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二、宫津
宫津弘隆出生在三浦半岛西侧的底部,位于镰仓和逗子之间的安静住宅区。当时吉田茂当上了总裁,朝鲜战争爆发,麦克阿瑟将军一声令下,自卫队的前身警察预备队便启动,投入了战事。
第二年,在威尼斯影展中获得大奖,掀起一阵热潮的黑泽明导演的作品“罗生门”悄悄上演,这一年同时也是SONY的前身东京通信工业成功开发录音机的年度。
父亲过去是海军的技术士官,在内地打完仗之后,联合国军队的公职革职令下来,他便在日本沿岸从事机雷扫海作业。从海军省军务局退下来之后,历经退役省、运输省海军总局,随即前往中央直属部门海上保安厅工作。朝鲜战争开始的那一年,连探望刚出生的长子的时间都没有,就前往元山和联合国军队联合执行登陆作战的扫海业务,隔年,日美双方签订日美安保条约,日本从GHQ手中租借了许多舰艇,父亲成为承担实务运用的海军OB的一员,负责舰艇的保管和整备、募集人员的训练。
为防军国主义的复苏,陆上的旧有军队势力彻底地被瓦解,然而在海上,舰艇的运用技术是不可或缺的,旧海军当中有经验者必然地受到重用。军队利用旧海军的设施进行重要人员的教育训练,因为有感于出租舰艇的重要,国产舰的建造工作也开始进行,日美相互防卫援助协定——简单说来就是把日本塑造成反共的防波堤——进入签约阶段,从保安厅分派而来的海上警备队因而解体。海上自卫队在重新启动的防卫厅底下,和空、陆自卫队同时重新编组。
有人质疑,日本不是应该要永久放弃军事力吗?但是有人则辩解,这不是军队,而是自卫队。事实上,没有人能明确地定义,以日美军队合作为前提所购买的装备有哪些部分是属于自卫能力,从哪一部分又算是战力?自卫队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依照美国的意愿而成立,然而当时关于这方面的议论跟宫津的父亲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他依然是海军的技术士官,而他们着手成立的海上自卫队则是继承那些技术和传统的后继者。
宫津的父亲在军队里学习美国不断提供的最新技术,尽力培育入伍不久的后进同时,还必须进行新建舰艇的正式运作和现役舰艇的保固作业。他几乎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往往一整天都待在横须贺基地里,不过只要抽空回家里,他就会把宫津扛在肩膀上,带着他到镰仓的山中寺庙去散步。
“日本以前发动了不好的战争,结果战败了。这是陆军策划的行动,而海军不得不被卷入战火当中。山本五十六元帅从头到尾都反对战争,而东乡元帅在全世界的海军中也被视为优秀的指挥官,受到世人的尊敬。父亲不想再参加任何战争,但是我认为以前日本海军的优良风气应该留在现在的海上自卫队里面。套句美国佬的说法,那是一种航海艺术。形同在海上生存的男人的模范、规律。只有学会这一套法则的人才能在海上生存。因为,人本来是生活在陆地上的生物。海上没有这种泥土和绿地,是一个非常严苛的世界。想要在那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当然要随时提高警觉,互助合作,对吧?”
从父亲的肩膀上俯视着,只见到父亲的脖子晒成了古铜色,支撑着宫津的手也因为经常捆绑绳索而锻炼得分外坚硬厚实。附近的小原台有成立不久的防卫大学,每当假日的时候,穿着立领白衣的学生们也会跟他们父子一样在这一带散步,当这些学生发现到经常到学校来进行技术指导的父亲时,一定会立定站好,向他行最敬礼。父亲也总是一一答礼,而坐在他肩膀上的宫津也形同做着敬礼的动作。然后跟着感觉比以前更壮大的父亲一起走下寺庙的石阶。
有这种童年的宫津立志成为海上自卫官,进防卫大学就读是非常自然的过程。他的成绩虽然不算顶尖,但是宫津得到父亲的教导,很早就懂得如何过团体生活,在没有隐私的大房间里作息,言行举止经常受到提点的生活并不让他以为苦,因此获得了同期或后进们的信赖,升上四年级时,他被选为宿舍的舍长。
当时学生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自卫官经常被不屑地唾骂为税金小偷,但是这些事情并没有为宫津的学生生活罩上任何阴影。在本来就将重点摆在理工系技术学习的防卫大学里,安全保障或宪法问题相关的教育是非主流的课程,虽然是论文的研究课题,却不是学生们积极投入的领域。
宫津修完防卫大学的海上人员课程之后,在就职的同时也到了江田岛的干部候补生学校修第一课程,他在这里同样表现出其过人的适应能力。从一般大学升上来的第二课程的同学们迟迟无法适应分秒必争的生活,常常因为不懂得怎么铺床,制服没烫好而饱受上级的指责,甚至还被前来检查生活勤务的教官把整张床给掀了起来,然而在防卫大学已经彻底受过完整训练的宫津却甘之如饴。他在日课作业和训练方面都表现得比别人好,为了毕业之后能够以士官的身份指挥身经百战的海曹们,必须打好应付沉重压力的基础。他全心全意投入所有的学习课程当中。
运用、航海、机关、通信等的术科,还有国际关系、防卫论、英语等都是必修课程。因为他将会拥有年龄与父亲差不多的部属,所以也得精研人事论和领导统御论之类的知识。十点熄灯时间一到,他总是提出延后熄灯的要求,一直念书到超过十二点。每个星期要接受两次各种考试,在防卫大学出身的同期生也纷纷叫苦时,宫津也多次感到挫折沮丧,每当这个时候,他一定会想起意气风发地对防卫大学学生们回礼的父亲背影,还有在航海训练中搭上护卫舰时所感受到的,无与伦比的解放感。
当舰艇一离开沿岸,原本觉得粘腻潮湿的空气和海水味都被抛到后方,眼前只有海洋跟天空两种不同的蓝所交接形成的世界。不必要的繁杂事物完全消失,如此纯净的感觉,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护卫舰——那是人们企图在这片原本不该居住的大海里,为了活下去而建造出来的坚固外壳。
搭乘在护卫舰里的人们如同挤满生物体内的大量细胞一样,朝着共同的目的前进,护卫舰转动着螺旋桨,奋力排浪,保护它里面的生命。那股和巨大意志合而为一,让人体会到意识扩散和解放的感觉,已经足以让一个孩子充分理解到父亲之所以一直选择留在海上的理由了。
总有一天,一定要成为统率那股巨大意志洪流的人——成为舰长。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男人,超越身为技术士官的父亲,驱策着自己的舰艇航向遥远的水平线尽头。这是宫津的气概,也是他的目标。如果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克服很多难关,无论如何都会成功给大家看。他这样告诉自己,咬紧牙关度过每一天的训练和试练。
他唯一的问题是晕船。短程体验航海和巡回内海的乘舰实习倒还好,然而干部候补生毕业时的惯例就是要进行一趟远洋航海,宫津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到自己晕船晕得厉害。
置身于上下缓慢翻转的舰内时,他会渐渐觉得脑袋发热,整个人感觉茫茫然,口腔里面积满了唾液。额头一带冒出了大把的冷汗,当胃里面开始翻腾时就完蛋了。有人说船身一旦大到像护卫舰那样的体积就不会摇晃,他现在知道那根本是骗人的。
细长的船体搭上低矮的上部结构(舰桥或烟囱等位于露天甲板上的构造物),护卫舰对波浪有着巨大的抗衡力,相对的,也就会微微地晃动着。前辈们都鼓励他,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然而在横越太平洋遍访美国大陆各国的航行期间,宫津几乎每天过着呕吐的日子,这种说法岂能让他信服?这似乎是先天的体质使然,后来他实际上了护卫舰之后,情况是有了些许改善,但是当海浪比较大时,他一定会在口袋里准备塑胶袋。
曾经有一次,在激烈的战斗训练航行之后,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士长仍然一脸没事地大口吃着饭团,他问该士长该怎么做才不会晕船。健壮高大的士长那丰盈的脸颊上沾着饭粒,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他,很简单啊,只要不坐船就好了……
然而,就像自己开车就不会晕车一样,对于座位还没坐热就得四处来回奔波的新任干部来说,根本就没有晕船的时间。宫津首次搭乘的是隶属“吴”地方舰队的狄赛尔柴油舰,一开始,舰内的杂务之多让他感到愕然,难以理解。
舰上分成四个分队,各自分配有炮雷及运用、航海、机关、补给及卫生的工作。宫津承担了多项工作,除了以分队士的身份辅佐所属分队员们的掌握或勤务评定之外,还以炮术士的身份接受炮雷长的指导,更以兼任的甲板士官之职,担任舰上的风纪股。期间还得完成轮值巡逻的副值班士官的工作,还要牢记发动救难或战斗等的部署时该在什么地方从事什么工作,努力背诵信号书以期能快速传达从旗舰上传送过来的信号,深夜还得轮值当班。
勤务通常是四班制,由各个分队编成四个班,轮流当班,但是非值班时照样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做。干部跟曹士不一样,他们被要求精通舰内的所有部署,不是只要掌握一个专业的领域就可以了。以一年为单位转换船舰时,就会被派到新的部署颌域,这次是机关,下次可能是航海,干部必须努力学习日新月异不断进步的技术。此外,如果一整天窝在房间里就无法跟组员建立起信赖关系,因此干部还要积极地在舰内穿梭,和资深海军中士们谈话,登陆时夜晚得陪着舰长们到街上去晃晃。尤其是在舰上还有沿袭旧海军,被称为资深伍长的最资深老海军中士,这些人堪称是舰艇的主人,其存在的分量是不容忽视的。资深伍长在评估干部资质的领域方面拥有一流的眼力,如果被烙下负面的烙印的话,这些干部在这艘舰艇上就形同废物,所以万万大意不得。
干部要比任何人勤快、深思熟虑,还不能忘记随时带着坚毅但亲切的笑容。这种种的要求都不是经过算计就可以做得到的,宫津总是诚心诚意地努力投入这些被赋予的工作。而很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尽管工作条件如此地严苛,然而宫津却深爱着海洋,而且一直热爱着护卫舰的勤务。
有时候连续几天都得窝在舰内,过着不见阳光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让他无法享有解放感,但是却另外有一种连带感。这种感觉比其他舰艇来得更快、更确实。所有的人员都朝着共同的一个目标前进让人有一种一体感和昂扬感。正因为有些许微妙的差异,所以才让人觉得自己和搭乘的舰艇有着血液互相流通的感觉。
即便休假时待在官舍里面,一旦天气预报有台风来袭时,整个人也会跟着忐忑不安起来。因为当有台风要登陆时,就得将停泊在港口的舰艇驶到海面上,避免遭到损害。透过NHK的天气图确认气压分布,心里祈祷着台风能避过舰艇所在港口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又莫名地期待紧急集合的电话响起。宫津期盼过着这样的生活,同时也深爱着这种生活。
别人怎么想、怎么说都与他无关。对宫津而言,身为海上自卫官就是他的一切,舰艇和拥有舰艇的海上自卫队这个组织是一切价值的核心。他对此事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质疑,至少在往后的二十几年当中,即便多少遇过一些波折,他的想法始终没有遭到背叛过。
从地方队伍调到护卫队群,结束一连串的部署之后,被称为资深前辈的机会就大幅增加了。资深人员指的就是晋升到某个阶级的人,因此一旦被称为资深士官,就等于是该舰上最老的士官,即便在同样的上尉等级当中也算是最资深的。随着责任的增加,只要不与欠缺融通性格的舰长互相冲突,不管是在哪一艘舰艇,某种程度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于是宫津开始私底下为曹士们举行读书会。
他让他们参加选拔考试,推荐他们去就读部内干部候补学校。他积极地说服曹士们不要只固定在一个地方、一个部署工作,应该立志成为干部,因为他希望这些容易打退堂鼓、腐化的部属们能以更广阔的视野从事海上自卫队的工作,了解其真正的价值,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大家能因此而把自卫官当成一生的工作,为常态性的裁员踩刹车。
事实上,护卫舰的人手不足是很严重的问题。担任主力机动部队的护卫队群倒还好,但是负责沿岸警备任务的地方部队当中,也有一些船员不满规定人数的四分之一,而被迫不眠不休工作的舰艇。逃避严苛勤务的人太多也是原因之一,但是追本溯源,问题是出在自卫队和日本国民之间所产生的决定性温差。
以日本的现状而言,为了推动不断革新的技术就必须增加人员,但是只要防卫费用超过国家预算的1%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因此海上自卫队始终没能突破这个瓶颈。在宫津看来,身为一个经济大国根本就不该吝于花钱在维护国家的主权和安全上,但是他没有大声疾呼他个人的想法,只是努力地思索着如何在有限的环境当中奋力而为,读书会就是因此而诞生的。有几个人呼应他的理想,放弃休假进行集中讲义,而他们的努力也有了结果,顺利地通过了部内干部的窄门。“宫津学校”出身的干部年年增加,他们的人脉对宫津而言也是一大财产。
但是,最大的财产莫过于孩子了。他用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帮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隆史。妻子芳惠是第一次当上干部时颇为关照他的舰长的女儿。也许是天生就很有耐性吧?她对一年当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海上漂泊,音讯全无的丈夫半句怨言都没有,宫津为孩子取名字的时候,她也只是盈盈地笑着,赞成他的命名。
宫津有着完成重责大任的安心感以及觉得往后才是关键时刻的使命感,当他窥探着才刚张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孩子时,掠过他脑海中的是和父亲两人走在镰仓的山中寺庙时的景象。是的,哪天找个时间再去一趟吧!这一次轮到自己将隆史扛在肩上了。在儿子的眼中,自己是什么样的父亲呢……数着日子等待儿子长大成了宫津最大的喜悦。而他也一如父亲一样,怀抱着一股新的气概,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足堪为儿子典范的父亲。
十三年后,当他刚就任毕生所望的舰长一职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在接受专门培训上级指挥官的干部学校指挥幕僚课程,晋升为三等海佐之后,同时在六本木的防卫厅埋首于文件堆中的陆上部署,并且也担任护卫舰副舰长的海上部署职务的宫津,终于接下了海上部队指挥官的勤务……然而在晋升到这一步之前无可避免地目睹自卫队内幕的他,却无法从舰长的职位中获得解放感,反倒觉得每晋升一阶就变得越发紧缩的颈子,在他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开始压迫起他的气管来了。
当时的首相走明确的鹰派路线,和雷根政权之间建立亲密的关系,主张“日美是隔着太平洋的命运共同体”、“日本列岛是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极力推动海上自卫队建造舰艇,同时构想出海上交通线防卫的共同研究,也就是所谓的“八八舰队”,以八艘护卫舰?八架直升机为一个护卫队群的标准编制。重新评估长期以来只把重点摆在反潜艇战的海上战力,为了扩充海面的防空能力而输入飞弹护卫舰……
然而原本随着泡沫经济的洪流,在持续成长的经济支撑下开始进行的“军备扩充”在冷战结束之后,因为日本经济没办法跟上步伐而不断崩溃,遂步向悲哀而无疾而终的下场。在这段期间,海上自卫队的无所适从堪称悲惨,而这也正代表着海上自卫队虚幻的历史。
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和驻日美军之间的合作关系到什么界线是属于日本的职责?从哪里开始算是美国的领域?在这样的议论漫天乱舞的情况下,发挥官僚本位,主张“能删除的预算就尽量删除”的防卫厅以一般人所无法理解的技术用语做出结论,把完成的装备推给现场,表示日后将会增加人员,到时再使用。于是财政越发地紧缩,人员增加一事更遥遥无期。结果就只剩下用不完,还有一半堆在仓库里的装备,以及人员不够的护卫舰。
值此时期已经没有所谓的“国防”,有的只是提出跟美国购买装备也是经济政策一环的政治家,与固守防卫厅的利益,企图和承包企业维持良好关系的防卫官僚之间彼此最大的利益。而宫津的六本木勤务则甚至让人质疑连本来应该守护的国家都消失于无形了。
宫津心想,如果回海上执勤心情应该会好一点的,然而,就算当上舰长——不,正因为他当上了舰长,所以行动反而受到了明显的限制。他所属的护卫队群依据已经完成的年度业务计划,一边窥探队司令的意向,一边确实地完成已经决定的训练。就形式来看,他就像连锁店的店长一样。明知道这就是军人的宿命,然而亲眼目睹丝毫没有国防意识的文官掌权却仍然让他有一种难以释怀的心情。难道这就是父亲理想中的海上自卫队吗?这就是自己憧憬,相信足以托付一辈子的世界吗?这个国家、我们是在哪个地方转错了弯吗——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事情发生在舰艇出港之前,既然军队规定舰长随时都得待在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回到舰艇上的地方,反正他终归是看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了,因此他也没有将此事告知副舰长,按照预定计划出港了。
在胜浦海峰进行过队伍训练之后,紧着散开阵形,实施个别舰艇训练。在洲崎海岸再度编组队伍,回到横须贺港。舰艇消化了所有的预定计划,以原订速度前往会合地点,在吃晚饭前,有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宫津不想让部属们看到他悲伤郁闷的表情,遂离开了挤满了人员的战斗情报指挥所,前往位于舰桥构造最上头的上部指挥所。
海浪的声音;引擎的声音;在船桅上头旋转的雷达板的声音。亲切熟悉的声音包裹着他整个人。屏退那些负责监控的士兵,将海水味道饱饱地吸进肺里的宫津,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双筒望远镜,眺望着从右舷往后流过的野岛崎。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有人在笼罩于夕阳余晖当中的房总半岛的尖端,映照着橘色色彩的沙滩上挥着手。
透过三十倍的望远镜来看,人影看起来只有豆粒般大小,但是可以看出好像是一个专注地挥着手的少年。大概跟隆史差不多年纪吧?放在脚边的东西是画图纸吗?宫津拿起装置在一旁的麦克风,命令底下的舰桥人员响一声警笛。
这纯粹出于他一点点的玩心。他想,舰长应该有这么一丁点的自由。足以撼动腹部的低沉警笛声从背后响遍海面,撞击在野岛崎上,形成微微的回音。他再度拿起望远镜来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停止挥手的动作,半带着愕然表情看着这边的少年比刚才更用力地挥舞着手。
宫津也对着他挥挥手,笑了。他觉得那一瞬间,压在肩头上的重担倏地不见了,整个身体都好像变轻盈了。他看着眼底下的鱼雷连装发射机的四角形发射台,看看五英寸单装炮的炮台,再看看在前头溅起白色飞沫的舰首,不禁觉得好笑,自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西沉的夕阳将水平线染成了橘色,水平线前头交杂着蓝色和黑色,海的表情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着。没有多余的东西,只属于自己和护卫舰的世界。拥有相同目标的人们聚集在铁制的船腹当中,驱动这个庞大的躯体。而统率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以前朝暮想望的东西都在手中了,自己还需要什么吗?
担任官职已经二十几年,这是宫津第一次感觉到的解放感。就算那不过是一时的想法,然而这种感触已经足以报答立志当上海上自卫官的自己,报答为他开启这条路的父亲。
他是在这之后获知父亲的死讯。
前苏联的名字消失,北朝鲜的核子武器因为KEDO的设置而归于平息,而由冷战结束和冲绳问题而掀起开端的日美安保条约重评争论被“新停火线的制定”这个无趣而艰涩的专门用语给取代,不久之后就不再为国民所讨论了。期间,顺利通过防卫大学入学考试的隆史踏上了成为第三代海上自卫官之路。
对有一半的时间在海上看着儿子一路成长的宫津而言,这个消息着实让他喜出望外。宫津并没有刻意给儿子任何建议,但是儿子却自行选择了一条对的路,就像他自己一样,决定追随父亲的背影。儿子那几近顽固的率直个性在当上自卫官时怎么办……宫津不是没有这种疑虑,但是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妇人之见,因此也就二话不说,把隆史送出门。自己身为自卫官的每一天,也都是独自处理随着宿命而来的矛盾,一直走到今天。他相信,儿子不可能做不到。
海上自卫队也完成了配备扩充军备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四艘神盾舰任务,确实推动了舰艇的大型化、装备的现代化。在经济持续不景气的环境当中,日本国民对此事并没有多大的负面评论,不知道是因为从北朝鲜飘来的不稳气息让大家切身地感受到山雨欲来,抑或只是不关心到了极点。总之,每四个护卫队群就配备了一艘号称拥有远远凌驾以往飞弹护卫舰探测、追击能力的神盾舰,然而,海上自卫队在质方面并没有多大改变。
虽然防空能力提升了,然而却没有能力迎击越过头顶飞射而来的弹道飞弹。对付这种攻击的唯一有效对策就是采先发制人的方式击溃对方的飞弹基地,或者是让对方知道我方也有反击的准备,然而,神盾舰虽然有发射台,却没有最重要的长程飞弹。现有的飞弹最长射程不到一百公里。根据安保条约的规定,美方期待日本专职防卫的自卫队不需要有长程的飞弹,只要有反击和威吓的效果即可,既然无法得到美方的首肯,自卫队装备当中最昂贵的神盾舰顶多只是舰队防御用的苍蝇拍,要不就只是通知我军敌方发射飞弹导弹的监控雷达而已。
美国不断提出来的战域飞弹防御计划(TMD)也因为预期会有大规模的预算超出,大幅降低了实现的可能性,当宫津怀着半放弃的心态看着往返于术科学校和舰艇之间,努力熟悉系统,被迫辛苦轮班工作的神盾舰同志们而无能为力时,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
日后被称为“边野古毁灭”的事件是一个大意外,驻守在冲绳的美军最大的火药库边野古弹药基地整个被炸毁,造成超过七十名以上的美军死亡,而且邻近地区的居民们也被劝离避难,甚还曾经出动护卫舰队出兵,可谓是一场大骚动。
据悉新型高性能火药爆炸是导火线,然而施加了双重三重防护设施的半地下覆土式弹药库一起爆,直径宽达五百公尺的基地整个化为瓦砾堆的理由却始终被当成最高军事机密,没有对外公布。事故现场被美军完全封锁起来,然而拿到爆炸飞散物的电视公司拿给专家评监之后发现,那是被六千度的热度——除非是核否则不可能产生的热度所烧毁的东西,这个话题煞有介事地被传开来,于是原本就要平息下来的骚动又蠢蠢欲动了。甚至还发生美军对着抱着特攻队精神飞进禁区做报导的直升机发射炮弹的事件,日美安保条约眼看整个要触礁了。
美军接二连三发生这些不祥的事件,冲绳县民的情绪已经达到了临界点,除非缩小基地的范围,否则无法平息众怒。原本以死守安保条约为基本架构的自民党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除了先前就一直被提出来讨论的海军撤退事宜之外,缩小而非转移基地的话题也被带上了日美安保理事会的会议桌上。
不知道是否有人对于从讨论之初就把重点摆在宪法问题或集团自卫权的日本方面,提到在美国不干涉的情况下之安全保障的问题。会议在各国高度的关切之下进行,没想到又发生了让事态整个逆转的事件。从朝鲜半岛的北端发射出来弹道飞弹越过日本列岛上空,落在太平洋当中。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自从失去建国之父以来,饱受水害、饥饿,终至连重要的书记都亡命的国家终于发狂了——?这个冲击以超越“边野古毁灭”的态势横扫日本国内,结果得到的结论是,北朝鲜只是发射一枚同时测试弹道飞弹的小型卫星而已,然而,只能含着手指头眼睁睁地看着飞弹越过自己国家领空的日本政府无防备程度着实让人无法理解,已经完成弹道飞弹开发的北朝鲜下次很可能就直接发射飞弹了。因为“边野古毁灭”而积极展开的驻日美军缩小基地事实上形同纸上谈兵,已经决定泰半的冲绳海军撤退计划也无限期延后。原先被认为不可能实现的TMD也在日美共同的合作下开始研究开发,也开始有人讨论起日本应该拥有侦测卫星。
面对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也有人认为这是日美的竞赛,但是被现实生活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宫津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理会这些事情。TMD真正开始启动,海上自卫队计划将现有的所有护卫舰神盾舰化。DDG“疾风”被选为一号舰,而宫津则被指名为该舰舰长。
神盾舰起航以来就一直让人有强烈的老旧感觉的第三代DDG“疾风”进行了大规模的现代化修改,搭载了才开发出来的迷你神盾系统。此系统将来将装配于所有的护卫舰上,成为完全涵盖国内的飞弹探测、迎击网——也就是构成TMD系统舰艇的雏形。这是宫津得到的第四艘舰艇,然而在接到秘密通知时,他仍然难掩紧张的情绪。
宫津长期就职于海上幕僚监部防卫课,不可能不知道“疾风”的重要性。自己被委派的是评估今后海上战力的动向,成为一个试金石的舰艇指挥工作。宫津觉得自己唯一的优点是忠实率直、勤勉,而这样长达二十几年的公务生涯似乎获得了回报,这将会是自己以舰长的身份获得的最后一艘舰艇——顺利的话,接下来应该就会登上队司令的职位——抱着这种想法的宫津决定将所有的心力都投注在“疾风”的操控上。
完成舰长更替事宜之后,“疾风”便进入干船坞进行长达九个月的改装工程,宫津随着舰艇,单身前往吴的官舍就职。为了尽早熟悉新系统,宫津埋首于其中,同时还宴请资深伍长等一些老鸟们用餐,努力地学习“疾风”的特性。干部当中也有“宫津学校”的毕业生,拜他们为宫津说了不少好话之赐,宫津在众人充满善意的情况下,为“疾风”的船员们所接受。之前的辛苦看似都得到了成果,宫津过着前所未有的充实生活。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传来了隆史的讣闻。
宫津是在妻子芳惠确认过遗体并将之领回之后才回到横须贺的家中。在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情况下,宫津隔了半年才又和躺在棺木中的儿子见面。
塞着绵花的鼻子上头还残留有刺眼的缝合疤痕,经由眼窝延续到耳朵后方。听说救护车到达时,隆史的头卡在追撞上来的卡车的车头灯里面,当场死亡。抚摸着被缝合,经过化妆的独生子冰冷的脸颊,宫津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一定很痛吧”之类的……带有点孩子气的感想。他流不出泪来。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被扯掉大半个身子,红色的鲜血从被撕开的伤口中流出的儿子。他只有这样的感觉。
以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飙车,在弯道来不及转弯而撞上了隔音墙。转弯车道而因塞车,一辆快速冲撞过来的卡车撞进了驾驶座。从遗体中没有检测出酒精,也没有踩刹车的痕迹,由此看来,结论自是不言可喻,然而宫津却无法相信这样的说辞。隆史为什么要自杀?他在防大有优异的成绩,再过半年就毕业了。这个可望会有比身为自卫官的自己更光明前途的儿子为什么要自杀?宫津这样质问,芳惠只是说了一声对不起,隆史休学了,就在一个月之前……
这更是宫津难以置信的事情。休学?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沉默至今?芳惠回答,是他要求的。他说,自己会找一天好好跟父亲说,在这之前,希望母亲帮他保守秘密。父亲现在正忙于重要的工作,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宫津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着儿子的脸。自从进入防卫大学就读 来,一天比一天更有男子气概的脸颊,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以前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跟在他后头走着时的影子。只剩下无所适从的色彩,宫津不知所措。
守灵夜在雨中冷冷清清地举行。海上幕僚长捎人送来花圈,而防卫大学的教授和同期生、后进们在这之前也相继前来吊唁。当中还不乏从遥远的就职地区特地跑回来致意的人,宫津茫然地看着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踏实地往前迈进的儿子的人生面。
他们没有针对儿子休学一事发表任何意见,宫津也没有询问的力气。人在海上时没有发现到的——或者该说是在无意识当中逃避的种种人生琐事、为了活下去所付出的妥协或放弃的感情一下子整个涌上来,要求宫津一次付清所有的债务。
宫津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报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操舰要领和海图的看法,从来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也不了解他爱什么?有什么特长?也不懂他什么时候体会到初恋的欢愉,什么时候品尝到失恋的痛苦。更不懂他为什么在中途放弃跟父亲走上同样的路。
儿子体谅庸俗的父亲,一直隐瞒着自己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这么懂得体恤的人了……
一直都顺利地旋转的齿轮因为一个小齿轮的松脱,整个机器好像都戛然而止了。在这种状态下自己根本没办法对重要的舰艇和伙伴负起责任,这是当时他残留的唯一理性,等葬礼结束之后,宫津写了一封信给海上幕僚长,表明辞退舰长职位的心意——待回到吴,和新舰长交接完毕之后,希望能到自家附近的勤务地点担任陆上部署的工作。
就在他将写了这些内容的信函封起来的时候,一个男人找上门了。
是个高大,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很抱歉深夜时分前来打扰,请务必让我为令郎上一柱香。宛如从夜晚的黑暗中晕染而出,罩着黑色外套的身影机械性地低下头去。拜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的不便时刻之赐,对男人眼中放射出来的莫名险峻色彩感到不快的宫津婉拒了男人——今天已经很晚了,请明天再来。很抱歉,我也有点累了。他说完话,正待关上玄关的门时,男人快速地制止了他,那对阴郁而冰冷的眼睛直盯着宫津。
“令郎是被杀的。”
不容人否定的通往黑暗世界的眼睛和声音。脑袋瞬间变成一片空白之后,宫津把男人请入门内。
他必须这样做。不管这个男人究竟是何来历,只要是与隆史有关的任何事情他都想知道。不,他是非知道不可。就算是再怎么耸人听闻的事情都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看出宫津有这样的想法,男人开始把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
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对话。“边野古毁灭”的真相和从中衍生出来的“魔物”。在飞弹引发的骚动背后蠢动的各种想法;大半的领导者变成卖国贼,男人的“祖国”濒临灭亡的险境;为了阻止情况恶化而拿到“魔物”的经过以及在黑暗的世界里不断反复进行的争夺战;因为有洁癖而被卷入事端的隆史;只听从自己的良心和信念而失去一切,遵循国家的“保险定理”而遭到抹杀的悲惨每一件事情都令人难以置信,而且都是超越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范围。但是宫津也知道,男人所说的话都是事实。如果有必要,男人是可以撒遍漫天大谎,为了让自己显得合情合理,他甚至可以杀人。虽然所属的国家和工作种类不一样,他跟宫津同样都是“士兵”——男人之所以不顾危险找上门来,无非是因为他也遵循自己的信念。宫津了解自己和父亲,还有隆史都有的愚直个性,他出于本能地了解到,男人所说的话是真的。士兵是绝对不会欺骗士兵的。
说完所有的事情之后,男人对宫津提到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听起来只能说像是“强迫杀死宫津的儿子、出卖祖国的罪人们赎罪”的疯狂想法,然而却是在男人和宫津的合作之下可以实现的计划。
宫津一脸苍白,男人从外套的外口袋里拿出一叠文件交给他。
“这是令郎所写的论文‘亡国之盾’,请您过目。待您看完之后,静候您的回复。”
然后男人离去了。宫津宛如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好一阵子什么事情都没办法想,只是在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的余韵当中彷徨。然而,唯有隆史在自己所无法窥知的世界的另一面被无理地夺走了生命的事实深深烙印在胸中。
宫津拿着论文,走向隆史的房间。这是他在晋升为三佐的同时贷款购买的住宅,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曾经进过儿子的房间,他想不出还有其他任何地方适合让他来阅读儿子留下来的文章。宫津坐到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床边,一张一张翻阅用文字处理器打出以“亡国之盾”为题的A4报告纸。
……达到前所未有的发展,日本在没有理想和责任能力的情况下活跃于世界当中,有人因此诽谤日本为“经济野兽”。日本在冷战结束之后仍然汲汲营营于维持安保的架构,目前在有事法制尚未整备之下,持续进行扭曲变形的装备更新的自卫队不也孕育着同样的危机吗?
在泡沫经济崩毁将经济系统逼进死巷,遍野古毁灭撼动安全保障的存废的现在,日本才更应该做明确的表态。然而结果却是双方言归于好,追根究底也是没有人针对“日本究竟是什么”“何者为偃先?何者值得夸耀?”一事保有可以通用于整个世界的明确逻辑之故。
最重要的是,每个国民要能自己思考、采取行动,对其结果负起责任。只有在把这种观念当成“高洁”的价值观遍布于整个社会,形成一股集体色彩的时候,日本人才能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存在方式。
期盼一个有资任感,以自己为傲的人掌控国家之舵,而不是让一个只懂得明哲保身的政客来操控国家难道真的是一个过度的奢望吗?这样的人们以其存在留下典范,向所有的人宣示美德难道只是一种梦想吗?
出现在希腊神话当中,可以反弹任何攻击的盾牌,这就是神盾的缘由。然而,目前的状况是,包括神盾舰在内的自卫队装备失去了其该防御保护的国家。俨然成了亡国之盾。这不是所有的国民,亦非我等之期望。我们需要的应该是国防之盾,是我们该守护的国家的形体。
单纯而专注得几近毁灭的言论。看完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急躁理想特质的文章,宫津的第一个感觉是——儿子竟然想到这些艰涩的问题……隆史竟然会想这些事情。那个每当他结束休假要返回舰上时,一定会窝回自己房间,始终不愿出来送行的小子。那个在母亲的催促下,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来到玄关,一边说我没有哭一边猛擤鼻涕的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会想这种事情的青年了。那种喜悦、骄傲在面临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声音的残酷现实时,使得宫津第一次哭了起来。支在地上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紧咬着的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他听到滴落在论文上的泪水嗒嗒作响。
那个男人说他在看过隆史刊在网页中的这篇论文之后产生了和他碰面的念头。一开始他只是打算利用隆史,但是隆史率直的个性却导致他本人深陷其中,而男人也开始将隆史当成了同志。虽然忧心的祖国各不相同,然而两人的想法却是一致的吧?他们都想让自己的祖国找回具有责任感的自由和自傲。
结果隆史却死了,被他梦想重生的祖国之手给杀死了。他在高速公路上脑浆迸散死了。
是的,那是梦啊,隆史。自傲而优秀的政治家、充满自立心和责任感的国民。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利害和勾结,就因为你的正义感太强,让他们判断你无助于他们的利益。
也许父亲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对不起,隆史。你一定很痛苦吧?一定很害怕吧?可是,其实你大可不用这么难过的。
该体会这种恐怖气息的是让你受苦的那些人。被夺走了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骨肉,父亲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我要放手一搏。就算用这条老命去换,我也要去做。隆史,我会帮你报仇的!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爆开来,宫津顿时清醒了过来。他为自己内心深处衍生的憎恨之强烈,感到害怕。
不能这样。否则就等于背叛了相信、爱他的人。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然而宫津却发现本来已经停顿的齿轮开始再度启动了。
齿轮朝着和之前相反的方向启动。就在这个时间点,宫津开始步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