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从报社去那家电视台只需步行五分钟左右。那是一栋八层楼的建筑,房顶竖着高高的铁塔和巨大的抛物面天线。
七美和我坐电梯上三楼,沿电梯前的走廊往右走,来到一扇贴着“国际新闻部”牌子的门前。门开着,七美没打招呼就进去了。门内的气氛活像五分钟后就要考试的教师休息室。卷着袖子的男人们在密密麻麻的办公桌间来回奔走,至少有四个电话同时在响。前方的桌子后面,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用下巴和肩膀夹着话筒,他的语速快得像在练绕口令,手同时还在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他在。”
七美环视屋内后,冒出了这句话。窗边有个男人正背对着这边操作复印机,七美缓步向他走去,我则跟在她后面。
我俩走到离他几步远的位置时,他回过身来。
“七美……”
男人怀抱一沓复印纸,注视着七美,表情变得非常复杂。惊愕、困惑、喜悦、焦躁——种种情绪在他长着淡淡胡楂的脸上依次浮现。此人多半已年过二十五,抑或三十出头,拥有一副足球运动员式的健硕体格,唯有宽肩膀上的那张脸显得特别孩子气。
“很忙?”七美问男人。
男人低头看看手里的复印纸,摇摇头,像是在说不忙。接着,他朝站在七美身后的我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我介绍一下。”七美转向我,“这位是姬田先生,姬田恒太,自称是国际新闻部的搬运工。”随后她又回头对男人说:“这位是上杉先生,崭露头角的游戏作家。”
“游戏作家……?”
这位姬田刚才的一脸讶异如今变得越发难看。我默默地点头致意。
他回过脸,再次面对七美:“你之前去哪儿了?”
七美耸耸肩,只是摇头。
“我到处找你。你到底想干吗?”
姬田抓住七美的胳膊,示意“你给我过来一下”,把她拉到了离我比较远的地方。他似乎在质问七美,视线时不时地投向我这边。
多少能想象出两人的关系。我问七美为什么要待在梨纱的公寓时,七美是这么回答的。
——以前住的地方不能再待了。
不能待下去的理由,恐怕就是这个姬田恒太吧。我多少也能理解七美决定带我来电视台时,为何会显得那么踌躇了。
我将视线从低声交谈的两人身上移开,转向复印机对面的窗户。对面也是一栋大楼,从窗内透出的刺眼亮光中,亦充斥着男男女女来回奔走的身影。
这里的街区不分昼夜。我忽然想到了“克莱因壶”——那个没有内外之分的空间。
“他愿意帮我们查。”七美走到我身旁说。
我回头一看,只见姬田把手里的那沓资料放到里边的办公桌上,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我们去一楼吧,我说好了会在前堂大厅等他。”
七美说着,又一次迈开腿走在我前面。一起乘上下行的电梯时,我忍不住问七美:
“没添麻烦吧?”
“添麻烦?没那回事,反正他闲得很。我只是拜托他查五年前的美国新闻而已。”
“不,我是指我是不是不该跟你一起来?”
七美回望着我,摇头苦笑。
“我跟他同居过。”
“嗯,我猜也是。”
“刚才我跟他说,我现在和你住一起。”
“哎……?”我吃惊地盯视着七美,“和我?”
“对不起,我擅自利用了你。我跟他已经完了,但他不能接受这一点。我觉得与其设法让他理解,还不如做出‘彻底玩完’的样子给他看来得快。上杉先生,其实是我给你添了麻烦,真不好意思。”
“不,这倒是无所谓……”
我的目光离开七美,脑中浮现出姬田的健硕体格。要是被这家伙打了,没准会断几根骨头。
底楼的前堂大厅一角,摆着三组沙发桌椅。我和七美在最里面的沙发上并排坐下。
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你生气了?”七美问。
我摇摇头。
“没,我只是有点吃惊。”
“别担心,他不是那种会冲进你家动粗的人。”
“就算没打人,找上门来却发现你其实不在,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啊。”
“他不会去你家的,我保证。”
“……”
我和七美沉默地等着姬田出现。本以为查找报道得花更长的时间,可他不到十分钟就坐电梯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很长的纸。
他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谢谢。”
七美向姬田伸出手。姬田依然瞪视着我,将手里的纸放到桌上。
纸上是一长列英文。
“这……不是英文吗?”
“那还用说,传过来的美国新闻当然是英文的。只有我们这边的报道要提到时,才会译成日语。”
姬田说话没个好声气,令我如坐针毡。
“这些都是新闻标题?”
“对,里面有你想看的,就做个标记。我会把详细内容打印出来。当然那也是英文的。”
“……”
七美拿起这张清单,扭头看我。我避开姬田的视线,说了句“借阅一下”,从她手里接过清单。
“这是五年前的新闻?”
“没错。”姬田说,“我们部门采集的五年前的新闻里,和医院有关的都在这里了。”
感觉足有一百多则。我在沙发上坐正,开始浏览这份清单。
我一行一行慢慢地看着,接连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当初应该好好学一下英语的……我一边后悔,一边用手指扫过那些密码般的文字。
我的手指在清单中段停下了。
“……这个。”
我指住一个词给七美看,那个词正是:
KLEIN
“克莱因!就是这个,没错了!”
七美兴奋地叫了起来。
“KLEIN MEMORIAL HOSPITAL……是医院的名字。”
“要不要让他调出报道的全文?”
“不,等一下。后面可能还有。”
我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着,与此同时,姬田从对面递来一支红铅笔。
“啊,谢谢。”
我接过铅笔,在清单的这一行上标注记号,然后继续往下看。
又有两处出现了“KLEIN”一词。
我将清单连同红铅笔交还给姬田,他一言不发地收下后,从沙发上站起身。
“抱歉,百忙之中还来打扰。”
姬田瞥了我一眼,向电梯走去。电梯门关上后,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克莱因纪念医院……是这么翻译的吧?”七美问道。
我点点头。
“上杉先生,你英语很好?”
“不行,完全不行。”
“我也是。看来难关在后面。”
“……”
管它呢,只要报道打印出来,我觉得抱着字典拼命查总归能行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姬田下来了。他往沙发上一坐,把打印出来的三张纸放在桌上,纸上排满了英文。报道篇幅倒不算长,其中的一张只有四行字。只是在我看来,四行和一百页并无多大差别。
“拜托你一件事。”七美拿起这几张纸,对姬田说,“能不能帮我们把报道翻译一下?”
“翻译?”姬田来回打量我和七美,“让这位上杉先生来不就行了?他是作家吧?”
“不不,”我抬起头,“我英语完全不行,而且也不是作家。我只写过一本游戏原作。”
姬田闷哼一声。
七美从沙发上探出身子。
“不用翻得很仔细,扼要地说一下就行。大致情况了解后,接下来我们会自己弄的。简单地讲一下行吗?”
“我想问一下,”姬田的视线离开七美,转到我这边,“你们要这些新闻干什么?”
我回望姬田:“干……什么?”
“打印时我大概看了一下,觉得内容非常有趣。你是想用来当写作的素材吗?”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我敷衍道。
“我看了一下,不由得来了兴趣。这个案子似乎别有隐情啊。但是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知道这案子的?日本应该没有报道过啊。”
我看看七美,她朝我歪了歪脑袋。
我把心一横,坦白道:“唔,我跟一家开发游戏的公司签了约,现在在那里工作。公司总部在美国。我和他们只是签约关系,所以对公司内部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我渐渐觉得这家公司有古怪。”
“有古怪的公司?叫什么名字?”
“伊普西隆研发公司。我稍做调查,发现美国有家医院在五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我怀疑那些事跟公司有关,所以就想查一下……”
“唔。”
姬田朝七美手上的三份报道瞥了一眼,伸出手,仿佛在说“给我”。七美递过去后,他低头看着报道说:“第一篇是医院火灾的报道。”
“火灾……?”
“嗯,克莱因纪念医院是在得克萨斯州。医院部分区域起火,四名住院患者死亡。”
“四名?”
“对。不过有趣的是,死掉的四名患者都是服刑人员。”
“服刑人员?”
“就是囚犯啊。在州立监狱患病或受伤的囚犯需要住院治疗时,就由那家医院收容。当然,因为是囚犯,所以他们会跟一般患者分开治疗,接受严密的看管。那里虽然是医院,却也是监狱的一部分。”
“……”
“报道说,起火的是囚犯的住院楼,当时在楼里住院治疗的囚犯有二十一人,其中四人逃避不及,被火烧死。”
我与七美对视了一眼。
“火灾的原因是?”
“说是原因不明。报道里只写了‘已展开调查’。”
“那接下来的两篇是调查的后续报道啰?”
“不。”姬田摇摇头,“后面那两篇报道都与医院火灾无关,这才是有趣的地方。”
“有趣?”
“首先,其中一篇是克莱因纪念医院的护士出事故死亡的报道。”
“护士出事故?”
“对。火灾发生两个月后,距得克萨斯州谢尔曼县四十公里远的国道上,一辆车突然冲进了加油站。加油站地处偏僻,放眼望去,周围什么也没有。经营者是一对老夫妇。车子冲进去时,夫妇俩都在家。加油站爆炸后,夫妇俩拼命奔逃,奔逃时丈夫受了点轻伤。问题在于那辆车,驾车的是两周前失踪的克莱因纪念医院的一名护士。”
“失踪?”
“据说护士家属是报了案的。但是最终也没搞清楚她为什么要隐匿踪迹,为什么又在两周后开车撞进了加油站。”
“……”
“最后这篇呢,”姬田翻过一页纸,“内容很简单,加油站事故的一个月后,克莱因纪念医院的事务长自杀。不过这么看起来,算上住院的患者,克莱因纪念医院的相关人员在三个月内死了六个。”
姬田把报道放回桌上,抬头看我。我凝视着那些纸。
“刚才上杉先生说的是游戏公司吧?”
“是的。”
“克莱因纪念医院和游戏公司能有什么关系?”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个今后得好好查一下。”
“我也会调查那家医院的,没问题吧?”
“姬田先生也要查?”
姬田点点头。
“我好这口。从事现在的工作也是为了满足这种兴趣。对了,上杉先生,能不能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不行。”七美抢着说。
“不行?”姬田看着七美。
“我应该跟你讲清楚了吧?”姬田摇头道:“这事与你无关,我是在和上杉先生说话。我问他联系方式,是想跟他交换这家医院的各种情报。”姬田扭头看我,像是在说“你觉得如何”。我点了点头。“我给你名片。”
姬田从口袋里取出皮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看了七美一眼。
“随便你。”七美表情僵硬地说。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姬田。
“多谢。”
我边说边拿起桌上的打印纸。从沙发上起身时,姬田不动声色地问我:“你跟这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开始的。”
“昨天?”
姬田反问了一句,苦笑起来,似乎把我的话当玩笑看了。
“唔,也罢,改天再联系你。”
走出这栋大楼后,七美回头望着正门。
“这女人……他竟然这么叫我。”七美啐了一口。
“你的计划没被我破坏吧?”
“没关系。”七美摇头说。
“我倒觉得他像是个好人。”
“他当然是好人啦。”
七美迈开了步子,我照旧跟在她身后。
突然,她转身对我一笑:“肚子饿不饿?”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