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乃塔尔(NETER) 13
我和欧文坐在布鲁克家花园里的桌子旁边,等待着保罗·布鲁克的到来。这是一个宜人的午后,天边没有任何乌云的影子。我随意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我发现,几天前的骤雨过后,花园里的植物又恢复了生机。只有草坪还没有从前几天的热浪中缓过劲儿来。在花园中间的位置,在约翰·布鲁克所设计的那个怪异的装饰性建筑“冥界之门”的周围,由于一直暴露在烈日之下,那片草地看起来还生死未卜。我同时注意到:那些蔓藤植物长得异常繁茂。它们的枝叶比上次我们拜访的时候要多上一倍。这并不算什么特别的现象,但是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背后有一个声音说出了我脑子里所想的那几个词:
“‘冥界之门’……”
我转过身,看到一位面色暗淡,身材消瘦的女人。她穿着一条黑天鹅绒的便裙,别出心裁地配了一件绿松石色的缎子上衣,上面有乌黑的刺绣。她的头发挽成了发髻。尽管她的相貌很讨人喜欢,但是她忧郁的眼神里没有半点的愉悦之色。
布鲁克太太应该已经快到六十岁了。但是她属于那种很难辨别年龄的女人。
“用这个名字来命名一个花园里的建筑未免有点怪异,您不觉得吗?”她问我们。然后她自我介绍了一下,并且告诉我们她的儿子过一会儿就会来会见我们。
欧文彬彬有礼地对女主人的评价表示赞同,但是同时他又强调说这个建筑很有特色。
米拉达·布鲁克在我们旁边的铸铁凳子上坐了下来,若有所思。
“约翰有时候会有很奇怪的想法。”她沉默良久之后才说,“甚至是哀伤的……他已经变得太多了,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我猜你们是在您的祖国相遇的,是吗?”欧文问,“在很久以前,我曾经拜读过您的丈夫就巴尔干地区的问题所写的论著。”
“是的。”布鲁克太太的眼光望向了远方。“当时他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年轻人,精力充沛,满脑子的理想,生性乐观。那时候,他还没有对埃及的木乃伊发生兴趣!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木乃伊也失去了兴趣。他的兴趣总是变来变去……现在他专心在绘画领域,或者说是专注于画家。”
“您是说那位年轻的天才,丹哈姆先生?”欧文假装随口问道。
布鲁克太太停顿了一下,然后回答说:
“是的,可以这么说。不过丹哈姆也许明天就走人了,下一个会是史密斯先生或者是布朗先生。然后他又会放弃画家,转而关注雕刻家或者是音乐家。这些都不重要……”
米拉达·布鲁克的语调中毫无感情,让人很难猜测她话中的意思。这种话如果用鲜明的语调说出来就会让人认为是严厉的指责。
“但是我没有看出任何哀伤的色彩!”欧文轻松随意地说。
“冥界之门,”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正望着那个建筑物,“给花园里最重要的建筑物起这样的名字,您觉得令人心情舒畅吗?在我的故国,我们认为这样的名字是会带来厄运的……我们搬到这里之后,我曾经设想过一些欢快的东西,比如说天堂公园。但是他说这种东西太俗气了。”
“啊!我明白!”欧文表现出很理解的态度。“我刚才还以为您说的‘哀伤’是指绘画以及年轻的画家……”
“哦!我相信画家和绘画也难免和哀伤相关!我并不是针对米歇尔。但是我发现,自从他到了这儿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开始紧张了。(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说)而且保罗在这期间也变了很多……啊,他来了。”
布鲁克太太起身打算离开了,我们向她道别。她的儿子迈着从容的脚步朝我们走了过来。他们相遇的时候,保罗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母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不过,和我们客套了几句之后,保罗就向我们询问刚才对话的主题。欧文向他介绍了刚才我们谈到的内容,他强调说布鲁克夫人很有个性。
“是的,”我们面前的年轻人脸上是一个毫无愉悦之情的笑容,“但是只有我父亲不在的时候她才有个性。在我的父亲面前,她总是尽量少发表评论。但是评论又有什么用处呢,在我的父亲面前这根本不管用。我猜您来访不是为了这个吧?”
“当然不是。我们来这里是想要和您谈谈关于米歇尔·丹哈姆的事情。”
保罗的表情突然绷紧了。欧文又补充说:
“就是那个米歇尔·丹哈姆。现在看来,您对于他的怀疑都被证实了。我不能向您透露细节,您肯定能理解我的难处。但是我可以告诉您,他现在正在苏格兰场接受正式的质询……”
“那么说他被怀疑犯有谋杀罪?”保罗·布鲁克吃惊地问。
“是的。因为目前的怀疑都集中在他身上。您的父亲难道没有向您提起过这件事吗?”
那个年轻人耸了一下肩膀,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嘟囔着说:“没有。”
“布鲁克先生,”欧文又说,“我想要知道的是您目前的观点。换句话说,您是否仍然认为他应当对这个系列谋杀案负责?”
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我注意到在那个年轻人的眼睛里有和他的母亲类似的眼神。那是一种既茫然又富有激情的眼神;光芒四射却又显得矫揉造作。他的眼神很难解读,我只能猜测其中包含了强烈的感情。
“我可不是那种像换衬衫一样整天改变观点和品味的人。”保罗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当然不会盲目地坚持一个错误的观点。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对于米歇尔·丹哈姆的判断并没有动摇。正相反,他日常的表现使我更加确信他是有罪的。我想您上次并没有重视我所说的……”
“嗯,是这样的。”欧文点头承认,“请您理解,我们当时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您的证词多少受了私心的影响……我是说您对于多勒小姐所抱有的激情。”
“激情!您说这个词就好像是在说突然发了高烧的症状!激情是一种原始的、轻率的冲动!用来形容米歇尔还差不多!”
“我可以理解您的观点。”
“您真的理解吗?”
保罗用挑战的眼神盯着欧文。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其实他是走到了花坛,他俯身摘了一朵蝴蝶兰。他走了回来,把蝴蝶兰举到了欧文的面前(我知道欧文也很喜欢蝴蝶兰),然后他说:
“这只是一只美丽的花朵,伯恩斯先生。您可以看到那上面微妙的蓝色调的变化。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是天鹅绒一样的深蓝色,然后逐渐淡化到花瓣上的天蓝色。这些色彩和那个黄色的斑点多么协调啊!”
“这种色彩搭配确实很出色!”
“这朵花真是太漂亮了……”
“我完全赞同,您放心,布鲁克先生。”
“这朵花很漂亮,只有艾美莉的美丽能够和它相提并论。她是女人中最漂亮的!”
“关于这一点,我也完全赞同。我和您的观点完全一致!”欧文轻咳了一声。
“伯恩斯先生,我想要向您表达的是:一个美丽的生灵,不管是哪一种生灵,都不可能在一天当中绽放。这朵蝴蝶兰昨天还‘不够火候’,今天则‘正当时’,您明白吗?这朵花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准备绽放的那一天。真正的爱情也是一样,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这其中的每一个阶段都需要慢慢地度过,需要用从容的步伐,去体会每一个瞬间,需要用心去升华,用绝对的默契温存地等待。只有这样才能让美丽得以充分发挥。现在您面前的这朵小花就是一个例子,它的美丽现在正在绽放……”
保罗·布鲁克的表情和言谈之中毫无做作。相反的是,欧文的境地让我忍不住想要发笑。他以往总是善于这样侃侃而谈,现在也轮到他面对这样的教诲了。欧文满脸的沮丧,他看了看我们的主人,又看了看举到他面前几厘米远的蝴蝶兰。
“我明白了。”他最后泄气地说,“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问题是,”保罗又坐下来,“米歇尔·丹哈姆完全不明白这些。”
“您曾经试图向他解释过这些吗?”欧文大胆地问。
我们面前的年轻人耸了一下肩膀。
“没有。那等于是浪费时间。他对艾美莉的感情就是一种原始的冲动,他只有这么一种感情。他的行为,还有他固执地否认事实的做法最后升级成为对我的怨恨,当然还促使他犯下了那些可怕的罪行……”
“有一件事情让我很好奇。”欧文思索着说,“我感到奇怪的是:实施这些谋杀案的凶手看起来更像是冷静而谨慎的人,而不是那种容易受怒火驱使的人……”
“我认为米歇尔完全可以做到冷静和谨慎。一旦他下了决心,他就能够像绘画的时候一样耐心和机敏。”
欧文认为他的说法不无道理。他接着询问:
“布鲁克先生,除了您自己之外,在您的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人对丹哈姆先生怀恨在心?或者有人暗中抱有敌意?”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保罗粗鲁地发问,“不是已经确定他有罪了吗?”
“还没有最终确定……”
“您已经找到了动机,也有了证据。我不明白,难道您还需要其他东西?”
“现在还需要搞清楚他是否有充足的时间来实施最近的一次谋杀。”
“据我所知,他没有什么不在场的证据!”
“那您呢?布鲁克先生,您能证明在十三号的晚上您不在案发现场吗?”
“我像每晚一样,在我的房间里睡觉!”
“有什么人能证明吗?”
保罗·布鲁克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心虚:
“没有人能证明……”
“这种说法并没有太大的用处。”欧文带着愉快的笑容说,“另外,丹哈姆先生的情况也是一样。不用管他,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是否知道有其他人对丹哈姆先生怀恨在心?”
欧文的话头被打断了。布鲁克家的女主人推开了房子的后门。她说一个邮局的人刚刚送来了一封急件,是给伯恩斯先生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了解到了信的内容。维德科恩德写的字条很简短:
“到我的办公室来,立刻,快,马上来,有重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