房、餐厅里也没有。

博斯沿着走廊穿过厨房,来到房子最靠里的部分。走廊尽头有三扇门。这片区域似乎是一间经过改造的车库,要么是最近才加盖的房间。天花板上有空调的通风口,地上铺着白松木地板,没有什么损坏,看起来比一楼其他区域的棕色橡木地板要新得多。

第一扇门通向一间洗衣房。博斯快速打开洗衣机和烘干机上方的柜子,还是一无所获。第二扇门通往一个卫生间,里面的设施比二楼卫生间的要新得多。

最后一扇门通往一间卧室,中央摆着一张四柱大床,床罩是粉色的,像一间闺房。博斯后来才发现,这是因为屋里有香水的味道。不过这间卧室不像有人在住,更像在等待主人归来。难道莫拉有个读大学的女儿,还是他的前妻离开他之前在这儿住过?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辆手推车,上面放着一台电视和一台录像机。博斯打开录像机下的抽屉,发现里面没有录像带,只有一块扁圆的金属,像个冰球。他拿起仔细检查,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是干什么用的。他认为可能是楼上健身器材的零件,于是放了回去,关上了抽屉。

他依次打开白色梳妆台的抽屉,顶层抽屉里除了女式内衣之外什么也没有。第二个抽屉里装着各种颜色的眼影和好几种毛刷,还有一个扁圆的塑料盒子,装着米黄色的粉饼。粉饼盒是家用型的,因为太大,包里放不下,所以肯定不是来自模仿犯的受害者,只可能属于这间屋子的使用者。下面的三个抽屉空无一物。他抬头看了看梳妆镜,镜中的自己已是满头大汗,明白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他看看表,发现已经过去了六十分钟。

拉开衣帽间门的一瞬间,博斯猛然感到胸口一紧,连忙后撤一步。他躲在门背后,掏出手枪。“雷!是你吗?”

没有回应。他发现自己就靠在衣帽间的电灯开关旁边,于是拨动开关,马上伏下身子闪到门口,拿枪指着他打开门时看见的那个人影。

他赶紧把手伸到门后关上了灯。他看到的人影其实是架子上的一个泡沫塑料球,就在衣架的上方,顶着长长的黑色假发。博斯没碰那顶假发,只是凑近仔细检查,想着它是否符合模式。他转向右侧,看见衣架上挂着更多的女式薄纱内衣和真丝连衣裙。地上摆着一双红色的细高跟鞋,鞋尖冲着墙。

衣帽间的另一侧有几件衣服套在干洗店的袋子里,袋子后面立着一个摄像机三脚架。看到它,博斯的肾上腺素再次飞速涌动。他抬眼扫视挂衣杆上方,检查架子上的盒子,其中一个写着日语。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发现盒子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揭开盒盖,里面有一台摄像机和一台录像机。

摄像机很大,他觉得这不是能在百货公司买到的设备,更像是电视台的新闻摄制组用的那种,还带着可拆卸的电池和闪光灯。摄像机上插着一根八英尺长的线缆,另一头连着录像机。录像机上有一块显示屏和一些剪辑控制钮。

莫拉有这些昂贵的设备的确令人生疑,但是博斯又想不出到底说明了什么。他觉得八成是那位纠察队警察从某个色情片制作人那儿收缴来的,一直没有送到证物存放室。他打开录像机,里面没有录像带。于是他把两台设备放回盒子,又把盒子放回架子。为什么一个有摄像机的人却只有空白的录像带?博斯感到疑惑。他再次快速扫视了一遍衣帽间,忽然想到他找到的那些录像带一定是最近才被洗掉的。要是真的如此,莫拉也许已经发现有人在监视他了。

博斯看了看表,七十分钟过去了。潜入行动已经接近极限。他关上衣帽间的门,转身看见梳妆镜中自己的影子。他快速走向卧室门,正要出去,这才看到门的上方有一排照明灯,一共五盏,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上。不必点亮,他也能看出它们全都正对着那张大床。

博斯盯着床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才想明白怎么回事。他又看了眼手表,知道该撤退了,于是朝门口走去。

走过电视和录像机时,他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件事。他蹲下来,打开录像机,按下了弹出键,一盘录像带弹了出来。他把带子塞了回去,按下倒带键,接着打开电视,掏出对讲机。“一号,情况怎么样?”

“电影散场了,我正等着他出来。”

不太对劲,博斯心想,一部电影不可能这么短。他知道圆顶剧院只有一间放映厅,一次只能放映一部影片,莫拉进去时电影应该已经开映了——如果他真的进去了。博斯打了个激灵,马上警觉起来。“一号,你确定电影放完了?他进去才一个小时左右。”

“我们这就进去!”

希恩的声音带着惊恐,博斯恍然大悟。“我们这就进去”——说明奥佩尔特没有跟着莫拉进剧院。他们虽然在对讲机里回复了罗伦伯格,但其实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因为他们没法执行。莫拉前天在中央分局对面的食品摊见过希恩和奥佩尔特,他俩都不可能跟着莫拉走进黑魆魆的剧院,因为很可能先被识破。希恩只能在对讲机里表示服从,否则他将不得不向罗伦伯格警督承认前天的监视行动搞砸了。

录像机的倒带结束了。博斯一动不动地坐着,手指悬在录像机前。他知道希恩和奥佩尔特被识破了,莫拉是个警察,他知道自己被跟踪了,去剧院只是个障眼法。

博斯按下了播放键。

这盘带子没被洗掉,画质比博斯四天前在藏宝地的小隔间里看过的还要好,能达到色情大片的制作水准。画面中有一张四柱大床,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正在床上做爱。博斯看了一会儿,按住快进键,画面仍是三人的性爱活动,但快节奏的动作变得十分滑稽。博斯看着他们颠来倒去,用极快的速度把能想到的姿势都换了个遍。最后他调回正常播放速度,仔细辨认几名演员。

录像中的女人不符合模仿犯受害者的特征。她戴着黑色假发,年轻,而且骨瘦如柴。实际上,她还不能算女人——从法律上讲,她是未成年人,博斯怀疑她可能还未满十六岁。另一名性伴侣也很年轻,可能和她差不多大,甚至更小。博斯也无法确定他的年龄,但能百分之百确定,画面中的第三个人就是雷·莫拉。虽然那个人的脸没有面对摄像头,他还是能认出来。他看见那条挂着圣灵吊坠的金链子在那个人胸前晃来晃去。博斯关掉了录像。

“看来我忘了还有一盘带子。”

电视机前的博斯保持跪姿转过身来。雷·莫拉就站在他身后,拿枪指着他的脸。

“嘿,雷。”

“多谢提醒。”

“别担心这个。听我说,雷,为什么不放下——”

“不要看着我。”

“什么?”

“我不想让你看着我!转过去,看着电视。”

博斯转了过去,面对着漆黑的屏幕。

“你是个左撇子,对吧?用右手掏出你的枪,从地上滑过来。”

博斯只好老老实实地照做。他听见莫拉从地上捡起了枪。

“你们几个混蛋,觉得我是模仿犯。”

“听我说,我不想骗你,雷,我们查你是想排除你的嫌疑,仅此而已。现在我弄清楚了,我们搞错人了,你——”

“买犹太玉米卷的两个愣头青,好好教教他们怎么他妈的跟踪嫌疑人,他们屁都不懂……我开始没发现,但是看到他们后我就猜到了。”

“我们搞错了,行吗,雷?”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博斯?刚刚你不都看见了吗?我告诉你,这回是你自己干了蠢事。查我是谁的主意?艾曼还是利比?”

艾曼和利比是风化纠察队的两位警长。

“不是,是我的主意。”博斯坦白之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也许我真该一枪打爆你的头,我有权这么做,不是吗?”

“听我说,雷——”

“别转身!”

博斯连忙停下了转身的动作,继续盯着电视屏幕。“杀了我,你的人生就无法挽回了,雷,你明白的。”

“从你闯进我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为什么不按最符合逻辑的方式做个了结?干掉你,然后潜逃。”

“因为你是个警察,雷。”

“是吗?要是放你走,我还做得了警察吗?你打算跪在那儿告诉我会帮我挽回局面?”

“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录像里的那几个孩子的确还未成年,但我是因为非法搜查才知道的。你别这样,把枪放下,我们能想出解决办法。”

“是吗,哈里?事情还能回到以前那样?现在警徽就是我的全部,我没法交出去——”

“雷,我——”

“闭嘴!给我闭嘴!让我好好想想。”

博斯感觉愤怒如阵雨一般打在他的背上。

“知道了我的秘密,博斯,你他妈什么感觉?”

博斯没有回答。他绞尽脑汁,思考下一步怎么办,下一句话怎么说。就在这时,衣兜里的对讲机响了,是希恩的声音。

“我们跟丢了,他不在剧院里。”希恩焦急不已。

博斯和莫拉都没说话,只是静听。

“什么意思,第一组?”这是罗伦伯格的声音。

“他是谁?”莫拉问。

“罗伦伯格,抢劫凶杀调查处的。”博斯回答。

希恩的声音再次响起:“电影十分钟前结束,观众都出来了,我们没看到他。我进去看了,他不在里面。他的车还在这儿,人不见了。”

“我以为你俩有一个跟进去了!”罗伦伯格厉声吼道,他已经慌了。

“是跟进去了,但是跟丢了。”希恩说。

“撒谎。”莫拉沉默了片刻,接着说,“这会儿他们可能正在搜查酒店找我,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模仿犯。”

“是的。”博斯说,“但他们知道我在这儿,雷,我得回应他们。”

这时对讲机里刚好传出希恩的声音。“第六组?”

“希恩在呼叫我,雷,我就是第六组。”

“回答他,注意你的措辞,哈里。”

博斯用右手从衣兜里缓缓掏出对讲机,举到嘴边,按下了通话键。“一号,你找到他了吗?”

“还没有,正在找。电视里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今晚没什么东西。”

“那你应该离开屋子来帮帮我们。”

“已经动身了。”博斯马上说,“你在哪儿?”

“博——呃,第六组,我是组长,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召集专案组所有人,寻找嫌疑人,所有人员在圆顶剧院的停车场集合。”

“十分钟赶到,完毕。”博斯把手垂到身体的一侧。

“你们还成立了专案组?”莫拉问。

博斯点了点头。“听我说,雷,要求所有人集合,他们知道我来你家了。十分钟后我不去圆顶剧院,他们就会来这儿找我,你看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大概有十五分钟时间来决定,不是吗?”

“没错,雷,慢慢想,别犯错。”

“太晚了。”莫拉回答,语气近乎伤感,接着他又说,“我告诉你怎么做,把录像带拿出来。”

博斯取出带子,从左肩上方递给莫拉。

“不不不,哈里,我想让你为我做这件事。打开顶层的抽屉,把磁铁拿出来。”

原来那块像冰球一样的扁圆金属是磁铁。博斯把录像带放在电视机旁的录像机上,伸手去够。磁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博斯盘算着有没有机会迅速转身,拿磁铁朝莫拉砸去,让他措手不及,来不及开枪。

“你尽管试试,一定死路一条。”莫拉猜透了博斯的心思,“你知道该怎么做。”

博斯拿着磁铁在录像带的一侧来回摩擦了几次。

“放进去,看看效果。”莫拉发出指令。

“好的,雷,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博斯把录像带放进录像机,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亮了,满屏全是雪花点,灰暗的光打在博斯身上。他按下快进键,雪花点继续闪烁。录像带被洗得一干二净。

“很好。”莫拉说,“这就行了,这是最后一盘。”

“没证据了,雷,你清白了。”

“但你知道,你会告诉他们,对不对,哈里?你会告诉内务处,告诉全世界,我怎么清白得了?所以别他妈跟我说没事,所有人都会知道。”

博斯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隐约听见了木地板发出的嘎吱声。莫拉在他身后说话,贴得很近。“我给你一条忠告,哈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表里如一,没有人。每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锁好门的时候,都是另一副模样。还有,没有人能认识他人,不管大家怎么想,能认识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有时候认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却不得不扭过脸去,不敢正视。”

接下来的几秒钟,博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他一直盯着电视屏幕,跳动的雪花点仿佛拼成了一张张迅速消散的鬼脸。灰蓝的荧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感觉脑袋隐隐作痛。他希望自己能活到头痛发作的那一刻。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人,哈里,我——”

走廊里传来声响,接着一个声音喝道:“莫拉!”

是希恩的声音。紧接着光亮照进屋里,室内恍若白昼。博斯听见好几双脚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是莫拉的喊叫,和他被摁倒在地的撞击声。博斯松开了按在对讲机发送键上的拇指,一边迅速朝右扑倒,躲避可能遭受的攻击。几乎就在同一秒,枪声响起,回荡在房间里,博斯好像从未听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