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班 七

在不锈钢箱体一般的车间里,不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

清晨五点半,作业终于结束。大家拖着疲惫的双腿刚刚登上二楼,就听到走在前面的人吃惊地叫道:“哎呀,下雨了!”雅子脑中立刻浮现出被暴雨拍打的花冠车的后备厢。到底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

“今天,你有急事吗?”

良惠摘下一次性口罩,边用它擦被油弄脏的鞋边问雅子。

“怎么了?”

雅子同样在用口罩擦拭着,并反问了一句。

“还说怎么了?我总觉得你的表情是那么可怕。”

个子矮小、圆敦敦的良惠,仰头瞥了一眼恰好与自己相对的雅子的脸。雅子把网球鞋放进窗下的鞋箱,抬头眺望窗外,清晨,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天空,与想象的不同,绵绵细雨使马路对面的汽车厂的测试跑道染成黑色。

“我想,你双眉紧蹙,一定在想什么吧?”

良惠阿谀似的说。

“出大事了。”

雅子嘟囔了一句后,陷入沉思。弥生今天下班后按理说应处理健司的尸体。

但是,她还是回家扮演担心丈夫去向不明的妻子更好些。如果那样,就只能由自己去处理尸体。自己帮她是没问题的,但是,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将尸体从后备厢中取出来呢?雅子不停地盯着细眉楚楚的良惠,下决心说了出来。

“师傅,我有件事求你。”

“好哇,只要能为你效劳,我也想找一个报恩的机会呀。”

乐于助人的良惠高兴地答道。雅子边在心中盘算着怎样向她解释,边站进了打出勤卡的行列。这时弥生正拖着沉重的步伐,最后一个登上楼梯。而邦子却已飞快地上了二楼。邦子的确机敏,她已经觉察到弥生和雅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由于没能加入她们一伙,正闹别扭。良惠追上雅子。

“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吗?”雅子叮嘱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良惠愤然道,“什么事呀?”

尽管如此,雅子还是很难开口,雅子把考勤卡推进去后,默默地抱着胳膊,呆了一会。儿说道:“过会儿告诉你,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那好吧。”

良惠爽快地答道,回头观察天空的情况。因她骑自行车上下班,不想回家时挨雨淋。

“另外,跟邦子可要保密啊!”

“知道了。”

说到这里,良惠可能已觉察到出什么事了,沉默不语。两个人在走廊处拐弯,刚要进休息室,就听到卫生监督员驹田喊弥生的声音。

“山本,你把白大褂洗一洗吧。尽管很忙,浇汁的气味也不能让它保留三天吧……”

“对不起。”

弥生道歉后,摘下知了帽,取下发网,走到雅子身旁。尽管她眼圈发黑,但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一位染着金发、打短工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吃惊地注视着弥生那摘去了口罩和帽子的面孔。

“你来一下。”雅子把弥生叫到隐蔽处。

“你要早点回家,今天一直在家里呆着。”

“可是……”

“那件事就交给我和师傅去处理吧。”

“师傅?”弥生掩饰不住困惑,做了个偷看休息室里面的更衣室的动作,“跟师傅说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我一个人怎么也搬不动呀。如果师傅拒绝的话,那你就必须来帮忙了。不过,仔细想一想,最先被怀疑的对象就是你,你要绝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弥生好像第一次发觉似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

“回家后要和平时一样。而且,中午时,要给你丈夫的公司打个电话,问一问他是否去上班了。如果对方说没来,你就说一个晚上也没有回家,说你心急如焚,如果对方让你报警,你就老老实实按要求去做。能行吗?如不这样做,你就会被怀疑的。”

“知道了,按你说的去做。”

“今后不要给我家里打电话,如果有事,我会跟你联系的。”

“哎,雅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你不是说了吗?”雅子苦笑道,“我打算就按你说的那样去做。”

“哎呀!”弥生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真得那样做呀?”

雅子凝视着弥生失去血色的面容。

“对,试试看。”

“谢谢你。”弥生的眼中又热泪盈眶,“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没想到你能这样舍身帮助我。”

“不知进展能否顺利。不过,我想总比上山挖坑要方便些吧,但可不能留下证据啊!”

作业中,轮到去车间角落上厕所时,雅子认为弥生的暗示是对的。厕所前有几个装垃圾的大提桶,有掉在地板上的食品,就顺手扔到里边。

“那可是犯罪呀,应该由我来处理呀。”

弥生叽叽咕咕地表示歉意。

“我当然知道,我想处理尸体是件令人厌恶的事情。不过,如果作为垃圾处理掉就不一样了。那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你也不介意的话,可是……你的丈夫被大卸八块,作为生活垃圾扔掉,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弥生脸上出现轻蔑的微笑,做了一个歪嘴的表情,“活该!”

“可怕!”雅子目不转眼地盯着弥生,“你真可怕呀!”

“雅子也是可怕的人呀!”

“不,我跟你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呀,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工作。”

弥生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么,雅子究竟是做什么的人?”

“和你一样,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但是感到孤独。”

弥生可能为掩饰眼泪,突然低下头,双肩无力地下垂。

“可不能哭啊!”雅子斥责道,“一切都己过去了,你自己不是已经把这件事画上句号了吗?”

弥生连连点头,雅子扶着她的背,两人一起走进休息室。已经换完衣服的良惠和邦子正在对饮咖啡。邦子衔着细长的香烟,用疑惑的目光盯着雅子和弥生。

“邦子,今天你先走吧,我有点事跟师傅说。”

邦子用探寻似的目光看着良惠。

“把我撵走,你们商量什么呢?”

“借钱叹,借钱。我想跟她借钱。”

对良惠的回答,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把好像是假冒夏奈尔的带金锁的背包挎在肩上,站起身来。

“那我先走了。”

雅子摆了摆手,走进更衣室。良惠巧妙地赶走邦子后,有滋有味地喝起高糖分的纸杯咖啡。雅子麻利地脱下白大褂,换上布裤和破衬衫,若无其事地将最近没来上班的职工的两件塑料围裙放进纸袋。一次性的塑料手套,也从车间拿了几副,装进了兜里,假装没事的样子走进休息室,坐到还带有邦子屁股体温的榻榻米上,掏出烟盒。换完衣服的弥生想一起坐一会儿,雅子递个眼神,催她快回家。

“明天见,我有急事,先走了。”

带着深重不安的弥生不断回头看着雅子,走出休息室。当弥生的背影消失时,良惠悄声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也不告诉我,急死我了。”

“你不要害怕,好好听着。”雅子从正面直盯着良惠的脸,“阿山把她丈夫杀了!”良惠张开满是裂纹的嘴唇,怔了一会儿,终于嘟囔了一句:“……太可怕了。”

“嗯。可是,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才决定要帮她。你能不能帮帮忙?”

“你疯了吗?”良惠喊道,顾忌周围的人又放低了声音,“告诉她,还是趁早去自首好!”

“可是,她的孩子都还小呀,而且是被丈夫殴打后一时想不通才闯下的祸。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坦然。”

“可是,这杀人……”良惠没有说下去。

“师傅,你不也是好几次想杀死你婆婆吗?”

雅子了解良惠的情况,注视着良惠那板着的面孔。

“有这回事。可是,有过这种想法和实际去做是不一样的呀。”

良惠咕咚咕咚地把咖啡喝干。

“对,是不一样。可是,她也是由于一种偶然的过失,头脑发昏才下手的呀。她也没想到会出现那种结果。再说,师傅你想,我会想方设法骗你吗?”

“你说怎么办?”

良惠悲愤地高声喊道。分散在休息室的三三两两的人们,一齐把目光转向良惠,像是在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总愿意聚在墙边的一伙巴西籍男工,也都停止交谈,好奇地窥视着良惠。良惠低声道:“……太过分了,绝对。”

“即使过分,也要做呀。”

“为什么我们要帮这种忙?我可不想干,充当杀人的帮凶。”

“这不是帮凶,又不是我们杀的。”

“可是,我们这不是在干遗弃尸体什么的吗?”

“这是肢解尸体及遗弃尸体吧?”

雅子一说,良惠好像不明其中原因似的,舔了几次嘴唇。

“这是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把他分割后扔掉。那么,阿山就会以丈夫不存在的方式活下去。这样一来,就会以她丈夫下落不明的结局来处理。”

良惠顽固地摇了摇头。

“我不干。做不了那种事。绝对不干!”

“那好吧,把钱还我。”雅子隔着桌子伸出手。“把昨天借去的八万三千元凑齐,今天还给我。”

良惠痛苦地陷入沉思。雅子在良惠喝干了的咖啡纸杯中捻灭了烟头。白糖和速溶咖啡的气味与粘湿的烟头一起,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难闻气味。雅子平静地又点了一根烟,良惠终于下了决心。

“我还不上你的钱呀,所以,只能帮你了。”

“谢谢。我相信你会帮忙的。”雅子答谢道。

“可是……”良惠抗议似的抬起头,“我可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才同意做的呀。真没办法。不过,你为什么帮阿山做这种事啊。”

“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帮她的出发点和帮你是一样的呀。”

良惠没吱声,一直沉默。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离开工厂以后,雅子和良惠才一起走到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良惠从放在大门口的伞箱中取出自己的雨伞。雅子因没带伞,只好淋着雨去停车场。

“那么,请九点钟到我家来!”

“知道了,我一定去。”

良惠心情沉重地在雨中骑上自行车。雅子目送着她的背影,急急忙忙走向通往停车场的路。正在此时,发现在法国梧桐树丛的树影后,站着一个男子,是宫森和雄。他身穿T恤衫和牛仔裤,戴一顶黑色帽子,眼瞅着地面,手中拿一把透明的塑料伞,可是自己却没打,淋着雨站在那里。

“臭狗屎,不知用葡萄牙语怎么说。”

雅子边从他的身边通过边骂,和雄露出一脸尴尬的神色,全然不理睬的雅子径直往前走,和雄从后面追了上来。

“给你伞!”说着递过塑料伞。

“我可不要这种脏东西。”

雅子用手一推,雨伞掉在缺乏绿色的混凝土人行道上。周围是与汽车工厂灰色围墙相连的绵延不断的公路,路上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雨伞落地的声音传向远方。

雅子听到和雄叹了一口气,想起前天晚上,他向弥生问好不被理睬时出现的那种伤感表情。

他还年轻。雅子回头看着从后面追赶的、因不知如何是好而极度苦恼的和雄,感到他的幼稚让人赶到厌烦。帽子下那双黑色闪亮的眼睛,和昨晚黄色月光下的完全一样。

“不要老跟着我!”

“对不起。”

和雄急忙绕到雅子前面,突然把双手放在厚实的胸膛前说道。雅子虽然立刻明白,那是从心里表示道歉的意思,但仍不理睬他,从拐角往右拐去。这条路与废弃工厂平行,是流氓经常出没的地方。她明白和雄还在后面尾随。她不想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只觉得讨厌极了。

“今晚请来一趟好吗?”

“有这个必要吗?”

“可是……”

雅子为甩掉和雄,边跑边观察右边废弃工厂的卡车入口处周围的情况。和雄把雅子摁靠过的那个生锈的茶色卷帘式铁门没有被压瘪,在雨中,它的颜色更加醒目。曾经被踏得乱七八糟的夏草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昂首挺立,一片繁茂。

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现场。突然雅子头脑发胀,昨夜的屈辱和自嘲的心情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雅子站住,等待和雄的到来。她满腔怒火,已无退路。和雄手拿雨伞,盯着雅子的脸,呆立不动。

“好吧,你今天再敢胡来,我就报警,也告诉主任,开除你的公职。”

“……知道了。”

和雄松了口气,点点头后,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微黑的脸,胆战心惊地等待着雅子的斥责。

“我并没饶过你!你可不要得意忘形啊!”

说完,雅子就往回走,和雄已不再追她了。走到停车场人口处,雅子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和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处。

“混蛋!”雅子抑制住心中的震颤,想高声咒骂。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究竟想向谁发泄,一边慢慢寻找自己的花冠车。当然,车仍停在昨晚的地方。

一想起后备厢中的“东西”,雅子就感到真是不可思议。尽管那是没生命的、不能动的“东西”,而且,现在天已放亮,并且下着雨。甚至直到刚才,还拼命向自己道歉的那个色胆包天的年轻男子,也让雅子意识到后备厢中尸体的存在。

咒骂的对象并非他人,就是这具不动的尸体及与此相关的自己。

雅子打开后备厢,把厢盖向上掀开十公分左右,往里瞥了一眼。看到灰色的裤子及多毛的左腿。那是昨晚,弥生说“还有热气呢”时触摸过的地方,皮肤苍白,腿毛像毛线头似的,脏乎乎的。这是件东西,仅仅是件东西而已。雅子嘟囔着,关上后备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