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多由子出生于名古屋,与父母和哥哥一起生活。
她小时候家里很有钱,住漂亮又宽敞的高级公寓。父亲动不动就换新的高档车,母亲喜欢买衣服和包,壁橱塞得满满的。多由子想要什么,父母都会满足。一家人每周去好几次餐厅,暑假时还会去夏威夷旅游。
当时全日本经济泡沫正盛,中屋家仍然引人注目。学校里的朋友常说“多由子家这么有钱真好”。
好景不长,多由子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各种人开始频繁上门,有见过面的,也有完全不认识的。每个人都板着脸。父母低着头,神色黯然,有时母亲还会哭泣。
不久,父母决定搬家,多由子也必须转学。由于事出突然,多由子很惊讶,得到的解释只是“出于父亲工作的需要”。搬完家后,她更是吃了一惊——新家是一间又破又小的公寓房,除了厨房只有一个房间。
一天晚上,大两岁的哥哥告诉多由子父亲已经辞职,准确地说,是被解雇。
父亲就职于当地的一家机械制造厂,负责财务方面的工作。哥哥用了“会计”“挪用”之类的词,但当时的多由子既不知道汉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它们的意思。
听哥哥说,父亲拿公司的钱当自己的花了。他用这些钱买卖股票、高尔夫球场会员证和不动产,用赚来的钱买房买车,让家里人过上奢侈的生活。
听到金额时,多由子脸都白了,竟然有两亿多日元。光是想想有多少个零,她就觉得头晕眼花。
“我们家已经没钱了,变成穷光蛋了。”
没多久,哥哥的话成为现实。餐桌上的饭菜日渐寒酸,新衣服也不再添置。父母总是吵架,大多是因为钱的问题。
多由子快上初中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兄妹二人被送到位于丰桥的老家,那里只住着祖母一个人。
“我很想带你们走,可是现在我养不起你们。等生活安定下来,妈妈就来接你们。”离别时母亲大概没想撒谎,只是这承诺最终也没能兑现,想来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母亲在熟人开的居酒屋工作,在那期间与店长交往,没多久两人就开始同居。她与多由子兄妹见面的次数急剧减少,偶尔见面时,每次妆都会浓上一分。哥哥说看着就恶心。
多由子兄妹的新生活算不上愉快。祖母不是一个坏心肠的人,但也不怎么温柔。原本她就和多由子的母亲关系恶劣,彼此生疏,如今突然被迫照顾孙子孙女,她显然极不情愿。兄妹二人生活自理,也帮着操持家务,但从没得到过表扬。稍有差池,祖母便会数落他们“和你们妈妈一样蠢”。
父亲平时住在别处,偶尔才露个面。多由子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祖母每次见到父亲,都会抱怨钱不够。
“上回明明给过了!”“就那点票子,老早就花光了!”“是你们太浪费!”有时多由子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能听到他们两人用三河方言吵架。
如此这般过了几年。多由子极少见到母亲,与父亲见面时也不说话。
哥哥高中毕业后,找了一家提供宿舍的公司。“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哥哥对多由子说,“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你也是,最好什么事都只考虑自己。”
多由子想,不用说我也知道。
即便生活如此,开心的事还是有的。升入高中没多久,初中时的学长向多由子表白,两人开始交往。学长长相帅气,身材高大,非常适合穿皮夹克。多由子对他仰慕已久。
男孩出身牙医家庭,家里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在那里,多由子失去了处女之身。对方好像也是第一次做那种事,很快,两人便沉湎于性爱。
他们的避孕措施做得相当马虎。没多久,多由子便发现身体出现异常。市面上有验孕棒出售,但多由子没勇气去药店购买。
一天早上,多由子吃饭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跑去卫生间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走出卫生间时,只见祖母站在面前,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她说:“多由子,咱们去医院。”
多由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呆呆地站着。
祖母突然换上了温和的面孔,说:“去医院吧,奶奶陪你。”
“奶奶……”
“是牙医家那小子吧?我早就听说他是个混账!你喜欢他,我也拿你们没办法,可难不成怀了还想生下来?”令人吃惊的是,祖母早已注意到孙女身体的异常,甚至比多由子本人还要敏锐。
祖母带多由子去医院一查,果然是怀孕了。她们当即决定堕胎。医生丝毫不显惊讶,那样子像是在说,这种愚蠢的女高中生我见得多了。
多由子以感冒为由向学校请了三天假,在三天内了结了一切。所幸祖母对她温柔体贴,承担了全部手术费用。祖母说这件事不必告诉父亲,因为告诉他也毫无意义。
“更要紧的是,你别再去找牙医家的小子了。那小子只知道把女人的身体当玩物,就是个混账!”
多由子嘴上答应,但其实下不了决心。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学长,对方一打电话约她,她就瞒着祖母去了。
多由子没提怀孕堕胎的事,一无所知的学长还想向多由子发泄旺盛的性欲,多由子拒绝了他,于是他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大发脾气。
无奈之下,多由子说出实情,一瞬间学长的脸变得煞白。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偶尔在街上遇见时,学长一看到多由子就会落荒而逃。
此后,多由子不再和别的男生交往,也没有遇到过密友。索然无味的时光匆匆流逝。
有时多由子会想起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如果生下来会怎样?这想象总是扰乱她的心绪。明明知道那时别无选择,为什么又不愿承认自己选择的路正确无误呢?多由子每次看到带着孩子的女人就会心里一痛,有时甚至一整天情绪低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活着。
不久,多由子升入高三,不得不考虑毕业后的出路。上大学简直是白日做梦,她早已放弃,工作是唯一的选择。
应聘了几家公司后,多由子进了东京都调布市的一家食品加工厂。工厂生产的是多由子非常熟悉的速食产品,还提供宿舍。
第一次领到工资,多由子买了毛毯,回丰桥时送给畏寒体质的祖母。祖母满是皱纹的脸皱成一团,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光。这是多由子第一次看到祖母的眼泪。祖母其实心地柔软、为人善良,堕胎时多由子就发现了这一点。
有一天,多由子打电话问候祖母,一问才知道,祖母正因为感冒发着高烧。
第二天她又打去电话,但没人接。她忧心忡忡,请了假回到祖母家。狭小的和室内,躺在被褥上的祖母早已身体冰凉——祖母的心脏一直有问题。
久别重逢的父亲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幸好没瘫在床上要人照顾”。多由子的心头涌起一股杀意。如果手边有刀,没准她会刺死父亲。
多由子也打电话通知了哥哥,但他没有回来。
父亲卖掉了丰桥的房子,问他价格,他只说“不值几个钱”。看来父亲没打算把钱分给儿女。
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多由子想。
此后几年,除了从宿舍搬进一间狭小的公寓外,多由子的生活基本一成不变。她和几个男人谈过恋爱,但都不长久,问起将来的打算,他们每个人都支支吾吾。
她想结婚,想有个家。多由子想,如果有人能带来这些,就算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也没关系。
有一次,总公司派来了一个男人,说是采集生产线上相关数据的研究员。上司命令多由子前去协助。研究员微微一笑,对她说“拜托了”。男人眼角的皱纹和洁白的牙齿令人印象深刻,他是多由子喜欢的类型。
采集数据任务艰巨,在正常上班时间内完不成工作,实在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研究员说:“对不起,辛苦你了,今天我请你吃饭吧。”
那天,男人带多由子去了日本料理店,还预订了包间。男人颇为健谈,也擅长聆听。两人相谈甚欢,但只有一件事打击到了多由子——他有家室,儿子在上幼儿园。
算了,多由子转念一想,就算这位总公司派来的精英是单身,也不可能看上自己。
吃完饭,多由子刚起身想要回去,男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她。对方想吻她,她没有抗拒,反倒用双臂环住了他的后背。
“下次我还请你。”男人说。
“好的。”多由子点点头。
一周后,两人在多由子的家发生了关系。
厂内的数据采集工作告一段落,男人不再去多由子的工厂了,但两人并未分手。男人频繁地发来短信,文字简短,事情琐碎,反而令多由子感到欣喜。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男人在床上说,“我可以离婚,等孩子再大一点就离。等我。”
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净是大话,当时多由子却信以为真。更幼稚的是,她连男人说“希望你给我生孩子”都相信。即使在危险期忘了买避孕套,她也会说没关系。
得知验孕结果为阳性时,男人的脸上没了血色。多由子曾以为他会开心,如今本就聊胜于无的期待消失殆尽。
“你不用管。一直是我自己说没关系的,我会想办法处理,不用你负责。”多由子对男人说。
男人看起来安心了些,表示会出手术费,但多由子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不做手术,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从发现月经没来的那一刻起,多由子就下定了决心。她回想起高中时代的痛苦经历。如果当年把孩子生下来会怎样?她一直想摆脱这份纠结,也一直责备怠慢生命的自己。这次,她不愿重蹈覆辙。她已做好吃苦的准备,再说,抚养孩子的单身母亲也不少。
男人很惊讶。他当然不会同意,并劝她改变主意:不要冲动,你的工作怎么办?你有收入吗?一个人养孩子非常困难,只会让你和孩子都不幸……他用各种理由劝说,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多由子开始动摇:“你再等我一段时间。一年,一年就好。我会离婚,和你结婚,我们再一起生一个孩子。”
结婚——这个词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来。多由子知道这只是为了劝她改变主意,但还是被打动了。
“你只是现在说说而已吧?”她的声音绵软无力。
“不,我下定决心了,真的。”他的声音洪亮有力。
多由子想要选择相信他。
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男人开始讲述未来的规划:婚礼就我们两人,不请别人;暂时租公寓忍耐一下,等攒够了钱就去买一栋小房子,在郊区,带院子,好让孩子在那里玩耍。
玫瑰色的梦含有附加条款,那就是放弃这个腹中的生命。
多由子说她再考虑一下,但男人不答应。“还有必要考虑吗?父母双全才对孩子好。你现在生下来,万一别人知道这是我的孩子就麻烦了,我很难离婚。”
男人的话没错。父母的陪伴对孩子有益,而妻子一旦知道丈夫出轨有了孩子,很可能会坚决拒绝离婚。
只是,男人的承诺中有一个巨大的陷阱——没人能保证一年后他真的会离婚,娶多由子。多由子对此心知肚明,但决定相信他。她不想为难他。
男人紧紧抱住多由子,说:“谢谢你。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三天后,多由子做了手术。公司那边只请了一天假。那天她什么也没吃,只是在被窝里不停地流泪。
此后,两人又交往了一段时间,但男人的态度明显和以前不同了。两人的联系逐渐变少,终于男人不再主动来找她,直到连电话也打不通了。
多由子不知道男人的住址,便打电话到他的公司,得到的回应是对方外出办公。多由子报上姓名,说希望男人联系她,请公司的人代为传话。
当天晚上,男人来了电话,一上来便责备多由子给公司打电话不懂规矩。
“因为手机打不通嘛……”
男人沉默片刻,说希望暂时不要见面。“我思前想后,终于清醒了。我们两个都有点犯傻。我们就把它当成一段美好的回忆,从此各奔东西吧。”
听了男人煞有其事的说辞,多由子晕头转向。
一段美好的回忆?你难道要我把做手术堕胎当成一段美好的回忆?
“等一下。离婚的进展如何了?”
“我不是说了嘛,我清醒了,我错了。我们分手吧。”
“分手……太过分了……那我以后可怎么办?”多由子哭着说。
“我明白了,”他说,“我们当面谈。”
等到下一个休息日,两人在多由子家附近的购物中心里见了面。多由子一声不吭地跟在同样沉默的男人身后。她以为他们会进哪家店,不料目的地是停车场。男人说就在车里谈,大概是想避人耳目。
多由子第一次见到他的车,是一辆小型SUV。
她刚坐上副驾驶席,男人就掏出一个信封。“对不起,能拿的我都拿出来了。”
多由子一看,里面有几十张一万日元的纸钞。“你什么意思?”
“你还年轻,无论如何都能从头来过,不是吗?这个就算是给你的补偿吧。”
多由子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什么叫从头来过?她注视着男人的侧脸,余光突然瞥到了驾驶席正后方的儿童安全座椅。男人的妻子坐在副驾驶席上伸出手照料孩子的情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我说,”多由子将视线移回男人身上,“你是在骗我吗?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的吗?那些都是假话?”
“当时我是认真的,也是那么想的,但还是不行。对不起。”
“对不起?道个歉就完了吗?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生下孩子?我原本打算一个人抚养的。”
“这怎么行,当时我也很无奈。”
“什么叫你也很无奈?”多由子一把抓住男人的肩膀,“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不要钱,我要你把孩子还给我!”
男人脸色一变,拨开多由子的手。“不要这样!”
“对啊!可以再怀一次,再怀一次孩子。现在我们就去酒店!怎么样,走吧?这点事你总能做到吧!”
男人忍无可忍似的下了车。他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席一侧的车门,拽起多由子的胳膊。“到此为止吧!”
“什么叫到此为止?你要陪我生孩子!你不是很喜欢做爱吗?”
“不要再胡闹了!”
多由子的胳膊被狠命往外一拉。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男人已经回到车里了。
多由子茫然目送着他发动引擎,扬长而去。此后她的记忆相当模糊。
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四肢缠满绷带,头上也被紧紧包扎着。她听说自己是从购物中心的楼顶跳下来的,但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她没有想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反倒非常理解。原来如此,可能是我想死吧。于是她又非常遗憾没能死成,气自己连跳楼都能搞砸。
她觉得住院只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和同病房的老婆婆关系处得不错。老婆婆平时住在养老院,经常给多由子讲述养老院里的生活,当然,说的几乎全是护工的坏话。老婆婆直白的话语总让多由子想起祖母。
出院后,她辞了职,开始寻找护理方面的工作,最后找到一家足立区的养老院。这份工作比想象中更辛苦,给一个外表瘦弱的老人洗澡都极其耗费体力。辅助进食也很麻烦,稍不留神就会发生食物堵住喉咙的事故。有时只是辅助排泄和清扫厕所,一天就过去了。
尽管如此,多由子一听到老人们的感谢就又能打起精神。她能切实感受到自己对别人有所帮助。她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是想得到原谅,想通过帮助他人延续生命,为两簇本该降临于人世却被她生生掐灭的生命之火赎罪。
生活不易。无奈之下,多由子决定去做兼职。熟人给她介绍了一家上野的夜总会,她去了才知道,陪酒的工作原来比护理轻松得多。醉客的恶作剧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在养老院也有袭胸的老头。
原本她没打算工作太久,不想一转眼就过去了三年。那时,绵贯哲彦开始频繁出入夜总会。起初他只是公司董事的随行人员,后来便经常自己带客户过来。绵贯总是点她陪酒,也许是很中意她的服务吧。
绵贯多少也有粗鄙之处,但为人豪爽、活力充沛的一面极具魅力。多由子和他在一起时非常开心。
不久,绵贯约她下班后出去玩。两人单独去了其他酒吧,喝到很晚。他们第一次互相诉说各自的经历,多由子得知绵贯结过婚。
“我很想要孩子,”绵贯醉醺醺地说,“现在就想要。我想奉子成婚,所以下次要结婚的话,对方得先怀上。”他并不知道多由子灰暗的过去,只是单纯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这句话和这一夜一起深深镌刻在了多由子的心底。
“希望你可以遇到一个愿意为你生育的女人。”
听到多由子的话,绵贯赤红着脸,情绪高涨。“对,没错,就是这样。我还没放弃呢!”
之后两人又喝过几次酒。一天晚上,绵贯打车送多由子回家时,多由子试探性地问道:“要不要喝点茶再走?”
绵贯犹豫了一下,随后小声答道:“也好。”
多由子已经不是小孩,她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倒不如说是她在主动邀请。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也知道绵贯并非轻浮之人。狭小的床上,两人的身体相互纠缠。绵贯不算熟练,但举止间能让人感受到十分体贴。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中途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想要孩子。”
“嗯。”多由子点点头,“我也想要。”
“你愿意为我生孩子吗?”
“当然。”
“太好了。”绵贯喜笑颜开。
多由子环抱住他的背脊,祈祷自己能够怀上孩子。
此后没过多久,绵贯搬到比较宽敞的住处,两人决定同居。多由子辞去了夜总会的工作。他们举香槟庆祝,因为这样什么时候有孩子都没问题了。
这是多由子好不容易得到的普通人的安定生活。她和父亲、哥哥早已多年未通音信,就算正式登记结婚也不会通知他们。
同居生活安稳而幸福。不用担心钱,有个能一起过日子的伴侣,多由子不曾了解这样的生活竟如此令人感激。休息日的白天,两人会去看电影,然后在附近的家庭餐馆边吃午饭边交流感想,简直幸福极了。
唯一的担忧就是多由子迟迟没有怀孕。考虑到绵贯的年龄问题,他们的性生活已经足够频繁,然而多由子完全没有怀孕的迹象,每逢生理期她都非常沮丧。绵贯什么也没说,但始终听不到好消息,他肯定很失望。
多由子想过去医院,但下不了决心,因为她清楚自己为何无法怀孕:两次堕胎。都说多次堕胎后很难再怀上,这种话她不想再听。她不愿绵贯知道此事,害怕绵贯向自己下最后通牒。
日子一天天过去,多由子三十八岁了,放在过去已经算是高龄产妇的年纪。她感到不安,如果像这样一直怀不上,绵贯会不会放弃自己?
我想奉子成婚,所以下次要结婚的话,对方得先怀上——绵贯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当时多由子觉得绵贯说得很动听,如今这话却像镇石一般压在心头。
你总是怀不上,我们还是分手吧——多由子每天都心惊胆战,担心绵贯有一天会这么说。
最近绵贯说接到前妻的电话,两人准备见面聊聊。至于要聊什么,绵贯表示自己也毫无头绪,这让多由子颇为在意。
从此处开始,情况与她最初向警方供述的内容大体相同。第二天,绵贯见过前妻后,声称两人互相交流了近况,对方在自由之丘经营一家名为弥生茶屋的咖啡馆。
从那以后,绵贯的样子明显变得有些奇怪,令多由子心生怀疑。只有一处不同于之前的供述:多由子发现绵贯背着自己在手机上查询了什么,所以趁他睡着时偷看了浏览器的搜索记录。看到“如何领养孩子”时,多由子猛地呼吸一滞。
绵贯打算领养?就因为自己迟迟没有动静?这件事还和前妻有关,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由子茶饭不思,工作时也总琢磨这些,不停失误,受到同事非议。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决定去见绵贯的前妻,毕竟面谈最为直接。
多由子前往自由之丘,在弥生茶屋第一次见到了花冢弥生。弥生怎么看也不像是五十岁上下的人,她的美貌令多由子害怕。
多由子自报家门后,弥生吃惊之余,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并为她沏上大吉岭茶。弥生问她吃不吃戚风蛋糕,她拒绝了。这时,她看到了切蛋糕用的长刀。
一切皆如供述所言。不过,之后的经过则有细微的差异。
“好了,”弥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请说明你的来意吧。”
“前些日子,你不是和哲彦见过一面吗?我想知道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他就是不说。”
“这样啊,”弥生垂下视线,又再次看向多由子,“那我也不能说。”
“求求你了,请你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他一直……很奇怪……”
“很奇怪?他怎么了?”
“他总是显得思虑过度,像在烦恼什么。”
“烦恼……”弥生轻声重复,摇了摇头,“不,我认为他不是在烦恼,而是要考虑很多。他正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
“重要的抉择?什么抉择?”
弥生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你怎么能……为什么?请恕我失礼,你已经不是他妻子了,对吧?你们只是前任夫妻,关系顶多就到这一层为止了,不是吗?我们还没登记,但我认为他现在的妻子是我。现在你和他之间有一个秘密,还不肯告诉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弥生原本表情平和,此时却突然沉下脸来。“只是前任夫妻……”她喃喃自语,随后将目光投向多由子,“如果不只如此呢?”
“啊?”多由子不禁惊呼出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弥生把茶杯拿到嘴边,长叹了一口气。“也是,你特意跑到这里来,绝对不会什么也没打听到就回去。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
“你肯说了?”
“本来我觉得你应该去问哲彦。”
“不用管他,现在就请你告诉我。你说你们不只是前任夫妻,这是什么意思?”
弥生闻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多由子的眼睛:“夫妻一旦离婚就形同陌路,但是,血缘关系则是离婚也无法割裂的。”
“你说什么……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该不会想说你和哲彦有血缘关系吧?”
“当然不是。我直说了吧,我和他有一个孩子,一个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孩子。”
多由子的内心崩溃了,过度的震惊使她一瞬间喘不上气来。“你们竟然有孩子……可他一次也没……我是被骗了吗?”
弥生摇了摇头。“以前他不知道有这个孩子。别说他了,连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出生,然后长大了。”
“怎么可能……”
“你想说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对吧?这么荒谬的事就是发生了。”
弥生讲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拿错受精卵——当然,任何人都不能保证绝对不会犯错,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难以置信,但亲眼看到那个孩子后,我相信了。那确实是我的孩子,我和他的孩子。如果可以,我真想冲上去一把抱住她,紧紧拥她入怀,告诉她我是她的妈妈。”
“如果可以?”
“孩子本人还不知道真相,不过她的养父表示早晚都会告诉她,到时我们就可以见面。我想这件事也得通知哲彦,因为接下来才是关键。”
“他很吃惊吧?”
“那是当然。一开始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也难怪,不过我并没有胡编乱造。最后他还是信了。”
“他有什么打算?”
“还没讨论到那一步。我们姑且约好一起去见那孩子,至于今后怎么做,我们会另行协商。所以我说了,他不是烦恼,而是需要考虑很多。”
另行协商?多由子不由得产生了疑问:协商什么?怎么协商?“他……哲彦好像在调查怎么领养孩子。”
“啊?是吗?”
“我看到他在用手机查。”
“哦……”弥生轻声笑了起来,“这倒是很像他的风格,还是那么性急。”
她的语气透着喜悦,多由子感到后背一阵寒意。他们是要领养那个孩子吗?领养,然后两人一起抚养吗?
所以下次要结婚的话,对方得先怀上——多由子仿佛听到了绵贯的声音,她不由得默念:“那……我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弥生一脸错愕,似乎对多由子的问题有些猝不及防。
“如果他是孩子的父亲,那我是什么?”
弥生歪着头笑了。“这话说得奇怪,这件事与你无关啊。”
“无关……”
“这是我和哲彦的事。”
“可是我……”多由子想说,我才是他的妻子。然而并不是。她不是绵贯正式的妻子。没有生下孩子的她无法成为绵贯的妻子。
“你以你的方式努力就好,一定会邂逅幸福。”
“邂逅?”
“你还年轻,我想你一定会有一次美妙的邂逅。”弥生语气轻快,随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背过身去。
这一瞬间,多由子也站了起来。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站在弥生的正后方,手里握着刀。这把刀深深刺进了弥生的后背。
弥生没有发出惨叫,径直向前倒了下去。
美妙的邂逅不可能再有了,多由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