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去 3
两天没有见过的纯一无精打采地钻进了车里。
南乡把车从武藏小杉车站前的租车公司里开出来以后问道:“你怎么了?”
“家里情况很不好。”
“很不好?”
“这个工作如果不顺利,拿不到成功的报酬的话,我们家就完了。”纯一把家里的经济状况向南乡做了一番说明。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也有点担心:“对佐村先生的伤害赔偿,不能请他们等一段时间吗?”
“双方签了和解契约,赔偿时间要想滞后,就得上法院。”
南乡点了点头。既然签了和解契约,就得履行和约的条款。如果上法院,肯定是败诉。万一法院判一个强制执行,三上家就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南乡更深刻地体会到,阻挡有前科的人悔过自新重返社会的障碍有多厚。
“我以前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满脸忧愁的纯一改变了话题,“如果杀了人没有悔改之意的话,就只有被判处死刑,是真的吗?”
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南乡一脚踩住了刹车,车子停下来以后,南乡转过脸去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纯一。以前他没有注意到纯一左臂上的伤痕,现在看到了。纯一左臂内侧有一道至少缝了五针的伤痕,应该就是被辅导之前受的伤。
“你是说你自己吗?”南乡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倒不……”纯一含糊其词地答道。
“不要太责备自己了。”南乡认为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离刑满释放还有一个半月吧?你应该好好想想了。尽管家里经济上有困难,但还没有到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地步嘛。”
“您说得对……”纯一无力地点点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南乡先生!”
“什么事?”
“我早就想对您说,谢谢您!谢谢您让我来参加这项工作。”
“不用谢。”南乡不由得笑了。看来在副驾驶座上坐着的还是自己心目中那个纯朴的青年,他全身都感到轻松了。
“只要这项工作进行得顺利,就能让我爸爸妈妈过上轻松的日子。我们还有希望吧?”
“当然有希望了,大有希望!实际上我这里已经有收获了。”南乡看见绿灯亮了,立刻松开刹车继续前进。他把在报社的新闻检索室检索到的“第31号事件”告诉了纯一,“被告人小原岁三还被关押在东京拘留所里,最近也许能跟他见一面。”
南乡已经跟当管教官时的部下冈崎说过想见小原的事了。
“关于这个第31号事件,”纯一分析道,“如果杀害宇津木夫妇的凶手是流窜作案惯犯的话,不就跟找不到观察者记录相矛盾了吗?”
“我也这样认为,确实是这么回事。凶手确实有可能是被宇津木先生监护的对象,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小原是凶手的可能性。凡事不要先入为主,要耐心地去发现各种线索。”
“对!我听您的!”纯一点头表示赞同南乡的话。现在的纯一总算有了一点精神。
“对了,昨天晚上我让你给树原亮的情状证人打电话,结果怎么样?”
“都联系上了。”纯一说着从后座把背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记事本。南乡让纯一做的是:列出公开审判树原亮时出庭作证的情状证人名单,然后跟那些情状证人取得联系。那些情状证人在树原亮被逮捕之前跟他关系很近。南乡和纯一打算验证第三种可能性,即树原亮是被真正的凶手有意陷害的。
“情状证人只有两个。”纯一从诉讼记录中找到了这两个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这两个人都住在中凑郡,一个是树原亮的雇主,一个是树原亮的同事。”
“约好跟他们见面了吗?”
“约好了。”
中凑郡首屈一指的观光住宿设施阳光饭店,是一家拥有大型洗浴中心和结婚宴会厅的十层楼大饭店。乳白色外墙的大饭店单独耸立在海边,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大饭店是支撑当地观光产业的主要设施。南乡驾车驶入停车场,大半车位都停着车,意味着现在已经进入了旅游观光的旺季。
南乡和纯一下车以后,忍着闷热走向阳光饭店正门,进入饭店大厅。
他们向前台的服务员说明来意之后不久,大堂经理就从里面出来了。大堂经理把南乡和纯一带到三楼,沿着铺满地毯的走廊走到尽头,敲了敲最里面那个房间的门。
“董事长,有客人。”
大堂经理的话音刚落,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出现在南乡和纯一面前的,就是树原亮的情状证人之一,阳光饭店的董事长。
“我姓安藤。”
董事长把南乡和纯一让进办公室,递给他们每人一张印着“安藤纪夫”的名片,头衔是“阳光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安藤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身上的肌肉还是紧绷绷的,看上去很强壮。西服便装的袖口露出被晒得黑黑的健壮的手腕,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脸上开朗的笑容与他的地位似乎并不相符,看来这个人不喜欢装腔作势。
对安藤颇有好感的南乡把自己和纯一介绍了一下,并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而纯一只是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就不再说话了,因为他与律师事务所已经没有雇佣关系。董事长看着纯一,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变成了笑脸,然后请二人在沙发上落座。
“你们找我,”等女服务生模样的年轻姑娘送来三杯冰咖啡离开以后,安藤问道,“电话里说是为树原亮的事,对吧?”
“是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但我们还是认为有可能是冤案。”
“是吗?”安藤显出吃惊的样子,但是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您了解现场附近的地理情况吗?”南乡问道。
“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宇津木先生和我关系很好,我去过他家好几次。”
“他家附近有没有带台阶的建筑物?”南乡扼要地将他们重视台阶的理由和白白搜索了一场的情况讲了一遍。
安藤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阵才说:“没印象。”
“这个问题就说到这里吧。”南乡把话题拉回到最初的目的上来,“审判树原亮的时候,安藤先生作为辩护方的情状证人出过庭,对吧?”
“对。说实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安藤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此话怎讲?”
“被害人和加害人跟我关系都很亲近。如果我偏袒一方,另一方的利益就要受到损害。”
“可是安藤先生还是为树原亮出庭了。”
“是啊。”安藤不好意思地笑了。
南乡有了一种终于找到了同伴的安心感。他要通过安藤之口确认一下在诉讼记录中看到的事实。
“安藤先生原来就跟宇津木耕平关系很好吗?”
“是的。宇津木先生在我们这个地方是首屈一指的有学识的人,我事业上的事和其他方面的事都跟他商量。”
“与树原亮相识也是宇津木先生介绍的吗?”
“对。你们应该知道,宇津木先生是监护人,他为犯过盗窃罪的树原亮找工作,找到我这里,问我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下。”
“您对树原亮的印象怎么样?”
“说实话,我感觉他这个人性格很内向。”安藤仰起头来,好像在回忆以前的事情,“但是考虑到他的成长经历,也是理所当然的。”
南乡想起了诉讼记录中记载的树原亮的成长经历:“安藤先生雇用树原亮,就是因为同情他吗?”
“是的。我的子公司中有一家出租录像带的店铺,我安排他去那里当了店员。”安藤说着向前探了探身子,“本来只是让他试试,没想到他非常卖力,干得非常出色。”
“哦?”
“什么深夜打折服务啦,四处发广告啦……总之他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好主意,营业额确实也上去了。”
这些话引起了南乡对改造盗窃犯的兴趣。“他为什么这么努力呢?”
“我认为是宇津木先生的人格魅力。树原亮很敬慕他的监护人,所以很努力地工作。”安藤说到这里,表情变得阴郁了,“在事件发生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根据当时的情形来看,树原亮杀害监护人这样的事,根本无法想象,是吗?”
“完全无法想象。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树原亮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朋友呢?在他的朋友里边,会不会有一个在抢劫杀人以后,又把罪名嫁祸在树原亮头上的?”
“我想不出有这样的人。”安藤想了一会儿又说,“他开始工作后,朋友好像不多。”
“也就是说,与他来往的人很少?”
“是的。既没有恨他的人,也没有跟他关系很好的人。”
南乡点点头,又开始探寻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宇津木先生让您帮别人找过工作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除了树原亮以外,宇津木先生还有没有其他的监护对象?”
安藤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有一个。”
“还有一个?”
“也许还有一个。因为我听宇津木先生说过,照顾两个人,太费心劳神了。”
“照顾两个人,就意味着他那里有两个监护对象?”
“大概是这个意思。”
坐在旁边的纯一看了南乡一眼。安藤的话可以看作监护对象犯罪说的旁证。
“他没说过那个人是谁吗?”
“没有。监护人有为监护对象保守秘密的义务。那个人与树原亮的情况不同,宇津木先生没跟我谈过帮他找工作的事,所以我不知道。”
安藤说着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座钟。南乡察觉出安藤可能还有别的应酬,就决定结束这次谈话:“好吧,我提最后一个问题。宇津木先生有没有被什么人记恨过?当然也包括把好心当作歹意之类的怨恨。”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一直皱着眉头的安藤突然笑了,“听说他跟儿媳妇的关系不好,最多也就是这种程度吧。”
“儿媳妇就是宇津木芳枝吗?”
“是的。常见的婆媳关系问题而已。”也许这位大饭店的董事长害怕南乡他们嘲笑他像个女人似的嚼舌头吧,赶紧打住,“哪个家庭都有。”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南乡和纯一整理着刚才跟安藤谈话的要点,向一楼走去。
监护对象犯罪的可能性增大了,纯一很兴奋:“宇津木还监护着另一个有前科的人,能把那个人调查出来吗?”
“我回松山的时候试着查了一下,没查到。首先是矫正管区不同,而且已经过去了十年,只知道监护人的名字,很难查出他监护的对象是谁。”但是南乡心里也明白,查出宇津木先生的另一个监护对象是当务之急,于是他对纯一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分头行动吧。你去见另一个情状证人,我去查宇津木先生监护过的另一个有前科的监护对象。”
“您打算怎么查?”
“虽然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但我还是打算先去中森检察官那里打听一下。”
纯一点点头。
“对了,纯一,你对安藤最后提到的婆媳关系问题怎么看?”
“怎么看?”纯一反问道。从表情上可以看出,纯一根本不重视这个问题。南乡心想,这个问题问一个还没结婚的年轻人,问也是白问,也就没再往下问。
南乡把纯一留在烈日下的停车场,一个人开着车走了。他沿着国道南下,开到房总半岛的南端之后顺时针转弯,直奔馆山市。南乡手握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想:为了给树原亮的冤案昭雪,得跑多少路啊。
中森工作的千叶县地方检察院馆山分院和千叶县地方法院馆山分院在一幢大楼里。南乡把车停在这座森严的建筑物前的停车场里,忽然觉得就这样直接去见检察官不太好。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刚过12点,就从钱包里取出中森的名片,抱着淡淡的希望,掏出手机拨了中森的电话号码。
通完电话,中森很快就出来了。检察官的脸上并没有疑惑的表情,说午休时间可以出来跟南乡谈谈,并约定了半个小时后见面的地点。
见面地点是一家西式咖啡馆,离中森工作的地方不远,开车五分钟就到。
南乡坐在门口附近的一个位子上,正要喝今天的第二杯冰咖啡的时候,手机响了。最初他还以为是中森,听到的却是杉浦律师的声音。
“出大麻烦了。”杉浦律师的声音就像要哭出来似的,“不知怎么搞的,委托人起疑心了。”
“委托人?他怀疑什么?”
“他说三上还在和南乡先生一起调查。”
南乡皱起眉头:“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看到过我们在一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南乡突然猜到委托人是谁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委托人是本地人吗?”
“关于委托人的信息,我什么也不能对您说。”
“他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
南乡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他知道,无论问什么,杉浦律师都不会回答。于是他换了个方式问道:“这个委托人是一个很为树原亮着想的人吗?”
“那当然。”
“他还有出高额报酬的财力?”
“是的。”
“委托人怀疑三上还跟我在一起,杉浦老师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装不知道呗。”杉浦律师厚着脸皮说,“可是,我们能一直隐瞒下去吗?”
“如果调查工作进展顺利的话,委托人就不会有意见了吧。”南乡不高兴地说,“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对三上说。拜托了。”
“好吧。”杉浦律师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让您久等了。”
突然有人打招呼,南乡吃了一惊,抬起头一看,是身穿西装的青年检察官中森。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来了。”南乡慌忙站了起来。
中森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正犹豫什么时候跟您打招呼呢。”中森检察官脱掉上衣,坐在了南乡对面。
“午休时间把您叫出来,真对不起。”
“没关系的。”
南乡看着检察官脸上的笑容,放心多了。从检察官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会协助南乡他们调查的。
二人点了午餐,闲聊几句之后就进入了正题。
“被害人宇津木先生负责的监护对象?”中森检察官听了南乡的话,注视着半空,好像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
“搜查阶段警方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吗?”
“至少没有将这样的人划入犯罪嫌疑人范围,因为树原亮几乎是被当场抓获的。”中森虽然是这样回答的,但好像还在继续努力回忆,“啊,我想起来了,除了树原亮以外,应该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南乡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看来安藤董事长的话是对的。
“可是,即便能在资料库里查出来,我也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属于有前科者的个人隐私。你是管教官,应该知道相关法律规定吧?”
南乡无奈地笑了笑:“是啊。”
中森检察官也报以微笑之后,突然严肃起来:“你把目光放在监护对象身上,是不是因为你认为那个抢劫杀人事件是被人伪装成树原亮作案?”
“是的。”
“犯罪动机是因为有可能被取消假释?”
南乡不禁为检察官反应如此之快而咋舌:“是的。”
中森微微点头,陷入了沉思。
南乡想,如果中森也能参与调查就好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话题转移到第二种可能性上:“对了,您知道第31号事件吗?”
中森没想到南乡会突然提到这个问题,看了南乡一眼以后才说:“知道。”
“当年您是不是调查过宇津木夫妇被杀害的事件与第31号事件的关系?”
“您看问题真尖锐。我当然调查过这两个事件之间的关系。但是只调查了很短一段时间,即从事件发生到在医院里被抢救的树原亮身上搜出被害人的钱包之后的这段时间。”
“那以后呢?”
“那以后正好相反,树原亮被怀疑上了,怀疑他是第31号事件的凶手。不过,在福岛和茨城的抢劫杀人案发生的时候,树原亮有不在场证明。”
“四个月后,第31号事件的凶手就被逮捕了。”
“凶手叫小原岁三吧?”
“对。你们有没有调查过小原的不在场证明?我指的是发生在中凑郡的宇津木夫妇被害事件。”
“没有。”
对于南乡他们来说,小原岁三还是值得怀疑的。
后来南乡和中森的谈话离开了正题,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南乡对检察官说,自己已经辞掉了管教官的工作。中森严肃地问道:“就是为了树原亮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吗?”
“可以说是吧。”
这时,检察官第一次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压低声音问道:“说实话,南乡先生,您真认为树原亮是被冤枉的吗?”
南乡考虑到自己如果说实话,检察官将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所以犹豫一下,但最后还是说道:“我认为是的。”
“也就是说,您认为死刑是误判。”
南乡点点头,然后看着眼前这位小自己十岁的检察官的眼睛说道:“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树原亮还活着。”
中森陷入了沉默。南乡不知道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中森现在非常苦恼,因为他也有参与执行死刑的同事们感到的那种连带意识。
一直到吃完午饭,检察官都没有再提过树原亮事件。当南乡手拿账单站起身来要去付账的时候,中森坚决主张各付各的,不让南乡请客。这是在检察官身上经常能见到的洁身自好的清高。为了防止被人误解为渎职,他们言行非常谨慎。
他的这种正义感,要是用到树原亮事件上就好了——南乡心里这样想着,付了自己一个人的饭钱。
在阳光饭店与南乡分开后,纯一在烈日下步行了大约十分钟,到了矶边町。
第二个证人姓凑,这是一个很少见的姓。凑先生是树原亮出事前在录像带出租店工作时的同事。
树原亮工作过的“阳光录像带出租店”位于矶边町最繁华的大街的中部。门口贴着好莱坞大片的广告,烘托出华丽的气氛。纯一穿过自动门走进开着冷气的店内,收银台后面一位看上去像打工学生的女孩立刻笑着喊道:“欢迎光临!”
“请问,凑先生在吗?”纯一擦着汗问道。
女孩点点头,叫了声“店长”。
店里一位正蹲在地上摆放录像带的男人回过头来。
“您就是凑大介先生吗?”
纯一走近时,凑大介站起身说道:“我就是凑大介,您是?”
“我是昨晚给您打电话的三上。”
“啊,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啊?”
“啊,只不过是在事务所里帮忙。”纯一为了避免被人指责为诈称身份,谨慎地答道,“我是为树原亮的事来的。”
“哦?为树原的事?”黑框眼镜后面,凑大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怎么一提树原亮就如此震惊呢——纯一感到有些惊讶,就客气地说:“在工作时间打扰您,实在对不起,要不我回头再来吧。”
“不用,如果只需十分钟的话,没问题。还不到中午,没客人。”
纯一表示感谢之后,开始提问。此刻纯一有一种自己成了刑警或侦探的奇妙感觉。别太兴奋了——纯一在心里这样告诫着自己,问道:“凑先生,您是在这个店里认识树原亮的吗?”
“是的。不过当时这家店还在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对,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后来这个店越做越大,就搬到这里来了。”
纯一想起了安藤董事长的话,就问:“听说树原亮工作很卖力?”
“是的。他到处散发广告,主动延长营业时间,干劲十足。”
“刚才安藤先生也这么说。”
“安藤先生?”
“阳光饭店的董事长啊。”
“哦?”凑大介那甚至可以说是惊愕的表情里,分明流露出对树原亮的佩服之情。对于阳光集团旗下一个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来说,安藤董事长简直就是站在云彩上面的人物。
“听安藤董事长说,树原亮几乎没有朋友。”
“是啊,跟他关系融洽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我跟那小子还算谈得来。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喜欢的电视节目和歌曲等……”说到这里,凑大介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不过,没想到他会干那种事,我的心情很复杂。”
也许由于树原亮被逮捕,凑大介感到两人之间的友情变得令人痛苦了吧。纯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朋友,自从他被捕以后,一个都没见过,他们一定都在回避现在的纯一。
“在凑先生看来,树原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看不出他是干那种事的人。不过,他被抓起来以后我才知道,他来我们店里工作以前就有过偷盗行为。”
“嗯。”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假定,我是说假定,”纯一说完这句话,紧接着提到了冤案的可能性,“你认为有没有可能是真正的凶手行凶后把罪名推到了树原亮身上?”
“这……这……”凑大介惊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纯一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位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对所有的事情都习惯于表现出过分夸张的反应。
“在您的印象中,有没有跟树原亮关系不好的人,或者……”
“请等一下。”凑大介伸出右手,制止纯一继续说下去,然后使劲地挠着后脑勺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树原曾经跟我说过一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当时,有一个大叔隔三岔五地到我们店里来。”
“大叔?”
“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专门借黄色录像带的客人。有一天,树原亮对我说,你要警惕那个大叔。”
“要警惕?”
“树原亮说,那个大叔以前杀过人。”
“什么?”纯一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问树原亮,他也没跟我详细说。”
“那个大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十岁左右,像个工厂里的工人。”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最近这个客人不来了吗?”
“最近没见过。我也忘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来了。”凑大介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想起来。
纯一与从馆山市回到中凑郡的南乡在咖啡馆里会合了。纯一把在录像带出租店打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南乡。
南乡思考了一阵说道:“难道说那个大叔在当时是一个监护对象?树原为什么能断定他以前杀过人呢?”
“应该是犯过罪的人遇到了犯过罪的人。”纯一蛮有自信地说。因为他刚出狱的时候,就在监护观察所里见到了许多有前科的人。纯一又说:“一定是树原亮和这个大叔在监护人家里见过面,所以树原知道这个人有前科。”
“有道理。”南乡说完,正要决定按照纯一的思路进一步确认,又忽然说道,“等一下,树原亮是因为偷盗被抓起来的,我们可不可以认为他们在看守所或拘留所里见过面?”
“我认为不会。杀人犯应该进监狱,树原亮虽然被判了刑,但缓期执行,他们不可能在看守所或拘留所见过面。”
南乡觉得纯一的话有道理,点了点头:“不过,杀人犯也不可能到录像带出租店去借黄色录像带呀。”
“我来整理一下吧。因偷盗被判刑但缓期执行的树原亮定期出入监护人宇津木老师家。同时还有一个人,一个被假释的杀人犯也去他的监护人宇津木老师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认识了。”说到这里,纯一又遗憾地说,“可惜我们不知道那个大叔是谁。”
“不,你等一下,我想起来一件事。”南乡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我们回到以前的推理思路上来看看吧。监护观察对象杀了监护人,他的动机是什么?”
“假释有可能被取消。”
“如果只是一个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假释犯,作案动机太牵强了。”
“那当然。所以,应该是一个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的假释杀人犯。”
“如果是这样的话,宇津木耕平被杀害以后,这个大叔应该继续接受监护观察。”
纯一恍然大悟,抬起头来说道:“也就是说,现在他得到新的监护人家里去。”
“是的。现在的问题是时间。在这十年里,他是否已经被免除了徒刑。如果被免除了徒刑,也就用不着接受监护观察了。”
“南乡先生怎么看?”
经验丰富的管教官回答说:“我认为他还在继续接受监护观察。”
“如果是那样的话,”纯一向前探了探身子,“只要我们知道了谁是监护人,然后埋伏在监护人家附近,不就能找到那个大叔了吗?”
南乡点点头:“好,现在去图书馆,那里有本地监护人协会的出版物。”
“是不是要调查现在的监护人?”
“对!”
两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同时举起杯子,用吸管一口气喝完杯中的冰咖啡,然后站起身来。这时,南乡的手机响了。
“喂,”南乡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表情紧张起来,“明天吗?不,没问题,我11点以前到就可以是吧?明白了,谢谢你!”
南乡挂断电话,对纯一说:“另一条线也有动静了。”
“另一条线?”
“东京拘留所的同事来电话说,可以和第31号事件的罪犯见面了。”
《死刑执行命令书》就等最后两个人签字批准了。经过刑事局、矫正局、保护局各三名干部检查过的《死刑执行议案书》转回刑事局以后,改名为《死刑执行命令书》,由局长亲自送到了法务大臣事务局。
位居法务官僚最高层的事务次官盯着放在办公桌上的《死刑执行命令书》看了很久。事务局的秘书科科长和事务局局长批准后,就只剩下事务次官审查盖章了。只要他盖了章,这份《死刑执行命令书》就会被送到法务大臣办公室去。在法务大臣办公室,由第13个批准者,也就是最后一个批准者——法务大臣作出最后的判断。
事务次官已经看了一遍命令书。粗读一遍的结果,没有发现问题。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官印,蘸上朱红的印泥,在命令书上盖了章。
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把这份命令书送到法务大臣办公室去。
事务次官直接服务于法务大臣。现在这个法务大臣,是沾了无法改变的国政弊端,即执政党派阀排队上岗的人事制度的光,坐到法务大臣这把交椅上的。对于整个法务行政,他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见识。而且让事务次官头疼的是,这个体格粗壮的法务大臣,实际上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只要一涉及死刑这个话题,法务大臣就会大喊大叫起来,就像一个生了病需要打针的孩子一样不情愿。这反映出他是一个极其幼稚的人,但是谁也不敢笑。事务次官现在害怕的是,法务大臣拒绝在《死刑执行命令书》上签字,又一次在法务行政史上留下污点。
在历届法务大臣中,有过以自己的宗教信仰为挡箭牌拒绝签署死刑执行命令的大臣,也有几位大臣甚至连理由都不说,就是不在命令书上签字。他们的行为受到反对死刑制度的人士欢迎,但这是明显的失职行为。签署《死刑执行命令书》是法律规定的法务大臣的职责,如果放弃自己的职责,一开始就应该拒绝就任法务大臣。无视法律,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做,只是占据着权力的位置,对此法务省的职员们都非常不满。
怎么说服法务大臣这个傻瓜呢?事务次官为此十分烦恼。在职务上他属于法务省的高级官员,但实际排名才是第五位。他是检察厅的检察官出身,所以还有检察总长和东京最高检察院检察长等四个实力派人物骑在他头上。如果他不能说服法务大臣签署命令书,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呢。
事务次官想,最后一张牌恐怕就是迫在眉睫的内阁改组了。退任之际签署命令书已经形成了惯例,届时树原亮这个死刑犯的第四次重审请求应该也已经被驳回了。
根据事务次官的预测,距内阁人事变动也就还有两周。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得到大臣的私下承诺。如果大臣不愿意的话,就在他退任的那天不容分说地把《死刑执行命令书》放在他的面前,逼着他签字。到时候和刑事局局长一起去,大臣就不能不签了吧。
事务次官依旧满脸不高兴地把《死刑执行命令书》放进了抽屉里。他有一种自己在闹剧中饰演配角的感觉。本来是要夺走一个人的性命的决定,但由于一个愚蠢政治家的加入,堕落成了一幕廉价的闹剧。这种人居然能被选民选上,选民的水平太低了!事务次官不由得把愤怒指向了日本国民。
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如果内阁人事改组换掉了现在这个法务大臣,他就会把签好字的命令书留在办公桌上,走出大臣办公室。那样的话,事务次官这个让人忧郁的工作也就宣告完成了。
事务次官突然瞥了一眼放着《死刑执行命令书》的抽屉,突然意识到此刻只有自己知道树原亮这个人的寿命还有多长。
自己简直就是死神。
事务次官虽然非常不愉快,但一想到这就是他的工作,也就不再自寻烦恼。
还有三个星期树原亮就要上绞刑架了。
这已经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