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来自远方的声音
这家名叫“鸽巢”的店,位于一栋屋龄二十年以上,外墙涂着灰色涂料的两层楼房的一楼。
走进北千住车站附近的商业街,约莫在中间右转,进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鸽巢”就隐身在这条巷子内,周遭还挂了许多小酒吧、餐饮店的招牌。
“鸽巢”的店门上挂着“准备中”的木牌,门内是阴暗的琥珀色色调。直美开口往店内喊:“你好!有人在吗?”
“来了。”应答的声音比刚才在电话中听到的要明亮有力。应答者接电话时大概才刚起床吧?
“啊,是前畑小姐吧?”
一个女人穿着类似雨衣的鲜红色连衣裙,侧着头站在糖褐色吧台内。
“请进来坐呀。”
滋子带头走进去,后面跟着直美、胜男。店内狭窄,只长型吧台前有几个座位。女人背后的酒架上,各种形状的酒瓶在间接照明的投射下闪闪发亮。
“我是浦田鸽子。”
自称初中时代和土井崎茜是“不良少女伙伴”的女人,笑着利落地将名片递给他们三人。
“所以你的店名才会叫做‘鸽巢’?”
“没错。”
浦田鸽子浓妆艳抹,脸上细细描绘出特殊的眉形,眼影也涂得很厚,一头短发像刺猬般直立,身材不错,长得也很漂亮,怎么看都像是从事这一行的女人。
她点起烟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小茜呀,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和小茜初中一年级开始同班,很快就成为好朋友。我们身上带有某种相同的味道,彼此可以感觉得出来。”
“你说味道?”
滋子一问,鸽子立刻笑了出来。
“就是坏学生的味道啦。我的功课总是跟不上,小学时学到除法以后就不行了。”
对她们而言,一旦跟不上进度,学校就成为只会带来痛苦的地方,自然整天想要逃学,很快地也会发现学校外面有很多好玩的事物。
浦田提到当时还有另一名少女,在众人的眼中也把她当成是她们的一员。事实上她们三人也的确要好过一阵子,不过那个女孩初二读到一半就离开了。
“那女孩虽然也不学好,但跟我们不同,是个千金小姐。后来就只剩下我和小茜,我们一起做了许多坏事。”
由于对方说得很直率,滋子不免要发问以确认:“你知道小茜遇害的事情吧?”
“我当然知道。”鸽子促狭地回答,然后用力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熄。“小茜果然是被她父母杀害的。”
在一旁默默喝着乌龙茶的直美听了吓一跳。
“你说果然,难道你以前就这么认为吗?”胜男问。
鸽子用掂量对方有多少斤两的眼神盯着胜男看。
“难道还会有别的想法吗?”
“你跟其他人提过这事吗?”滋子紧张地问道。
鸽子又点了一根香烟,吸了一口才将一声冷笑随着白烟一起吐出。“怎么可能!我是个坏学生,有谁会相信我。小茜的父母那么古板正经,大家一定只相信他们的说法。”接着又补充一句,“他们家就是因为父母太过古板,才落得这种惨况。”
“所幸我父母没那么古板,我今天才能够拥有这么一家店。”她环视着整个店,无言中仿佛诉说着这家店是她努力打拼所建立的安身之处。
“你的店真不错。”滋子由衷地说。
这不是恭维。这家店的装潢虽然不是很高级,一坐下来却令人感觉很舒服、心情平静。
“谢谢,不过光是付房租就很累人了,喜欢的话常来吧。”
“嗯,我也会来的。”胜男的语气很认真。
直美却显得有些失望地不发一语。
“我虽然也很想跟你们多聊聊,但是我还要做生意,你们也没空整天坐在这里吧。你们来找我究竟是什么事呢?是要问小茜以前交往的对象吗?”
鸽子表示她知道那个人。
“那个人好像是青高还是中高的混混吧,当时那些家伙常常在车站对面的电玩中心或咖啡厅鬼混,小茜和我就是在那里被搭讪的。”
所谓的青高、中高,仔细一问都在今井太太提过的几所高中之列。
“那时候大概是我们初一的暑假吧。在我们眼中,不过是大两三岁的高中生感觉已经很像大人了,因此跟他们走在一起之后,只觉得学校的同学跟小朋友没两样,简直是刺激又好玩得不得了。现在想想当时做的都是坏孩子才会做的事,只是那个时候不这么觉得。”
大家混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坏事都干过。
“玩乐的钱不够用,要偷要抢也无所谓。甚至还闯过空门,把一家店给偷个精光,印象中那是一间舶来品店。”
直美低喃说:“我初中的时候也曾反抗过父母,稍微变坏过……”
鸽子斜眼看着她,吐了一口烟说:“看你现在这么乖巧的样子,当初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我也不知道……”
“无所谓啦。现在自傲地吹嘘以前自己有多坏,岂不是很愚蠢吗?”
鸽子对着滋子笑,滋子也微笑以对,直美的表情反而更僵硬了。
“我虽然很愉快地过着坏学生的日子,可是刚升上初三的时候,被那群家伙欺负了,心里开始觉得很害怕,发觉他们根本不知天高地厚。”
“出了什么事吗?”滋子问。
鸽子抬头看着天花板。
“当时若真要提告的话,应该可以闹得很大吧,不过算了,不提我的事了。”
滋子点点头。“那小茜呢……”
“小茜没有离开他们,她跟他们已经是一伙的了,感觉她也和我保持着距离,当然不是很明显。我也很小心地处理和大伙的关系,怕抽腿太快反而危险。”
的确如此,可以想象。
“所以我不是第一时间得知小茜离家出走的消息。我跟小茜不一样,还想读高中,加上父母又很啰唆,总之我是死马当活马医,拼命读书,也去补习,最后总算是蒙上一所学校,不过是很烂的就是了。”
“所以说你当时在忙着准备考试的情况下自然也就无法常跟小茜联络,也不可能每天碰面啰?”
“我想是那样子。”鸽子按着胸口说,“可是那些家伙就不一样了,小茜在外面和他们鬼混的时间应该比在家还长。”
没错,小茜是经常不在家。
“他们聚集的场所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店吗?”
“有时也会在同伴的家里鬼混。有的人家根本不管小孩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一样。”
“小茜她……”鸽子说到一半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算是他们的偶像吧,就跟明星一样。她的确是个美少女,这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我听说了。”
“他们之中有个带头的坏学生。不过跟暴走族不一样,上下关系不是那么明显,但还是有带头的人。你懂吗?”
“我懂。”胜男很认真地回答,鸽子投给他嫣然一笑。
“小茜成了他的女人。那家伙家里很有钱,啊,刚才说的聚集场所就是他家。”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这个嘛……”鸽子隔着吧台拍拍滋子的手,显得彼此好像很熟,“我不记得了,你说的名字,应该是指他的全名吧?不行,我就是想不起来,只记得大家都叫他Shige、Shige的。”
“哎呀,”滋子笑了出来,“我也常被那么叫呢。因为我叫做滋子。”
“大概就是同样从名字简化而来的昵称吧,我想那家伙的名字大概是叫Shigeo。”
“他是不是染了一头红发?”
鸽子的表情就像提了重物一般,皱着一张脸说:“嗯……不过染头发的不是只有Shige一个人。”
“他们是不是常一起骑着摩托车到处跑?”
“嗯。可是也不是只有Shige那么做。他们不单只是骑摩托车,他们也会偷车,当然是无照驾驶。”
鸽子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盘起了手臂说:“仔细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那些家伙的名字,只要知道外号就够了,其他人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可是那个叫做Shige的少年家成为聚集地点,你应该也去过吧?难道没有注意过门牌上的姓名吗?”
“嗯……”鸽子沉吟了一下说,“我真的不知道,不好意思。”
“我才不好意思,都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也难怪记不住嘛。”
“照片呢?”直美突然开口说,“有没有那个时候拍的照片?”
鸽子睁大抹着浓重眼影的眼睛看着直美。“要我找的话,我可以去找找看,只不过……”她叹了一口气紧接着说,“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是因为出了事而跟他们渐行渐远,小茜的失踪正好成为当时的我脱离他们的一个绝佳借口。我上了高中后,便和他们毫无瓜葛。虽不表示我就从此成为品行端正的高中女生,但是我能不再跟他们往来,我父母也松了一口气。”
总之没有留下当时的东西。
“结果我高中读了两年便踏入这一行。姑且不论好坏,这一行可不是装成熟的小孩玩办家家酒,而是真正的成人的世界,我也因此变得早熟——那是因为我很幸运地遇到好的妈妈桑骂我,要我早点长大,于是我开始对小时候做的那些事引以为耻。我说这些你们恐怕很难理解吧?”
“我懂。”胜男跳出来说,被直美瞪了一眼后又缩回脖子改口,“我想我懂吧。”
鸽子很高兴地笑着说:“谢谢。”
“我听某个认识小茜的人说小茜是很想赶快变成大人。”滋子说。
“那个人应该就是我妈吧?”胜男忍不住插嘴。
鸽子觉得胜男很可爱似的看着他,然后马上又一脸正经地面对滋子。
“可是我觉得应该不只是那样子而已。一开始的确是那样子,但是后来小茜变了。”
最后一句听起来像是被甩过一记皮鞭般痛苦。
“是因为认识了Shige吗?”
“嗯,小茜自从成为他的女人后,就完全改变了。”鸽子说。今井太太也说过他们两人成天黏在一起鬼混。
“小茜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鸽子低喃,手指间的香烟眼看就快要烧到尽头,“我只能这么形容。对不起,我头脑不好,找不到其他字眼。”
胜男安慰说“没关系”,又再度吃了直美一记白眼。
“所谓的不知天高地厚,”滋子也试着寻找适当的字眼,“是说她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吗?”
鸽子的香烟落下很长的烟灰。她一边用抹布擦掉吧台上的烟灰,一边陷入沉思,然后低头盯着吧台回答:“不管Shige说什么她都照做,完全只听Shige的吩咐。”
“Shige他爱我。”小茜常对鸽子这么说。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爱情嘛,两人都还只是小孩子。可是她自己什么都不懂,一本正经地对待Shige。”
“难道你不认为他们之间真的有爱情吗?”直美直率地反问。
鸽子忍不住大笑说:“算了吧,那个年纪的男生哪有什么真爱,只不过想上女生,就是那么简单。”
“可是小茜认为那就是爱情。”
“那是因为她对爱情太过饥渴了。”鸽子一针见血地说,“她常说父母对她很冷淡,只疼爱妹妹。”
直美嘟着嘴巴想反驳什么,胜男悄悄制止了她。
“她和妹妹的年纪确实是有些差距,会这么想也不是没理由的。”说到这里,鸽子突然眼睛一亮,睁大了眼睛,“对了,你们去见过小茜的外祖父外祖母了吗?我想他们应该很清楚小茜当时的情况。小茜常常背着父母跑去找他们要零用钱花。”
这是滋子头一次听说。“你是说木村夫妇吗?也就是她的外祖父外祖母?”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经营一家店。”
“没错,到一九九七年为止,他们在大崎经营一家杂货店。”
“那就是他们没错了。”
滋子从诚子那里得知的是她们的外祖母已经过世,外祖父年事已高且沟通困难。
“鸽巢”的店门被推开,好像有客人上门。“咦,妈妈桑还没营业吗?”有人含混地出声问道。
“哎呀,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
滋子示意胜男和直美准备离去。
“下次我以客人的身份自己来找你。”
滋子很快说完这句话。鸽子像共犯一样地对她点点头。
后来滋子一个人留在“鸽巢”喝酒,她发现上门的客人少得可怜。鸽子对她说“工作日就是这样”,一点也不以为意。对着滋子一个人,她喝得很多,也说得很起劲。偶尔会有一两个应该是常客的人探头进来,看见鸽子喝得那么痛快,立刻表示下次再来便又掩门而去。
时针指向晚上十点的时候,滋子打电话给昭二,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要昭二过来一起喝酒。刚回到家的昭二一方面为滋子不在家而着急,同时又空着肚子,起初不免怒气大作,等到他从滋子的话中得知她好像一个人在一家陌生的店里喝得有些微醺了,只好不太情愿地开车过来。
“啊!来了来了,这个是我老公。”
昭二听到自己居然被说是“这个”,差点又要动怒,可是一听到鸽子娇声娇语说“好个大帅哥呀”,顿时怒气全消,马上又恢复他在人前好好先生的模样。由于店内只有喝醉的妈妈桑和自己的妻子,昭二只敢喝一杯啤酒,并担负起照顾两个女人的重责大任。
昭二夫妻俩一起离开“鸽巢”是在半夜十二点过后,鸽子似乎还意犹未尽。
“我说你呀。”昭二对滋子凶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同时启动引擎。
滋子先发制人地弯腰道歉说:“是,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头低得几乎要碰到仪表板。
“你这个醉鬼。”
“是,我是醉鬼。”
“坐好,系上安全带。”
“遵命。”
一路上几乎都是昭二不停地在抱怨,滋子则在一旁不断地合十说“对不起”。
到了半路,昭二终于问:“你是去问事情的吧?那家店的妈妈桑是小茜的同学吗?”
“啊,原来你知道呀?”
“这点小事,我从你的话中还听不出来吗,有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滋子靠着椅背,凝视着车窗外掠过的街头夜色,只简单地回答一声“嗯”。
她的声音不是很开朗,似乎不全是因为酒精的关系。昭二觉得情况不太妙,斜眼窥探滋子的表情。
“你还好吧?”
“应该吧。”
“听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所以才会喝那么多酒吧。”昭二一边斥责一边分析。
车子遇到红灯停了下来,十字路口没有行人,周遭也没有其他车子经过,街上看似一片宁静,举目四望则会发现周围人家的窗口亮着灯火。
“……是常有的情形。”滋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快被引擎声给淹没,“小茜堕落的过程,可说是一般女孩子学坏的典型。”
滋子提起了小茜有男朋友的事。当听到对方也叫做“Shige”时,昭二忿忿然地说:“真是令人不快的凑巧呀。”
居然是Shige在追查Shige!
绿灯亮了,车子开动的瞬间,后面追上来的一辆自行车从他们眼前横穿而过。昭二吃惊地大喊一声“好危险呀”,骑自行车的人头也不回地直接骑上对面的人行道扬长而去。
自行车上是一对年轻情侣,男的骑车,女的坐在后面环抱着他的腰。在路灯照射下,看得出两人都染着醒目的褐色头发,女的——应该说是女生,穿着小背心、迷你裙,裸露的双手、肩膀、腰际和大腿呈现性感的白皙。
由于昭二也看到了,所以绝对不是滋子的幻觉。
“晚上不回家跑出来夜游的年轻人,哪个时代都有呀。”
“他们应该是高中生吧,假如还在读书的话。”
“这些小鬼这种时间还在路上干什么。”昭二的语气越来越像是在抱怨。
“其实直美他们在的时候,我想问的事就已经大概问完了,只是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弄清楚。”
必须利用直美和胜男不在的时候。
“那个妈妈桑之所以脱离Shige的团伙,是因为出了某件事让她感到害怕。可是她没有明说,而我想知道真相。”
“有必要追究到那么深入吗?”
“我想弄清楚后才能知道Shige和小茜所做的坏事,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
比偷窃、喝酒抽烟、深夜不归、无照驾驶、不正当异性交往还坏的坏事。鸽子说当时若去报案的话会闹开来的坏事,究竟是指什么?
只剩两人一起喝酒的时候,鸽子说出来了。其实她似乎也察觉到滋子想知道。虽然她说得不是很具体,但滋子已充分了解。
昭二看着前方,表情扭曲地说:“我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你不要说。”
“我知道。”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滋子才开口说:“小茜是那个团体里的偶像,又是Shige的女人,说话很有分量。”
昭二只应了一声:“嗯。”
“大家都很听小茜的,想赢得她的欢心。小茜和那个妈妈桑固然是好朋友,可是那个年纪的女孩难免会吵架的,不是吗?”
于是她很自然地跟其他人抱怨起小茜,说来也不能算是说小茜的坏话,至少本人没有那个意思。可是话传来传去,传到了小茜耳里。据说那个时候两人之间本来就已经开始有些不和,鸽子敢对团伙内的女王表达不满,也使得她和靠Shige关系坐大的小茜之间在许多场合难以相处。
“因此被借机报复。”
昭二也忍不住低声说:“小茜不是自己动手而是叫团伙里的男生做的吧?”
滋子低声回答:“没错,是她唆使的。”
“真是太烂了!”昭二低声咒骂,“这小鬼!”这是他头一次没有直呼小茜的名字。
鸽子说,发生“那件事”的整个过程,小茜都在一旁笑着看,所以与其说她是痛苦悲伤,不如说是打从心底害怕比较贴切。
“我这么说也许一点帮助都没有,”昭二说,“还好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至少事情就那样结束了。换做是现在的小鬼,还会做得更过分,那个妈妈桑搞不好会被凌迟致死也不足为奇,最近不是常听到年轻人做出这种残酷行为的新闻吗?”
“现在的社会已经变得这么可怕了吗?”
“假如单就不好的部分来看的话。但也不是全部都这样啦。”昭二辩护道,“那个妈妈桑居然能脱离他们。”
“她自己也很庆幸。”
“只是现在的人生过得也不是很轻松就是了,她的店看起来很冷清。”
“大概经营得很辛苦吧。”滋子感慨地说。
“对了,滋子……”
“什么事?”
“家里的电话录音有通来自高桥律师事务所的留言,对方说明天上午十点请你去事务所一趟。”
滋子听了猛然坐直身体。“这种事怎么不早点说呢。麻烦到便利商店停一下,我得买解酒液。”
“顺便买我的便当。”昭二一脸不高兴地说,“我连晚餐都还没好好地吃呢。”
隔天一早,滋子的头因为宿醉而嗡嗡作响。不管她怎么努力就是忍不住一脸痛苦,但是一见到高桥律师,她立刻就忘了不适,因为律师脸上的表情纠结得好像他也在为偏头痛受苦一样。
“你这个人呀……”高桥律师开口就这么说,“不知道该说是狗屎运还是什么。”
滋子为了想解读高桥律师的意思,望向如小鸟般的多田寻求帮助,他似乎也显得有些兴奋。
“我猜对了吗?”滋子说。原本在脑袋里作乱的宿醉小鬼,这下跑到心脏去作怪了,她的心脏狂跳不已,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高桥律师一大早便显得怒气冲冲。“你该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吧?”
“我哪敢,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高桥律师露出怪异的目光瞪着滋子,宽广的额头上反射着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光。
“土井崎元先生……”多田开口说到一半,看到他舅舅可怕的表情又闭上了嘴巴。
“他表示愿意跟你见面。”律师接着说完。
滋子不禁喘了一口气。
“应该马上就会到了。他说很想早点见到你,特地一早赶过来。”
“真是太感谢了。”
高桥律师看见滋子低头道谢,不屑地甩手说:“少来这一套,我不是为了让你高兴才帮忙安排的。”
在一旁的多田露出劝慰的眼神。
“土井崎先生不是来这里接受你的独家专访,而是希望你停止调查才跑这一趟的。我曾阻止过他,可是他说既然这件事是因为诚子拜托你调查而起,他必须亲自出面说明,否则前畑小姐是不会死心的。”
滋子在心中承认:真是不好意思,他说得的确没错。
“今天我也会在场。我得把话先说清楚,在这里说的一切绝对不能让诚子小姐知道,你可以答应吗?”
“可以。”
“听完土井崎先生的说明后,你可以停止这项调查吧?”
“这要看诚子小姐……”
“要找理由的话,要多少有多少。你就跟她说以前的事已经无从查起不就可以了吗?还是要我帮你想吗?”
就在滋子不知如何反驳之际,门铃响了。
尽管滋子想象过对方会是什么样的人,但却没什么概念。仔细想想,上次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诚子也是一样。没有预设什么想法,就算有,一看到本人,原有的想象也立刻烟消云散。
土井崎元身材不高,五官端正。毕竟他是一对漂亮姐妹的父亲,五官长得好看也理所当然。一般说来,女儿总是长得像父亲。
他穿着朴素的西装、系着花纹简单的领带。据说他先前工作时是不用穿西装上班的。今天对他而言,确实是需要给人“正式的”印象,所以才作如此打扮吧。这个国家有百分九十的男人认为所谓的正式服装就是穿西装、打领带,他完全实践了这一观念。
从他开口自我介绍听来,声音比起同年代的男性显得高亢了些。他出生于一九五〇年,所以应该有五十五岁了。满头的白发修整得很短。
“我叫前畑滋子。”
滋子感觉好像别人在自我介绍,完全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她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心情如此激动了呢?九年前那个案件的尾声,在面临对决的时候,自己是否也曾这样呢?
土井崎元在高桥律师劝坐之前,始终都站着。他看起来就像不是自愿,而且是没有得到任何说明之下被带到这里,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显得有些困惑的样子。即使多田利落地送上茶水,土井埼元的视线仍一直朝下。
“这段时间我不接听任何电话。”
高桥律师简短跟多田作出指示后便在土井崎元身旁坐下。多田回答一声“是”便退下。
室内只有空调轻轻作响。
“谢谢你答应见我。”滋子没有多想,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无礼地提出跟你见面的要求,真是抱歉。”
土井崎元听到滋子赔罪,头垂得更低,双手轻轻叠放在腿上。
“我……”
高桥律师制止滋子说:“有关你的观点和到目前为止的经过,我都已经跟土井崎先生说明过了。”
“是吗,那么我就长话短说。”即便已是采访老手的滋子,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我该从哪里问起呢?对不起,请容我想一下。”
她这才想到拿出记事簿,手还有些颤抖。我这样岂不显得很外行吗?滋子在心中斥责自己。
“我是不是该出示身份证件?”土井崎先生对着高桥律师发问。
“没有必要,请不必担心。”
“可是……”土井崎元看着滋子,“律师虽然知道是我本人,这位小姐却不知道呀。”
滋子猛然惊觉到:这个人好认真,几乎可说是小心翼翼。原来我在进逼着他。
土井崎元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取出驾照放在滋子面前。
“不好意思。”
滋子将驾照拿了起来,在高桥律师的怒视之下开始检查。驾照上的确就是眼前这个人的照片,有效期限截至明年春天,地址仍是北千住的家。
“本来内人也说要来。”滋子退还驾照后,土井崎元一边收下一边说,“但是她现在躺在床上。”
“她身体不舒服吗?”
“因为知道你在四处调查,受到刺激而病倒了。”高桥律师语气严厉地插嘴,“尤其得知居然是诚子小姐委托你调查,让土井崎女士非常难过。”
滋子将目光转向土井崎元,诚子的父亲依然低着头。
“诚子现在过得很好。”滋子说。
这一点他们夫妻也知道,我会跟他们报告,不用你多事——滋子以余光看着律师,感觉律师仿佛就要说出这番话。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长得很像父亲。”
仔细一看,父女俩鼻子一带真的很像。
土井崎元的嘴角稍稍松动,他那张五官和诚子很像的脸庞也慢慢浮现出不曾在诚子脸上出现过的痛苦,同时他抬起了头。
“可不可以请你停止我女儿委托的调查呢?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提出这一请求。”说完又深深一鞠躬,并非只是低下头而已,“女儿的心情,我和内人都能理解。诚子对我们生气是应该的,也难怪她想知道得更清楚些,可是我还是拜托你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土井崎先生,你不必那么谦卑。”高桥律师劝慰对方说,“这本来就是你们家的私事,就算是受到诚子小姐的委托,但她们并没有正式签约,前畑小姐是没有任何权利过问的。”
在无法用权利义务的概念来厘清情感时,律师的责任就是死盯着权利义务的归向争取利益。尽管滋子很清楚这一点,此刻却不由得厌恶起眼前的律师。
然而土井崎元似乎没有将高桥律师的话听进去,他盯着桌上的一点,动也不动,自无力地张合着的嘴巴里流泻出平板的声音。
“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要求你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要求你不要告诉诚子任何事,我想也是没用的吧。因此我愿意将一切都说出来,请原谅我过去的隐瞒。”
土井崎元从沙发上站起来,深深鞠躬致歉,先是对高桥律师,然后对着滋子。
高桥律师伸出双手撑住他的身体。
“不要这样,我和前畑小姐都无权接受你的道歉。”
律师的语气沉稳而有力,但是土井崎元的眼神依然空洞,他不是目光涣散,而是专心盯着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东西,他内心的某种东西。
滋子明白了,自己确实是在进逼着眼前的这个人,可是现在他想说话,他想一吐为快,内心充满着这样的冲动。
滋子不假思索地直接询问:“你和你太太因为小茜的事被人勒索了吧?”
土井崎元丧气地慢慢眨了两下眼睛,低下头回答:“是的。”
高桥律师一脸不悦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先前没跟律师坦承这件事。”土井崎元又再次道歉。律师默默地摇摇头,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我才要说对不起,你一定很难受吧。”
土井崎元嘴角微微上扬,或许是想要苦笑吧。
“不,律师,是我自作自受。”
土井崎元的心情似乎更加低落,肩膀垂得更低,放在腿上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严重到几乎无法交握。
“没办法,我和内人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我们别无选择。”说到这里,他痛苦地用双手掩住了脸。
就像整个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一样,四周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滋子没有中断,继续说下去,“可以的话,请容我说出我的推测,如果不对的话,再请你指正,我想这样你可能比较容易说出口。”
土井崎元透过指缝,小声地回答:“好,我知道了。”
“那个人在小茜过世后,就马上威胁你们了吧?”
“你说得没错。”
“从那时候开始到你们夫妇向警方自首为止,对方一直在勒索你们?”
土井崎元低垂的头用力点了两下。
“你们四处跟人借钱,虽然金额不是很高,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们不断付那种钱,以至于家里的经济越来越吃紧了。”
“可是你们仍然答应对方的要求。”
土井崎元说:“我们别无选择呀。”这是他第三次这么说了。
滋子直接切入核心问:“那个人应该就是小茜当时交往的对象吧?”
滋子看见土井崎元的肩膀顿时僵住了。高桥律师瞪大了眼睛。“前畑小姐,你有什么证据那么说?”
滋子紧盯着土井崎元继续说:“就在昨天,我访问到小茜初中时期交情很好的一名女性,她叫浦田鸽子。直到三年级开始和小茜疏离之前,她们是一起玩的好朋友。”
“你还记得吗?”滋子试着问。
小茜的父亲这才挺起身子,一手掩着脸,闭上了眼睛,在滋子的目光下,他说:“我听女儿提起过这个朋友的名字……”
“是吗?浦田小姐目前在北千住车站附近经营一家小酒吧。她还记得跟小茜是好朋友那段时期的事。”
由于这些都是滋子昨天才知道的内容,没有写在请高桥律师帮忙的信上,因此她简短地说明。
“为了避免误会,我必须说清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表明了诚子小姐想要知道姐姐的过去,对方才说出来的,否则身为外人的我无论如何也无从调查起。愿意开口的人都是因为体谅诚子小姐的心情。话又说回来,重提这些旧事,对诚子小姐不见得是好事,大家也都说最好不要这么做。”
土井崎元仍无法睁开眼睛,低声说:“谢谢。”
“附近邻居至今应该还是很惊讶,大家都没有任何怀疑,深信小茜是离家出走的。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小茜平常的行为,以及你们因她而起的痛心与烦恼。”
土井崎元更加用力闭紧眼睛,用力咬住的嘴巴,几乎看不到嘴唇。
“因此我猜想……”滋子为了避免说得太快,深呼吸一口气后才接着说,“在那种情况下,有谁会怀疑小茜的离家出走呢?小茜丢下自己跑去别的地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消失无踪,那是不可能的。会有谁深信小茜离家出走的说法是骗人的呢?有这种‘资格’的人会是谁?”
除了小茜“全心全意”爱上的男朋友之外还会有谁?
“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因为没有机会找到。他只是有一种感觉,或者说是直觉比较恰当吧?”
滋子问高桥律师。就在高桥律师板着一张脸准备开口时,土井崎元低吟道:“他说要把事情闹大。”
瞬间,滋子和律师双双倒抽了一口气,彼此对看了一眼后,又一起转向土井崎元。他依然顽固地闭着眼睛,仿佛不这么做,就没有勇气面对身处此地的自己。
他的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说明:“那家伙来到家里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报警,那是在我动手杀了小茜的隔天。他说答应小茜要来接她一起出去,这种事在那之前也常有。小茜不管什么时间,只要对方一叫,随时都会跟着出去,就算是半夜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和内人都骂过她,小茜就是不听。那家伙的态度也仿佛小茜这样是天经地义的。”
土井崎元一口气吐露出心事,就像是溺水般地喘息。
“那家伙打从一开始就看扁我们。”
土井崎元睁开眼睛,眼白充满了血丝,直盯着桌子。不过在他眼中看见的应该是另外的东西。
“那个家伙就是小茜叫他‘Shige’的少年吧?”
“没错。”土井崎元点头。他眼中死盯着的的确是“Shige”的脸,语气就像是指着眼前说“那家伙就在那里”。
“知道他的名字吗?”问话的人是高桥律师。
“律师,我不知道。”土井崎元就像突然崩溃一般地笑了起来,“很好笑吧?我居然不知道,彼此交手了这么久。”
对方的确是叫“Shigeno”,但不知道全名。
“那个名字还是好不容易才从小茜口中问出来的。我曾经逼问过小茜——和你交往的是高中生吧?他叫什么名字?是哪所高中的学生?小茜很生气回答,是谁有什么关系?我高兴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问那么多干吗?小茜一脸凶恶地反问我。我说我要去那孩子家理论,说你们家的儿子老是跑来找我女儿,造成我们的困扰。没想到她听了大笑说,你才不敢呢,要做就去做呀,像你这种胆小鬼才不敢呢!Shige比你强多了。我也被女儿给看扁了。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说的是真的,我的确没有那种勇气。尽管小茜的生活步调完全乱了,但是当时我们完全管不住。不管我们怎么骂、或是哭着劝说她,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就是听不进去。你们一定会觉得我们是一对没用的父母吧,事实上也是如此。”
滋子突然看着自己的手,发现双手抖得很厉害。我才真的是没用。
“刚才说到那个叫Shige的少年,他在小茜过世的隔天跟平常一样来家里接她出去玩。”高桥律师将话题转回来,“当时他大吵大闹了吗?”
“没有,当天他被我们打发回去了,我记得是骗他说小茜有事去亲戚家了。”
没想到隔天Shige又来了。小茜回来了吗?还没有。她去哪里了?是不是你们把小茜给送到哪里去了?把小茜交出来!
“当时他就一副想闹事的样子,我和内人实在是吓坏了。”
土井崎元笑着看着滋子,仿佛一旦开始笑就再也止不住,自嘲的嘴角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凄惨。
“我们真是没用,那样一个小孩都比我们有胆量。别看他一副不学好的样子,直觉却很敏锐,大概是自己坏事做尽,才会对别人不欲人知的阴暗面特别敏感吧,他完全看穿了我和内人的心虚害怕。”
一开始Shige怀疑土井崎夫妇为了不让小茜跟他接近,故意将小茜送到别的地方,于是不停地缠着他们想要问出小茜的下落。土井崎夫妇拼命地防守,他们很担心谎话骗得过附近的邻居,却骗不过这个少年。
“现在回想,当时实在很愚蠢。我和内人商量后,决定报警申请搜索失踪人口,本以为那么做之后,那家伙应该就会相信了,我们以为拿着搜索申请当后盾,坚持小茜是离家出走、不知道人在何处,那家伙就不会继续上门吵了。于是那个周末一结束,我们立刻就去报警。当天到了很晚,Shige又找上门来,土井崎元依计行事。结果适得其反。”
土井崎元大概是因为回想往事太痛苦,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那家伙说小茜不可能不跟我说一声就离家出走,而且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神情笃定得令我们害怕,他说不可能会有那种蠢事。”
然后Shige使出了致命的一击。
“你们对小茜做了什么?”
“起初Shige只是放手一搏,但我们夫妻动手杀死了自己的小孩,精神已经十分紧绷,到了只要用针一刺,所有的神经就会应声断裂的程度。内人马上就哭了出来,怎么都劝不住。Shige疯狂地指责我们,说要报警、要把事情闹大。”
那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是小学生的诚子正在睡觉,土井崎夫妇手足无措。Shige虽然大吵大闹,但另一方面却也充分显露出他的狡猾。如果此时闹得太凶,毕竟夜深了,左邻右舍恐怕会发现不对劲,为了不让那种事情发生,Shige用心控制住事态的发展,土井崎元完全看在眼里。
“当时你难道不认为警方不会听信那小鬼说的话吗?”
对于高桥律师的质问,土井崎元只是摇头。
“以土井崎先生当时的状态,大概无法做出那种判断吧?”滋子说,“而且就算Shige是不良少年,这种情况下警方还是很有可能相信他的说法。假如警方想的跟我一样,认为小茜不可能丢下男友就此离开,那么Shige的说法的确很具有说服力。”
就算警方只是半信半疑,为了谨慎起见,势必来到土井崎家讯问,到时候会怎样呢?他们夫妻肯定撑不了五分钟吧。
“于是我低头拜托他。”
一如当时的光景重现,土井崎元显得态度卑微。
“小茜还有个妹妹,她妹妹太可怜了,请不要报警,不要说出来,不要把事情闹大。我拼命磕头拜托他。”
胜负当下立知。你们把小茜怎么了?遗体藏在哪里?在Shige的逼问下,土井崎夫妇只有从实招来,就在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前全盘托出。
“那家伙当时还说就算我不说出去,事情迟早还是会爆发的,我要为小茜报仇,我决定要报警,还当场做出准备离去的动作,我们只好完全听他摆布。”
“他当场就开口要钱了吗?”高桥律师问。
土井崎元气喘如牛,一手擦拭着脸,脸上随即又冒出了冷汗。
“没有,那一天他说要和伙伴商量便离去了,跑来要钱是在隔天晚上。”
“要多少?”
土井崎元用力吞下口水,只见喉结上下移动。“一百万。”
“他说要和伙伴商量吗?他当时真的和其他人说过吗?”
“不知道。”他摇摇头,“那个时候我不清楚,可是之后过了很久,除了那家伙外没有其他人来要钱,我才开始怀疑应该是没有别人知道。”
原来他想独吞。高桥律师一脸严峻地点头。
滋子还是不解,不禁开口问:“小茜是Shige的女朋友,也是大家的偶像,她突然消失不见,其他伙伴应该也无法接受吧?”
土井崎元看着滋子,眼神就跟刚来的时候一样,变得空洞茫然,仿佛刚才充斥现场的悲愤、悔恨、自嘲等情绪都被那虚无空洞给吞噬了。
“大概都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说服了吧。”回答的声音也很平板,“毕竟小茜是他的女人。”
滋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但还来不及弄清楚又在心中消失了。
“难道你没有质问他是怎么跟同伴们说的吗?”
“因为没有其他人找上门来,我们就没有注意,何况也没有余力去管了。”
他回答得很迟缓,仿佛虚无已经充满他整个身体,并且开始操纵着他,“总之当时我和内人以为只要给了他那一百万,这种事就不会持续太久。我们总认为被发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难道不是吗?就算再怎么坏,威胁勒索我们的也不过是个高中生呀。”
他的表情无比惊恐,好像事情才发生不久。
“没错,他只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况且,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一直瞒得住。可是每一次我们都会想到诚子。为了诚子,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我们只能一心这么想,就这样一直拖下去,我们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而那家伙渐渐也视为理所当然。”
结果这种状况就这么持续了十六年,十六年的隐瞒与沉默。
土井崎元显得茫然恍惚,似乎回顾这十六年的岁月,自己也惊讶得难以置信,居然能够持续十六年之久!
“Shige也不再是高中生,而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
高桥律师说的话,将滋子和土井崎元拉回现实。滋子之所以发起呆,是想到土井崎元和他太太在这十六年间,难道一次都没有想要杀死这个用女儿的死来控制他们的Shige,好从此堵住他的嘴吗?
“你们就一直付他钱。”
“是的。”
“十六年来,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对方的勒索吗?”
滋子没有预期会从土井崎元口中听到自己之前用过的说法。“那家伙懂得如何让我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觉得控制我们很好玩。”土井崎元如此低喃,眼神空洞,脸上浮现一丝浅笑。
“律师,他甚至还对我说:‘老爹,你也真是努力呀。’”
高桥律师看着滋子,眼神令人害怕。
“前畑小姐,看来你的想象是对的。”
滋子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能默默地点头。
“你曾意识到时效的问题吗?”
“你是指警方介入案件的有效时间吗?我知道刑事案件有十五年的时效。”他回答,“可是我们毕竟还有另一个女儿诚子在。”
“Shige也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时效快到期的时候,他还跟我确认说,就算不必再担心警方,要是被妹妹知道这件事仍然不太好吧?”
交钱给Shige的方式一如先前滋子的推测,每次都由Shige指定地点。时间不固定,有时甚至间隔半年之久。只要他一开口土井崎夫妇就要备好现金交给他,有时他会重复指定同一个地点,所以他们才会带着那些火柴盒回家。
“那家伙会到酒廊、酒店喝酒,有时候因为当天得清偿酒钱,就叫我们马上送去。”
“所以说金额每次都不一定啰?”
“没错。”
“有没有留下记录?”
土井崎元摇摇头。刚才都是高桥律师提问题,滋子只能凝视着这个完全被打败的父亲。
“被勒索的总额是多少钱,你难道没有一个底吗?”
土井崎元稍微想了一下,抬眼看着高桥律师说:“不知道,我们尽可能不去想这件事。对不起。”说完后他又小声地道歉。
“金额最大的一次是多少钱呢?”
土井崎元驼着背,眯起眼睛探索记忆。
“大概是两百万吧。”
“什么时候的事?”
“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吧……”
土井崎夫妇付完那笔钱存款也用完了。当时跟Shige说以后付不出钱了,Shige竟说:“就算只有小钱也无所谓,看你们的诚意,能付多少就付多少,就这样决定了。”
土井崎元仿佛觉得很羞愧地更加缩起身体。
“那家伙居然还敢说什么诚意。”高桥律师气得骂了出来。
滋子这才开口问:“令尊不是留了一笔钱给你吗?你太太在她父母卖掉大崎的房子时,多少也分到一些财产吧?”
土井崎元茫然若失的脸上这时才出现惊慌的神情。“你连这些都知道。”
“那笔钱也都被那家伙拿走了吗?不过你拿到的那一笔应该是用作诚子小姐的结婚花费吧?”
“是的……只有那笔总算能用在诚子身上……我和内人……该怎么说呢……好不容易才顺利地……”
“也就是长久以来,你们多少学会了如何和Shige打交道吗?”
土井崎元笑得有气无力,他点头说:“你说得对,也许是吧……”
“Shige看起来很缺钱吗?”高桥律师问,“那么长的一段岁月,他的经济状况有起有落也是正常的。我只是要问你大概的感觉,他是否真的很缺钱?比方说他是不是常常来跟你要钱呢?”
“那倒不会。就像我刚才说的,他顶多只是欠酒店的钱没还而已。”
“你知道他的工作和住址吗?”
土井崎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成自嘲的表情。
“不,律师,我连那个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也无从推测吗?没有一点线索吗?至少一开始的时候应该知道他读什么学校吧?”
律师才问到一半,土井崎元便开始摇头,不断地摇,律师问完了他还继续摇。
“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要调查吗?”滋子问。
终于他停止摇头,视线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和内人都认为这是老天对我们的惩罚,因此我们从来没有想要逃避或是试着挣扎。”
高桥律师叹了一口气。滋子始终凝视着土井崎元目光涣散的表情。
滋子倒也不是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对土井崎夫妇而言,只要不断付钱给Shige,就终会在某个时间点完全弥补杀死小茜的罪。虽然这个方法不对,甚至有些扭曲,但对他们夫妻来说却是货真价实的赎罪,而且又能不让诚子发现他们的罪行,所以没有理由停止,他们心里的天秤因而能保持平衡。
但就实际来看,不管他们再怎么照Shige说的去做,夫妻俩的自责却从未转淡,罪恶也没有因此减轻,只是花钱买个错觉。土井崎夫妇买到的不是Shige的沉默,他们用钱换来的只是这种错觉。
“你们自首的时候,Shige应该很惊慌吧?他跟你们说过什么吗?”律师问。
土井崎元的视线依然看着半空中,慢慢地摇摇头。“他没有跟我们联络。”
“完全没有吗?”
“是的,在那之后一次都没有。”
滋子无法相信,她很清楚高桥律师同样也在怀疑。
“你们被警方扣留时当然无法联络,但是之后他应该有办法跟你们联络呀。”
他只要看电视新闻,就能掌握土井崎夫妇的动向吧?
“你们会自首是因为发生了火灾,可以说是偶发的事故,Shige应该十分惊讶吧。‘居然敢背着我任意行动!’他应该会如此抗议才对吧,如果我是他肯定会这么做。”
这对高桥律师来说,算是僭越身份的发言,可是土井崎元只是不发一语地猛摇头。
滋子也挑衅说:“他就算没有跟你们联络,应该也会想要跟诚子小姐联络吧?”
土井崎元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神,他立刻抬头看着滋子。“有这种事吗?是诚子说的吗?什么时候?诚子……被那个男人……”
他站起身差点就要抓住滋子,律师赶紧制止他。
“这不是真的,诚子什么都不知道,刚才是我的推测。”
“真的吗?诚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是的。”滋子用力点头说,“只是我担心今后有可能会发生那种事。一个以支配别人为乐的人,其实很会打些坏主意的。”
土井崎元目不转睛地盯着滋子,滋子也看着他。
“他会对诚子……做什么呢?”身为父亲的他目光冻结,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事到如今,他还能对那孩子说些什么呢?”
滋子有点被吓到,身子往后退。她知道用力一敲肯定能敲出什么声音,却没想到敲了之后发出了超出预期、沉重且巨大的声响,音色也跟预料的不一样,为什么呢?
高桥律师似乎自行推测出原因,迅速地提问:“Shige以前是否曾经想对诚子做什么事?”
土井崎元看着滋子,表情越来越僵硬,高桥律师喊了他好几次,甚至用力抓他的手,他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对诚子吗?”他嘴巴颤动地反问,点了两三下头,喉结上下移动,“我一不小心跟那个男人说诚子即将要结婚,我想帮诚子办个像样的婚礼,付不起那男人所要的钱,总之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滋子插嘴说:“Shige又来要钱,你送过去,当时无法给足他要的金额,必须说明理由,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所以说应该是去年的事啰?”
“嗯,没错。大概是年底的时候吧。”
他用手抹去额头和鼻子上的汗水,旋即又赶紧往西装裤上擦抹。
“在那之前,他有一阵子没有跟我们联络。该怎么说呢,因为隔了很久,他突然再次出现,让我感到绝望,心理上一时间没有调适过来,唉!真不该说出诚子即将结婚的事。”
“你是说他很久没有来勒索你们吗?”
土井崎元一边点头,手仍惯性地在裤子上擦抹。
“有一阵子是指多久?三个月还是一年?”
“当时间隔了有三年之久吧。”
真是令人惊讶!连高桥律师的表情都起了变化,他微微探出身子反问:“你说的绝望,是因为他三年都没有联络,你们正庆幸被勒索的噩梦已经结束了,突然间他又出现吗?”
“是的,律师,我的确有那种心情。”说完后,又赶紧摇头否决道,“可是我也跟内人说最好不要有那种想法,因为先前也有类似的经验,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他都没有出现。”
然后Shige就像突然想起来一样,继续勒索。就在他们夫妻俩开始稍稍觉得安心的时候,在他们开始生出希望,以为可以从被勒索的状态中解放的时候……
“这就是那个男人的手法,对他而言就像游戏,玩弄着我们。”土井崎元说得咬牙切齿。
滋子认为Shige有着土井崎元所说的虐待狂倾向,但应该还不止于此。这个叫Shige的男人也有他自己的私人生活,因此无法成天管着土井崎夫妇,也或许那段时期他根本无从管起?
毕竟长达十六年,Shige的人生当然也会有起落与变化。
“会不会是被警察抓去了?”高桥律师轻易地说出推论,马上又道歉说不好意思,自己不该如此任意猜测。
“不过这也不无可能,也许他在其他地方犯了什么罪。”
“光凭想象也毫无帮助呀。”
土井崎元用茫然虚无的眼神轮流看着律师和滋子。
“结果呢,Shige他做了什么吗?”滋子问。
“他要诚子取消婚礼。”
律师露出严厉的表情问:“他说什么?”
“他还说要诚子跟他结婚。”
这一次换成滋子点头说:“像Shige那种男人,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稀奇,以前他是否也开过口要求跟诚子见面?”
土井崎元嘴唇依然颤动着,额头上满是汗水。
“有……有过。”
我要跟诚子见面!叫诚子拿钱过来!Shige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从诚子上高中开始,也就是正当她花样年华的时期。
“他平常讲话总是很不正经,听不出来他到底哪些话是真的,但只要他提出要求,我们就尽量想办法满足他,唯有这件事绝对不让步。每次他提出要诚子出面的要求,我们除了坚决不同意之外还很严厉地反抗说:‘如果你敢动诚子一根寒毛,我们也不会再坐以待毙,干脆去跟警察自首,说出一切。’”
土井崎元已有所觉悟,也有了必要时的因应之策。
“每当我们这么说,那男人立刻又嬉皮笑脸说:‘我是开玩笑的,干吗那么紧张。’当时我以为这些都只是那男人恶劣的作弄手段……因为只要我那么一说,他就会立即退缩,可是内人却害怕不已。”
土井崎夫妇看着越大越漂亮的诚子,却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只能偷偷地隐藏住内心的挂念与不安。
“他说要诚子取消婚礼,你怎么办呢?”
“我当然拒绝了,那还用说。”土井崎元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十分气愤,握紧了拳头,“那个男人当时已经结婚了,居然还有脸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滋子望向高桥律师,律师也起疑地眨了眨眼。
“Shige娶老婆了吗?不过就他的年龄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婚姻。那个男人都是骗女人跟他结婚,说些花言巧语,入了女方的户籍,可以换一个姓,变换另一个身份。这么一来就可以隐瞒那些不好的过去,也容易向银行借贷。这些都是他本人说的,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应该错不了。”
“哦……”律师发出一声感叹,“原来如此,其实银行只要仔细调查,这种伪装手法很容易就会被识破的,但是这种手法很方便就是了。”
“他贷款要用在哪里呢?”滋子问,“该不会是房屋贷款吧?”
“那个男人好像在做什么生意,至少他是这么向我们炫耀的,说自己是总经理,不过我想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公司,只是他要做事业,总是需要资金吧。”
“可是他从来没想从你身上勒索这笔资金吗?”
土井崎元显得有些焦躁。“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家没钱。我跟他说了好几次,假如他狮子大开口逼得我得去借高利贷,到时候事迹败露了,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Shige并非有头脑的人,只是有些小聪明,懂得算计。”土井崎元愤恨地说明。
“而且那个男人大概是有亲戚还是其他什么后台供他钱,他说是他做生意的后盾。”
“这也是他本人说的吗?”
“岂止这么说,他还觉得很得意呢。”
“关于他的后台,他曾说出具体的人名吗?”
“我知道是他的亲戚还是朋友,更详细的就不知道了。”
高桥律师轻轻挥手制止滋子继续问下去。“话题回到前面,所以说那个叫Shige的男人为了取得新身份,经常结婚和离婚吗?”
“好像是吧。”说完后,土井崎元这才稍稍露出愉快的表情补充说,“我看应该是女人受不了他而跑了,他不得已才离婚的吧?”
律师点头说:“很有可能。那么他想和诚子小姐结婚也是基于同样的企图,当然他对诚子小姐也早就心怀不轨吧?”
土井崎元似乎连开口说出来都害怕,默默地点头。
“你说那次联络是在去年年底,意思是在十二月吗?”
“应该是吧……”
“还记得日期吗?”
“日期很重要吗?”土井崎元变得很敏感,眼眸深处涌生新的不安,“那一天有什么问题吗?”
律师像是要安抚他的心情,微笑着说:“没什么。只是如果是十二月九日以后,小茜的事件已经过了时效,我以为你和夫人应该会意识到这一点才对。”
不愧是专家,必要的时候难以启齿的问题一样开得了口。滋子凝视着被问到重点却无法回答的土井崎元的侧脸。
土井崎元嘴角轻颤,避开他人视线,艰难地开口低喃着:“律师是想说我和内人每天都数着日子等待时效过去吧?”
律师保持温和的表情,平静地回答:“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认为有所意识乃是人情之常。”
土井崎元低着头。高桥律师看着滋子。
“Shige当然也会意识到时效结束的日期才对。”
对他而言,那是好玩的游戏结束之日。
“我认为他提出无理的要求,要诚子取消婚礼跟自己结婚,应该是在十二月八日以前吧?他很清楚,一旦时效过去,提出这种要求肯定会被你拒绝。可是如果在时效即将到期之前,会怎么样呢?假如在只剩下几天,甚至是几十小时之前威胁说如果不答应就告诉警察的话,你和夫人应该无法保持冷静吧?”
“我们……”土井崎元的声音沙哑。
高桥律师仍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请别误会,你们的决心会因此动摇也是合理的,那也是人情之常。”
滋子也用力点头企图让土井崎元看清楚。
“每次Shige试图将魔爪伸向诚子小姐时,你们就严词告诫说如果他敢那么做,你们就要向警方自首,吓阻了他,当然也牵制了他,因此你们才能一直保护着诚子小姐,让诚子小姐这十五年来可以完全不知内情好好生活。没错吧?”
面对这样的反问,土井崎元点头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我不认为你们的决心是假的。与其要牺牲诚子小姐,你们宁可选择公开秘密,这样的心意是真实的。而且真要实行,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尤其是随着秘密被隐瞒的岁月越久,用来破坏那种状态的动力就必须更强大,这一点你们应该有感受。”
Shige也很清楚这一点。
“也因此他会在最后关头,说难听点就像是放最后一个屁,提出想跟诚子结婚的要求。他很清楚,只要时效一过,他就无法像过去一样随意玩弄你们。”
所以Shige要求和诚子结婚应该是在十二月八日以前。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们甘愿事情被揭露吗?究竟是为了什么隐忍了十五年?把诚子交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乖乖照我的话去做,我就让你们平安地过完剩下的几天、几十个小时。
“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土井崎元依然小声低喃着抗辩,“可是听律师这么说,感觉又好像真的是那样。”
我还记得,怎么可能忘记。我和内人都很期待时效过期的那一天到来——土井崎元就是无法如此承认。从他身上透露出一种顽固的意志,好像在说我不是害怕被问罪才花钱买沉默的。
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女儿诚子。
“照理说那一次Shige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吧?”
对他而言,那是最后的机会。
“能够击退他,肯定很费力,你做得很好。”
高桥律师的语气既像是赞美也像是慰劳,滋子觉得再适合不过了。
“那个时候诚子她……”土井崎元说,“刚试完婚纱的打样。”
律师悄悄地和滋子对看了一眼。
“亲家母说,嫁到他们井上家的媳妇,怎么可以穿借来的礼服,所以我们才决定要订做。”
“婚礼是在今年新年刚过的时候吧?”
“一月八日,时间很赶。起初我们很反对,可是诚子他们小两口选的结婚会场只有那天有空。”
土井崎元看到了忙着筹备婚礼的诚子,看到了和达夫在一起显得很幸福的诚子,也看到女儿试穿婚纱的模样。
“律师有女儿吗?”土井崎元问。突如其来的私人问题让高桥律师睁大了眼睛,但他还是回答了:“没有,我只有儿子。”
“是吗。”土井崎元缓缓地说,“你假如有适婚年龄的女儿就能理解。那种男人居然要我把诚子嫁给他……”
空洞的眼睛深处瞬间浮现一丝强韧的怒意,旋即又消失。
“所以我必须击退他。”土井崎元平静地补充。
“也许因为职业的关系,律师对于法律效力、警方的动作等,总是会比我想得更多。可是我和内人都不怕警察,甚至还觉得干脆认罪受罚,心里会比较好过,唯一害怕的就是让诚子知道。”
我们为了诚子而花钱买下Shige的沉默,实在是本末倒置的做法。与其那样用尽全力隐瞒了十五年,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当初我们就应该向警方自首才对,土井崎元最后如此表示。
“可是……”滋子忍不住高声说,“结果你们还不是在四月二十日自首了吗?明知道这么做会让诚子知道一切,还是自首了。”
“那是因为……”土井崎元像是泄了气一样地低垂着头,“我们认为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一旦烧毁的房子被挖开后,就什么都完了。”
“可是又不一定会被完全挖开呀。”
“我们已经那么认定了。”
“结果诚子小姐也因此离婚了,你知道吗?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土井崎元只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其实滋子也不强求他回答。
高桥律师轻咳一声后唤多田过来,一看到秘书从屏风后面探出头,他便用手势指示添新茶水。滋子此时瞥见多田的脸色铁青。
“时效过了之后,你们还是担心诚子小姐会知道,因此Shige还是继续向你们勒索,没错吧?”高桥律师仿佛确认般询问,“可是这些年来的噩梦在四月二十日你们出面自首后便都结束了,从此Shige没有跟你们接触,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
“真的是一次都没有联络吗?”
土井崎元没有看质问他的律师,而是转向滋子。“那个男人有没有接近诚子?你应该知道,诚子真的没事吧?”
“她没事。今后我也会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只是在那之前得先跟诚子小姐说明情况才行。”
土井崎元狼狈得几乎快坐不稳。“没有必要跟她说明……”
“不行,继续隐瞒下去是没有用的。”
土井崎元猛然站立起来尖声地大喊:“我不是拜托过你不要跟诚子说吗?你这样子是违反约定。”
他激动得口沫横飞。
“到目前为止我和内人都认为只要有律师在就不必担心诚子的安危。万一那个男人在诚子身边徘徊,或是有奇怪的人跑去跟诚子说些什么,诚子就会跟律师商量想办法赶走对方。”
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高桥律师。律师大概是故意的吧,竟对他发出的求救毫无反应。
“就像这样不是很好吗?只要……”土井崎元手指着滋子,“只要你不多管闲事,一切就跟过去一样,诚子什么都不会知道。我不就是为了这样,才答应你说出一切的吗?”
滋子挺直身体,仰望着土井崎元。他就跟站在后面手拿托盘和茶壶的多田一样,脸色十分苍白。
“为什么非得隐瞒不可?”滋子始终想问清楚这个问题。
“这一点你……难道不明白吗?”
“Shige无论如何都会设法找到诚子小姐,将你们付他钱的事说出来,我当然也知道你会这么担心。可是我一开始就说过了,那种人一旦尝过掌控别人的滋味,是会想方设法继续玩这种游戏的,他们已经沉溺在这种邪恶的乐趣中,就像中毒一样。”
你的父母为了逃避杀害姐姐的罪刑,在有效时效内一直付我钱,叫我不要说出去。那种偷偷摸摸、卑贱下作的样子,实在是够难看。尽管滋子不知道他的身材、容貌,但脑海中仍浮现出那家伙一脸嬉笑对着诚子说明一切,享受着她的痛苦,伤害、玩弄着她的表情的场景。
土井崎元的脑海中肯定也出现同样的画面,因为此时他脸色苍白,白色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Shige不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诚子小姐很有魅力,人又长得漂亮,Shige本来就对她十分感兴趣。既然你们现在已经离开诚子小姐身边,或许对他而言正是可以垂涎的最好时机。他是会这么想的人,我想最清楚这一点的应该是土井崎元先生你不是吗?”
尽管滋子该生气的对象不是眼前这位不幸的父亲,但她还是怒火中烧。
“为了避免那种事,最好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由你亲口对诚子小姐说出真相。”
土井崎元僵在那里,只能猛摇头。多田想要说话却又放弃了,高桥律师则是始终凝视着滋子和土井崎元。
“你自己也说了,并不害怕接受刑事审判,甚至还觉得接受责罚心里会比较好过些,你们这十五年来之所以保持沉默守住秘密,只是为了不想让诚子知道。这些苦难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
一切都是为了不想让诚子悲伤,不想伤害诚子。
“过去那么做也许可以,可是现在保持沉默这个方法已经行不通了,证据就是诚子小姐雇用我帮忙调查,她想知道小茜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你们非得要动手杀死小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肯告诉她真相,让诚子小姐觉得很痛苦。请告诉她吧!”滋子鼓励对方,拼命向对方诉求,“这件事只有你和夫人能做。请不要逃避,想想怎么做才是真正为了诚子小姐好。”
脸上失去血色,呆立在那里的土井崎元,整个人好像突然又缩小了一两圈,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样,身体无助地前后摇晃。
高桥律师站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让他慢慢地坐下。
“一下子别太勉强,”律师说,“这都需要时间的,事到如今也不急在一时吧。”
律师轻拍他的肩膀后放手。土井崎元一如接收到什么暗号般,应声低下头。
多田担心土井崎元无法一个人回去,便陪他走到车站。高桥律师与滋子默默地喝着桌上已凉掉的茶。
“不过话又说回来,”律师开口说,“你还真是厉害嘛。”
滋子心里明白对方不是真的在褒奖自己。
土井崎元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痛哭流泪,大概是所有的泪水早已哭干了吧。他垂着头、缩着身体,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仿佛想尽可能让自己缩小、当场消失。
高桥律师和秘书多田这一对舅舅外甥仍然态度谨慎地保持沉默,守护着土井崎元。只是滋子觉得那样的沉默反而更容易令他逃离现实,于是开始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她提到了土井崎元以前的同事、北千住家附近的邻居、浦田鸽子、小茜的班主任老师生方芳江、加藤纸业的加藤总经理,大家都很关心土井崎夫妇的状况,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惊讶,心中虽然抱着解不开的疑问,却也为土井崎夫妇伤心难过。这个世界至今依然在转动,也许不是照你们所希望的方式在运转着,但是你们夫妻俩并非孤独地坠落在冰封的世界里。滋子拼命想传达这一点。
说着说着,滋子看见土井崎元一点一点地开始坐直身体,受到这景象的鼓舞,滋子又继续再接再厉。
“加藤先生,他还好吧?”
直到依然垂着头的土井崎元这么问为止,滋子一个人至少讲了三十分钟。
“我是打电话去打扰他的,并没有见到本人,不过听声音感觉应该很好,我还听到应该是他的家人在喊他的声音。”
“他呀……”土井崎元用手擦脸,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说,“跟我一样,家里的孩子不学好。”
滋子心想,果然没错,原来加藤宣夫说的不能当做事不关己,是这个意思。
“他儿子当时交了坏朋友——这一点也跟小茜一样。有一天晚上他在新宿还是涩谷一带的闹区鬼混,跟别的不良帮派杠上了,还打死人。”结果进了少年管教所。
“我们听到对方小孩变坏的情形,两个父亲不知不觉便开始彼此诉苦,因而常常相约一起喝酒。只是后来他儿子走到那种地步,我的同情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
两人大概是因此而停止来往。
“他们家惹是生非的那个孩子好像是老二吧。”
“我听他说那孩子好像跟小茜的年纪一样?”
“你知道?加藤先生居然连这些都跟你说了。”土井崎元大概是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心情较和缓了吧,他开始缓缓地诉说。
“毕竟我也很担心小茜的将来。”
不能当做事不关己,土井崎元也说出同样的话。
“加藤先生家的老二发生那件事时,他的大女儿正好在找工作,他们家很担心她的前途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毕竟在日本,家里只要有一个小孩闯了祸,其他家人都要跟着受苦。”
土井崎元感慨良深地低喃过后,突然突兀地笑了起来。“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足以构成我杀死小茜的理由吧。”
他说完看着滋子,眼睛依然通红。“如果换作是你,见到诚子,要跟她说这些话,你说得出口吗?”
滋子还来不及回答,他又继续追问。
“为什么我们要杀死你姐姐,因为有这种不像话的姐姐,会影响到你的未来。我们可以这么说吗?我们可以说都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吗?”
“土井崎先生……”
“不,不对。”土井崎元就像是独角戏的演员兀自做着表情和动作,继续说道,“爸爸妈妈用过各种方法管教你姐姐,已经受够了,我们决定不要小茜,只要有你一个女儿就好了。这么说,诚子听了会高兴吗?”
怎么样呢?你说呀?你会怎么想呢?
“还是要这么说呢,爸爸一时间坏了,不顾一切地动了手;还是要说,像小茜这种人对社会没有用,也只会造成我们一家人的困扰,身为父母的我们要负起责任解决她。怎么样?你觉得哪一种说法比较合理?杀死女儿的父母该如何对另一个活着的女儿解释呢?要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吗?你说呢?”
“我、不、能、见、她。”土井崎元痛苦万分地挤出这五个字。
“我不能跟诚子见面。我拿什么脸去见她?我该怎么说?说什么我们只要说出真相,那孩子就能得到救赎,这根本只是你这种外人恣意的妄想!”
土井崎元之后直到他开门离去为止,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到最后你还要让土井崎先生说那些他不想说出口的话,这下你该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过分,也该稍微得到教训了吧?”
滋子为了假装没有听见律师这番严厉的训话,只好用手抵着额头遮住了脸。
“没有谁的人生是轻松的呀。”高桥律师如此低喃。
他的这句话听起来既不像是对滋子的安慰,也不像是自我辩护。
不久,多田回来了。“他一直不肯拿乘车优惠券,我只好交给了司机。我还是让他坐出租车回去了。”多田说,“我担心万一他在月台上想不开就糟了。”
“你真细心,辛苦了。”
假如小鸟会生气的话,表情应该就跟现在的多田一样,他瞪着滋子,像小学生一样嘟着嘴巴。“都怪你说那些话,出了事你负责吗?”
滋子默默地耸肩,律师在一旁忍住笑。
“你要怎么向诚子小姐报告呢?”
“唉,该怎么说好呢?”
“前畑小姐,我觉得你应该反省一下比较好。”
“你说这种话才是多余的吧。”
尽管被舅舅如此告诫,多田仍然一脸的不满。
“你也是……”高桥律师说,表情柔和了一些,“毕竟过去曾经接触过重大案件,总应该明白吧,像这种事想要全部厘清,让每个人都心平气和地接受是不可能的。”
“难道连作为理想都不行吗?”
“不行。”对方立刻回答,“诚子小姐今后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慢慢整理她的人生,别人没有办法救她,也不是靠某人自白就能获得解决的。”
这一点滋子也知道,可是……
“关于恐吓者的存在,你的推测是对的。只是我以前就察觉土井崎夫妇好像有什么事情隐瞒没说——我可不是不甘心输给你才这么说的哟。”
“可是律师却没有追究。”
“因为没有必要,而且我觉得就算追究,那也是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的秘密吧。即便是现在,我仍这么认为。”
那是什么意思呢?滋子侧着头思索。反倒是多田开口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即使像这样不断追究,土井崎先生今天也没有将全部的实情说出来。”高桥律师说。
多田睁大眼睛说:“什么?我在旁边都听到了呀,我并没有那种感觉。”
“这就是欠缺经验呀。”
“是Shige吧?”滋子不禁又开始热衷了起来,“应该是跟他有关的事吧?其他的我就想不到还有什么疑点了……”
“Stop!”律师举起手。“够了。你猜对了,算你获胜。我想是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高桥律师用前所未有的亲切态度劝告滋子。
滋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昭二回到家时,滋子仍坐在桌前听着从数字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土井崎元的声音。不知道是第几遍了,滋子听得都忘记了时间,直到昭二大声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啊,对不起。”
昭二瞄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厨房,故意面露愠色,然后开始拨打电话。“两份起司,加大蒜和意大利香肠。”
原来他是打给比萨店。滋子忙着追加说还要色拉。
“我有个好老公,真是幸福。”
“少来这一套。那是什么?”昭二指着数字录音机问,“这是谁的声音?”
“诚子的爸爸。”
昭二一听跳了起来。“你们见过面了吗?”
“是呀,事情突然有了很大的进展。”
昭二神色紧张地站在迷你录音机前。“那……怎么样?想问的都问到了吗?滋子你不是有很多想法吗?可以让我听听吗?”
滋子用手臂挡住靠过来的他,一把将录音机攥在手里。
“你先发誓,绝对不跟其他人说。”
“你把我当成谁了呀,我可是前畑滋子的老公啊。”
尽管这么说,昭二还是举起右手做出发誓的样子。“亏你居然还想到录音。”
“我是偷录的。”
滋子开始这项调查以来,凡出门在外一定会将数字录音机放在包里,一旦有必要就偷偷按下开关。数字录音机容量大,使用时又没有声音,实在很方便。假如九年前就有这种机器,可以偷偷录下相关人士的所有声音,之后不断地重复听,直到心满意足为止,或许滋子就能提出更聪明的对策,也许有人可以因此存活。不过事到如今多想也无益,只是每次使用这机器时,滋子都会这么想。
当然,也必须要有听出谎言、秘密、欺骗的功力才行,高桥律师说得没错。
除了比萨送达时中断几分钟外,滋子夫妻俩一直默默地听着录音。听到一半,昭二停止吃东西改喝啤酒,直到他听到土井崎元激动地怒骂滋子的那一段才放下酒杯。昭二的一张大脸变成了送进烤箱前的起司般黄澄澄的颜色。
“真是令人意外呀,这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你打算怎么对诚子说?”昭二担心地问道。
首先就想到这一点,这就是昭二之所以为昭二。
“你会提起见到她父亲的事吗?”
“还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我也还要想一下。”
昭二一手抓起冷掉的比萨塞进嘴里,大口咬饼、咕噜咕噜地喝酒。滋子新开了一罐啤酒,然后说出土井崎元离开后,她和高桥律师谈话的内容。
“高桥律师认为土井崎元还有些事情没有说出来吗?”昭二低喃后,再次停止咀嚼,开始发表意见说,“我总觉得土井崎元应该还知道更多有关Shige那家伙的事。”
“为什么?”
“因为连对方的身份、全名都搞不清楚,却能说出那家伙那么多事,不是很怪吗?他说Shige还有其他金钱来源,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问出来的事情呀,还有他频繁结婚离婚换取新的户籍身份也是。我猜高桥律师心里应该也是那么想吧?”
对于昭二的分析,滋子个人则是投一半赞成票,一半废票。
“我想这一点很难判断吧。Shige又不是笨蛋,应该不会主动跟土井崎元表明身份吧?可是他又对土井崎元说了一堆关于自己的事,假设他期待这些可以达到某种效果,反过来看你不觉得他刻意在宣扬什么吗?”
“宣扬?怎么说呢?”
“就是让对方认为他很厉害,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强调自己不好惹吗?”
“那是其中一点。”
“可是他不是不缺钱用吗?”
“那应该也是Shige的虚荣心吧,他想表现出‘我可不是因为没钱花才来跟你们要钱的’。”
假如不这么强调,就会让恐吓者沦为悲惨的“勒索者”,也会让支配游戏的快感减弱不少。
回到家和熟悉的昭二面对面坐着,滋子总算恢复了冷静,头脑开始发挥作用。
“可是我可能漏掉了一个重点——这个游戏开始的时候,Shige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那又怎么样?”
“土井崎元被一个小鬼那样摆布,恐怕事情并不那么单纯吧?就算对方再怎么坏,就算被抓住把柄,在土井崎夫妇眼里,Shige不过是小孩子呀。”
昭二明显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就算是小鬼,也可能是很难对付的坏蛋呀。”
“话是没错……”滋子拿起手上的比萨咬了一口,又放回盘子,“Shige为什么没有对诚子下手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只见昭二一脸的惊慌,“干吗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要乱说。”
滋子冷静地说:“我没有乱说。像Shige那种小鬼没有想到利用自己的优势对诚子下手,反而才显得奇怪,你不认为吗?”
“所以土井崎元才要挺身保护她呀。”昭二不平地辩护后,突然眼睛一亮,“高桥律师暗示的会不会就是这件事?土井崎元和Shige曾经为了诚子发生过不能告诉你们的激烈争执。所以高桥律师才会跟你说事到如今不要问那件事,不要逼他说出来。”
滋子完全忘记比萨的存在,凝视着丈夫的脸。
“激烈的争执?”
“嗯,没错。”
“难说不会发展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激烈争执。”
昭二吓坏了,口沫横飞地说:“我可没有那么说呀,土井崎元从头到尾都是抱着与其牺牲诚子,宁可去自首的决心跟对方谈判的。”
“听到那种话,Shige就会认输吗?一个不把大人看在眼里的小鬼,他可不会像我们这样,凡事都要深思熟虑之后才行动,而是冲动地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是吗?他如果贸然地对诚子下手的话会怎么样?事后土井崎元才对诚子说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就去自首,这样能安慰得了诚子吗?”
说不定诚子还会反过来制止父母去自首,从此一家三口只有任Shige予取予求,还是说……还是说……他们选择反击呢?
“我要是土井崎夫妇,看到诚子被那家伙欺负,才不会去自首,而是杀了他。”用杀死小茜的那双手。
“你这个女人怎么想的都是那么恐怖的事呀。”
滋子不屑地对着如此低喃的昭二冷哼一声,模仿起他刚才说的话:“你以为我是谁呀。”
“的确。”昭二点头说,“这一点倒是忘了,的确没错。”接着又改变心意补充,“不过那也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呀。”
滋子低吟说:“Shige还活着吗?”
“喂!喂!等一下!你这想法未免跳太快了吧。”
“不,他一直都还活着。因为阿等遇到了他,可是……”
滋子的心里就是无法释然。土井崎元的自白并不完全,有些事他没有说出来,他还隐瞒着什么。滋子只能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