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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简直不像真的。”

七美坐在咖啡店靠窗的桌子前,一边用吸管吸光杯里残留的冰可可一边说。

我对七美说明了一切。伊普西隆研发公司开发了一种名叫K2的装置;通过这种装置,我创作的《脑部症候群》将被制作成一款前所未有的拟真游戏;梨纱受雇当游戏评测员,每天进K2三次;梶谷孝行对我说的种种谎言,以及今天我在门外偷听到的英语电话——我本想尽量讲得简略些,然而说完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七美一直看着我,不住地摇头。

“梨纱不是自己提出辞职的,我想这一点可以肯定。因为在她辞职的前一天,伊普西隆就安排了替代的评测员。但就算梨纱是被伊普西隆开除的,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失踪。”

“小肩包的事我也搞不懂,但梨纱真的没回过家。”

我点点头。

我俩沉默了片刻。我想再要一杯冰咖啡时,七美一脸迷惘地抬起头。

“K2——是什么的简称?这么说还有个K1?”

“那装置的名字叫KLEIN-2,简称K2。K1是在美国开发的,据说没运到日本来。”

“KLEIN-2……”

“我想游戏上市时会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不过现在技术员都管它叫壶——克莱因壶。虽然它看起来不怎么像壶,倒更像储存罐之类的东西。”

“‘克莱因壶’?是拓扑学的那个?”

“拓扑……?”我困惑地打量着七美。

“啊呀,你没听说过?”

“那是什么?”

“Topology,就是位相几何学。我看过那方面的书,算是数学的一个分支啦,几何学里有它哦。”

“哦哦……你对那方面很有研究吗?”

“谈不上有研究啦,只是出于兴趣读过那方面的书。理论什么的太难了,我搞不懂。不过拓扑学真的很有意思。对了,你应该知道莫比乌斯环吧?”

“……是那个半当中突然扭转的环?”

“嗯,克莱因壶就是莫比乌斯环的四维化。”

“莫比乌斯环的四维化……”我皱起眉头,“那是什么意思?”

“由于莫比乌斯环在半当中扭转了一次,所以,要是拿铅笔之类的东西在上面描线,就会不知不觉从表面画到里面,对吧?”

“嗯嗯……因为表里相通嘛。”

“没错。换言之,莫比乌斯环没有表里之分。以为是表面的地方同时也是里面,以为是里面的地方其实是表面。而克莱因壶则是其立体化后的产物。比如,我们就说那个充气圈吧。”

“充气圈?”

“就是旱鸭子进游泳池时用的那个。”

“啊,救生圈呀。”

“救生圈当然是分表里的对吧。也就是充气膨胀起来的塑料层的外侧和内侧。”

“嗯。”

“无内外之分的救生圈,就是克莱因壶啦。”

“……”

见我皱起了脸,七美笑着摇头:“该怎么说明好呢。”

“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在结束的地方结束。这样就行。”

七美笑出了声。

“凭空想象有点难。你看,将纸带中途扭转,再粘起首尾,不就成了莫比乌斯环吗?”

“嗯。”

“至于克莱因壶,就不是纸带了,你可以想象这里有一根管子。”

“管子——铁管之类的?”

“嗯,是细长的管子。两端连接起来,不就成了甜甜圈吗?”

“唔。”

“这个只是单纯的甜甜圈。要做出克莱因壶,就得把管子往四次元的方向翻转,然后再连接起来。”

“往四次元的方向翻转——怎么翻?”

“别追根究底嘛,我也不是很懂。”七美笑着说,“不过,你就发挥一下想象力啦。莫比乌斯环没有表里之分,克莱因壶也一样,没有内外之分。假设世上有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有人在上面走。那个人总以为自己是在表面走,却不知不觉就走在了里面,因为表里相通嘛。克莱因壶也是内侧和外侧翻转后粘起两端的,所以——”

“在内壁行走的人,会不知不觉地来到外壁……?”

“就是这么回事。”

七美“呼”地吐一口气,晃了晃脑袋。她露出促狭的笑容,窥探我的脸。

“有趣吧?”

“脑子都快翻过来啦。”我苦笑着环顾店内,“我想再要杯冰咖啡。”

七美点点头:“我也要。”

我向站在邻桌前的服务员要了两杯冰咖啡。

克莱因壶没有内外之分,是位相几何学中的超立体……

我想起了伊普西隆地下研究所的绿色K2。听了七美刚才的说明,我觉得伊普西隆管它叫“克莱因壶”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K2里的一切与现实无异。走在装置造出的路上,脸颊会感受到装置造出的风。无论是夜晚的黑暗,还是朝日的光辉,都被制作得活灵活现。只要有意愿,还可以做爱。K2把游戏的舞台模拟成了玩家眼中的真实世界。

那里不存在装置的内与外之分。

新点的冰咖啡来了。玻璃杯放到我俩面前时,七美歪着脑袋说:“总觉得很奇怪……”

“什么奇怪?”

“刚才上杉先生说,游戏测试限定一次不超过二十分钟。”

“嗯。”

“这真的是游戏吗?”

“……什么意思?”

“你想呀,”七美把吸管在玻璃杯中搅来搅去,“游戏一般都会公开的吧?就像游乐园里常见的那种云霄飞车什么的。”

“对啊,伊普西隆的想法就是先往大型游乐园里推广。”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上杉先生该不会没去过游乐园吧?”

我回望着七美。

“去过,当然去过了。”

“你见过要玩二十分钟之久的游乐设施吗?”

“……”

“我从没计过时,所以不知道具体要多久,但云霄飞车什么的,坐上去两三分钟就结束了对吧?排队时间可比乘坐时间长多了。”

我眨了眨眼。

“摩天轮之类的也许时间久一点,但顶多也就五分钟?”

“……确实。”

“对吧。而且K2一次不是只能进一个人吗?而云霄飞车可以载二三十个人,一次也就两三分钟。像这种一个人就要占据二十分钟的装置,真能放在游乐园里挣钱吗?一小时只能供三个人玩,不会亏本吗?”

“……”

我完全没想到这一节。这大概是因为我老把它看成电视游戏机的同类吧。要说电视游戏机跟游戏厅里的装置有何不同,也就是前者可以在自己家玩。既然是属于自己的机器,不管玩多久都没关系。事实上,高难度的电视游戏还很复杂庞大,熬几个通宵也未必能通关。

丰浦利也说过,没有哪个游戏需要他花三天以上,为此他还十分得意。换言之,他废寝忘食连续打游戏的时间就有这么长。

正如七美所言。如果把K2放进游乐园,除非收费惊人,否则肯定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假设游乐园一天的营业时间是十小时,一位顾客使用K2二十分钟,那一天下来只能接待三十位顾客。游戏的收费也不好太贵吧?如果跟看电影差不多,顶多也就是两千日元左右。这样的话,一天的营业额才六万日元。你觉得这生意做得起来吗?”

“……”

那K2到底是什么呢?

伊普西隆研发公司花两百万日元买下了我的《脑部症候群》,约定给评测员梨纱两万日元的日薪,跟我也签订了每天两万五千日元津贴的合同。当然,这点钱与K2自身的研发费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的开销肯定过亿了。

花费如此之巨,就为了制造一天只能赚六万日元的机器?K2到底是什么?

——趁现在还可以控制,快逃吧。

我又想起了百濑伸夫的声音。

“这装置已经在美国公开了吗?”

“什么?”我回望七美。

“‘克莱因壶’啊。你不是说过,它是在美国开发的吗?已经有哪家游乐园在用了吗?”

“不……应该还没公开——”

啊!我忽然挺直腰杆。

“怎么了?”

“我忘了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关键词?”

“我是在说新闻报道的事。五年前的医院其实是在美国!梶谷打电话用的也是英语。不是日本发生的事,是美国的医院!”

“没错!”

七美与我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我俩急匆匆地赶回报社,不料……


我与七美在“新闻信息服务中心”前面面相觑。玻璃门的内侧挂着一块塑料牌。

“营业时间:早上十点至晚上七点。”七美读出了塑料牌上的文字。

眼下刚过七点。

“只能等明天了吗……”我叹了口气。

出了报社大门,走到人行道后,我朝七美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我醒悟得太迟了。你要回梨纱的公寓是吧?我送你。”

“嗯。”七美点点头,却没有迈步,她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

“……事不宜迟啊。”

我望着七美。

“你说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调查方法。”

“什么?”

“能查出五年前的那家美国医院。”

“怎么查?”

“这附近有我一个熟人,那个信息中心就是他带我去的。他在电视台工作,负责国际新闻。”

“……”

七美的语气听起来很沉重。

“要不要去试试?”

“这敢情好……不过,你怎么了?”

“没什么。”七美摇摇头,转身迈开了脚步。

“……”

我望着七美的背影,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