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帕特森
过去四天,一直有人按门铃。这次我应声开门时,看到的是高高瘦瘦而充满浪漫情怀的小年轻——克劳斯梅尔先生,他为那家讨厌的杂志社工作。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访了,但我并不介意。他是如此谦谦有礼、气派高贵,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古板保守。他的到来让我的公寓蓬荜生辉。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帕特森夫人。”他说。和以往一样,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帕特森小姐,”我尖声大笑道,“打扰我啦,不过,进来吧。还没有抓到那个凶手吗?”
“我们没有在找什么凶手,帕特森小姐。我告诉过您——”
“省省吧,把这套说辞留给《闲话事实》的那些常规订阅者吧,”我说,“坐吧。”
他小心地绕过四个孩子,两个小一点的分别是皮特家和麦克家的孩子,正在给拉尔夫家的两个较大的孩子做帮手。他们一边锯,一边不停地捶打一些模板、盒子和车轮,仔细地研究着如何将它们组装成货车或者某种新型的踏板车。克劳斯梅尔先生小心翼翼地提起裤腿,他总这样,然后在一张大皮椅上坐下,那儿原先摆放的是一把摇椅。
“您把我们和《真相》搞混了,”他坚定地纠正我,“那是另外一家公司的出版物,和我们所有杂志关注的都不是同一领域。我是在贾诺斯集团工作的。最近我才加入《名人》工作组。”他用巧妙的反语补充道:“我想您听说过这本杂志。可能您曾经甚至还读过。但是现在,我正在进行一项特殊的——”
“我知道,克劳斯梅尔先生。你在鬼话连篇的《新闻资讯》里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他看起来是如此生气,以至于我都确定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缘故,他一定会站起来飞也似地离开。“没关系,”我说,简直是吼出来的,“我喜欢那篇文章,克劳斯梅尔先生。真的。我也很欣赏它,尽管它完全扭曲了事实,而且我明白你用这些美好的辞藻赞美我,也并非真心实意,你只是在寻找那个凶手。来点麝香葡萄酒吗?我只有这个。”
我搜出家里仅剩的一加仑麝香葡萄酒,找出一只我仅存不多的还完好无损的平脚玻璃杯。它还算干净。
“不了,谢谢,”他说,“关于那篇文章,帕特森小姐——”
“一点也不喝?”
“不了,真的不用。不过,至于那篇文章——”
“不是特别好,”我承认,“我说的是酒。”我解释道,这才发现自己确实在发火,因而感觉很惊恐。克劳斯梅尔先生还没有对我做什么呢,他看起来就像那种做什么事都很自我,而且内心十分敏感的人,而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冒犯他。我下定决心让自己表现得完全像个艺术家。我给自己倒了杯麝香葡萄酒,并极尽温柔地劝他也喝点:“我真希望您能和我一起享用它。”
“不了,谢谢。帕特森小姐,那篇《新闻资讯》里的文章不是我写的。”
“哦?不是你吗?”
“不是。”
“哦,我觉得它是一篇相当不错的报道呢。”我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而且我简直就是在咆哮。“我的意思是,在某些方面。克劳斯梅尔先生,请不要介意。我不习惯把我的画标榜为‘价值不菲’,或是‘无价之宝’——这是你们定义的吧?就是凶手花五十美元买的那幅。”
克劳斯梅尔先生生气了,我能看出来,或许我也让他感到厌烦了。我发誓,不管他说什么,也不管我有什么意见,我都会闭嘴,表现得通情达理,至少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是这样。十五分钟而已,时间并不太长。
“我只提供了一些信息,”克劳斯梅尔先生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比如说,我给《新闻资讯》的作者描述了《犹大》那幅画,完全照着您跟我说的那样描述的。”
婊子养的!
“该死的,”我尖叫,“你从哪儿听来的犹大啊什么的名称?我告诉过你,那幅画的名字是《基础的研究》。你给我自己的画取了个我从未想过的花哨名号,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这样做,你这个可怕的弱小的寄生虫,你怎么敢用你的愚昧玷污我的画?”
我满腔怒火地看着他。他又是一个画作销毁者!看着他那惨白古板的脸,我就知道。那些正派体面的疯子最喜欢拿屠夫的刀子乱划油画,用颜料乱泼它们,用火烧毁它们,而他便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天啊,他像极了彼特。不,彼特也不过是把画拿去遮挡坏了的窗玻璃,堵住漏风的地方和糊上屋顶漏雨的地方。他却做得更官方。他会将画抛弃在某个经授权的仓库,销毁记录,然后永远让它们尘封在那里。
我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更多,然后试着听他说。
“我确实是用了您起的画名,我向您保证,一定是在书写和编辑的过程中出了岔子。这会在即将发行的《新闻资讯》中的一篇报道中得到纠正,并附上《基础的研究》的照片。”
“我了解你,你这个该死的纵火犯。”他那双灰白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与当初拉尔夫让我看那些碎纸、灰烬和烧焦了的碎片时的表情如出一辙。那些碎屑便是我五年心血所剩之物——全堆在壁炉里了。当时的拉尔夫是多么自豪啊!我想,如果你知道如何毁掉具有创造性的新事物,那么你确实卓有成就。“你现在想干什么?”我问他,“你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我看到克劳斯梅尔先生脸色异常苍白。我想,如果他不是一个服服帖帖一心只为《新闻资讯》卖命的小喽啰,他一定会拿起埃尔罗伊侦察兵的战斧向我挥砍过来。
“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买您画的人了,帕特森小姐,”他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我们确定知道他所在的范围,可能随时会找到他。希望您去公司,以便您能认出他。您花费的时间以及给您带来的麻烦,我们会给予金钱上的补偿。如果您能帮助我们,我们将给您一百美元作为报酬。您能帮我们吗?”
“这么说,你们找到凶手啦?”我说。
克劳斯梅尔先生再次纠正道:“我们没有在寻找凶手,帕特森小姐。我向您保证,我们找的这个人与凶手完全没有关系。”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厌倦。
“胡说。”我说。
“什么?”
“胡说。警察来过这里,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们在找同一个人——买了我画的人和杀了那个叫德洛斯的女人的人。你当我是谁?显然,你认为我是个十足的笨蛋。”
“没有,”克劳斯梅尔先生语气强烈地告诉我,“我从没那样想过。您愿意和我一起回公司吗?”
一百美元也是钱啊。
“这个人喜欢我的《基础的研究》,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帮你们抓一个如此有眼光的人。我从未有过许多崇拜者,我可不想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送去坐电椅受刑。”
克劳斯梅尔先生的表情表明他完全赞同我的说法,但痛苦的是他却不能如此说。
“但是,或许我们能够帮您重新拿回那幅画。您想把它买回来,不是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想买回来,我只是不想它烂在加尔各答的某个黑窟窿里。”
我知道没有人能再见到那幅画了,它现在已经躺在了东河的河底了。凶手不得不处理了它以保住自己的命。与那个死了的女人有联系的一切东西,他都会统统处理掉。
又是一个高贵的毁灭天使。
我意识到这点,感觉气极了,心也凉了半截。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去在乎。那幅画不是我最好的画之一,但我却很在意。完成画作异常艰辛,之后还要努力保护它们不被自封的审查者、嫉妒的爱好者和微小的神灵——比如克劳斯梅尔先生所毁掉。
“好吧,”我说,“我去,但仅仅是看在一百美元的份上。”
克劳斯梅尔先生像是从盒子里弹出来一样,蹭的一下站起来。天啊,他的动作真优雅!当他死了,也不用给他进行防腐处理了,因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这种优雅。
“当然!”他温和地说。
我环顾四周,在书架最上面一格找到了我最好的帽子。四岁的伊迪丝——迈克的女儿——责骂我把她的鸟巢拿走了。我解释说傍晚前我一定会物归原处的。临走前,我委托小拉尔夫临时照看整个家,直到我另行通知。他抬起头来,我想他听到我的话了。不管怎样,他懂我的意思。
在去他公司的出租车里,克劳斯梅尔先生努力表现出友善。
“很好的孩子,”他告诉我,“很阳光,很健康。我好像没听您说起过您的丈夫。”
“我从没结过婚。”我再次违心地尖声笑道。天啊,从明天开始,我要学习如何表现得举止优雅,即使这是我最难做到的一件事。“他们都是爱的结晶,克劳斯梅尔先生。”他坐得如此笔直,表情如此真诚,看起来如此高雅。相比之下,我看起来却像个幼儿园没毕业的孩子。然后,我涌起了一股糟糕的受挫感,很清楚自己就像个十足的傻子。我确实就是个傻子。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这点。然而,克劳斯梅尔先生是如此的完美,我猜想他是否知道呢?或许并不知道吧。完美的人对任何事情都不会了解太多。
“克劳斯梅尔先生,如果我向你透露了什么秘密,你也别介意啊。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你们《实情》的人有个特点,那就是乐于了解所有的秘密。”
我想这个谎撒得太赤裸裸了,因为他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我们便下车了。克劳斯梅尔先生看起来非常高兴,并且全神贯注听我说,因为他马上可以摆脱我了。天杀的!如果他来之前,我梳妆打扮了一番,如果我真想给他留个好印象,我肯定能在五秒之内搞定他。但是,谁想俘获一个坐办公室的恶心家伙?
我喝醉了,在我们进入大楼并坐电梯往上走的三分钟里,我表现得十分安静。高贵是可以两个人一起玩的游戏。在耗尽了我的高贵后,我们走出了电梯。我问:“我应该做什么呢,克劳斯梅尔先生?除了拿我的一百美元。”
当然,无意中,我又放纵地尖声笑起来。
“别担心您的一百美元,”他简短地说,“买您那幅画的人就在这栋楼的某个地方。我们找到他也只是时间问题。您要做的就是当我们找到他时辨认他。”
我突然间极端厌恶起克劳斯梅尔先生和一直问我问题的警察,以及整件疯狂的事情。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与我何干?我一生中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画画。如果其他人以毁掉画为乐,那就随他们的便吧!或许那是他们表达自己创作天性的方式。或许他们将他们压制或毁坏的佳作看作是他们的杰作。
这是一种邪恶的想法,我知道这种思考的角度不对。当克劳斯梅尔先生将手放到办公室的门把上把门推开时,我说:“你一定是个极度冷漠自私、久经世故的人,克劳斯梅尔先生。你难道从未渴望过呼吸一口健康、清新、卫生、自然、新鲜的空气吗?”
他礼貌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丰富的感情。
“我一直努力克制不那么冷漠自私,”他说,“一直如此。”
我们走进一间房间,里面满是坐办公室的恶心之人。
“你有几个孩子,克劳斯梅尔先生?”我问。我本意想要轻声询问,但很显然我是在大声喊叫,因为许多人都转过身来看着我们。
“两个。”他低声道,但更像是在咒骂。然后,他装出一副笑脸,把我带到了前面。然而,当我边走过办公室,边四处打量时,我的目光突然被墙上的画吸引了。那是我的画!《愤怒的研究》!真是不可思议!我几乎无法相信。“乔治,”克劳斯梅尔先生介绍道,“这是帕特森小姐,那个画家。”画被裱起来了,很漂亮。“帕特森小姐,这是乔治·斯特劳德,他负责我们的调查。她同意待在这儿一直到我们找到那个人。我相信,她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一个长相英俊的家伙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走上前同我握手。
“帕特森小姐,”他说,“真是意外惊喜啊!”
我看着他,想要大叫,但却喘不过气来。太疯狂了!他就是凶手,就是在第三大道的旧货店里买我画的人。
“你好!”我说。我转向克劳斯梅尔先生,但他看起来相当疲惫,与此同时又如释重负。我又看向斯特劳德。“呃,”我不太确定地说,“我能做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心照不宣地看着对方。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知道。但我无法理解,我犹豫着。
这个平庸无奇、温文尔雅的普通人杀了那个叫德洛斯的女人?看起来不太可能。他哪来的胆量?他对生活中可怕紧张的时刻都有何了解?我一定是弄错了。我肯定是误会了整件事情。但确实是同一个人。毫无疑问啊!
尽管他露出了自在的笑容,但他的双眼就像火山口一样深邃,眼神冰冷坚定。我明白个中缘由,我也知道整个办公室里再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明白,因为他们都像可怜的克劳斯梅尔先生一样,完美无缺。
“您能帮助我们,真是太好了!”他说,“我想唐已经跟您解释了我们正在进行的工作。”
“是的。”我的双膝突然打起颤来。对于这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承受。“我知道一切,斯特劳德先生,真的。”
“我毫不怀疑,”他说,“我确信您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下午的噩梦?它就是个噩梦!为什么没有人承认这彻头彻尾都只是个愚蠢的玩笑?如果我选择此时此刻指认他,这个叫斯特劳德的将会撒个怎样的弥天大谎,却又能让人相信呢?
我不自主地尖笑起来,猛地从他手里抽回手来。“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有人喜欢我的《愤怒的研究》。”
“是的,我很喜欢这幅画。”凶手说。
“这是你的吗?”我短促地尖叫道。
“当然。我喜欢您所有的作品。”
尽管看起来似乎有五十人,但办公室里却大概只有五个人。他们现在全都转过去看着《愤怒的研究》。克劳斯梅尔先生说:“该死!这真是帕特森小姐的画。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乔治?”
他耸耸肩。
“告诉你们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我喜欢它就买了下来,然后就挂在那儿。这都已经好几年了。”
克劳斯梅尔先生重新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叫斯特劳德的人。其他人却张大嘴巴看着我,似乎第一次相信我是个艺术家。
“您想喝点儿什么吗,帕特森小姐?”这个凶手邀请道。他似笑非笑。但我看出来那不是笑,而只是内心绝望的一种伪装。
我立即吞了吞口水,嘴里又涩又干,我无法控制那虚弱无力的吼声从我身体里爆发出来。即使我笑着,我也知道那并不是真笑,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歇斯底里。
“我的《基础的研究》到底在哪儿?”我质询道,“就是被你们可恶的杂志称作《犹大》的那幅。”
斯特劳德十分沉默,脸色异常苍白。其他人只是面无表情。克劳斯梅尔先生对斯特劳德说:“我对她说过我们会尽力帮她找回那幅画的。”他又耐心地向我解释:“我并没有说我们已经拿到画了,帕特森小姐。我的意思是一旦找到那个人我们自然而然就找到了那幅画。”
“会吗?”我冷冷地盯着斯特劳德说,“我想更有可能它已经被毁了。”
他那僵硬的脸上有了波涛暗涌,却仍然保持着随意而虚伪的笑容。
“不,”他最后开口说,“我不这样认为,帕特森小姐。我有理由相信您的画还完好无损。”他转到办公桌后拿起来电话。拿着话筒,他投给我一记冷酷而强硬的眼神,让我确定我不可能误解。“它会失而复得的,”他告诉我,“只要其他一切事情进展顺利。您能完全明白吗?”
“嗯。”我说。天杀的!他居然在威胁我。应该是我威胁他吧!事实上,我会的。“他妈的,最好是完好无损。我可知道它价值不菲呢!”
他点点头。
“我们也这样想。现在,您想喝点什么?”
“她喜欢麝香葡萄酒。”克劳斯梅尔先生说。
“黑麦威士忌。”我喊道。
我干吗要关心他杀她的原因呢?如果《愤怒的研究》很安全,那么《基础的研究》也很可能是安全的,而且它实际上能值许多钱呢——现在。如果它被毁了,我完全可以再揭穿他的。此外,他确实收藏了我的画。“不只要一杯,多来点。来一打吧。”
和凶手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得承受点什么。同时,记得要保持尊严,至少在公共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