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看不见
这是一个迷蒙的雨夜。
气温比白天下降了近十度。尽管如此,却无疑已是春天,所以在站前等出租车的时候,也无须再跺脚来保持脚尖的温度了。只是,他身不由己。
在这三十分钟里,出租车一辆都没来。
三宅悦郎偷偷瞟了一下身后的男子。已是一把年纪了,过六十了,不,或许近七十了吧。无论是斑白的头发,还是脸颊上那像雀斑一样的斑点,都不会只是街灯的明暗所致吧。
同样是滨海高级小区的住户吧,悦郎想。这样也好,那就可以合乘一辆车了。毕竟,一直只有他们两人在等车……
身材魁梧、性格却很细腻——无论是同事还是上个月刚结婚的妻子都如此评价的悦郎,在深夜的出租车乘车点经常会产生这种念头。丢下身后排号的人,只身一人悠然离去,这种事他怎么也做不出来,他会于心不安。
“真奇怪。你不用在意,毕竟是你先排的号。”妻子道惠笑着说。
悦郎也笑着回答:“话是没错,可仅仅是一两分钟的差别啊。更何况,如果身后的是老人或年轻女孩,我就更觉得过意不去了。”
“跟我谈恋爱那阵,在银座或是新宿,你不也经常挺身为我拦出租车吗?那时候,每当赢得争夺战,你不也是立刻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吗?”
“那是因为在繁华街区。在那种地方拦出租车的人都是出来玩的,用不着受良心谴责,大家都是平等的。可是,在末班公交车之后,在站前等出租车的人就未必如此了,不是吗?他们很可能是不得已才出门的……”
“你这人真奇怪,多虑了吧。”
的确如此,我多虑了。往身后瞥了一眼后,悦郎想。即使做老好人也得有个分寸才是。
可是……背后的男人却侧对着自己,正呆呆地望着丁字路口的信号灯。红灯正在有条不紊地闪烁。信号灯像是打盹了似的,眨得那么慢。看着看着,悦郎也忽然觉得疲倦起来。
《想早点回家》好像是塞蒙和哥凡酷的曲子来着……
撑着伞的时候总觉得没必要,可收起来时,脸上又觉得冷。这雨可真够烦人。地铁出站口的小时钟正指向凌晨一点十分。城市、人、道路,以及信号灯都在打盹,唯有雨却精神百倍。后面的男人没有带伞。裹在薄雨衣里的肩膀濡湿了,泛着亮光。
这里若是郊外新住宅区,情况又会不同了吧。末班公交车之后的出租车争夺战跟繁华街区的一样激烈,根本就无暇顾及他人。可这里却是不上不下靠近市中心的街区,无论等出租车的人还是路过的出租车都很少,所以,往往会产生奇怪的移情。
“怎么还不来啊。”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悦郎扭头一看,男人正朝他微笑,右上颌有一颗惹眼的金牙。
“是啊,怎么还不来啊。”
悦郎回答了一句,把目光投向道路的对侧。由于是忽然被搭讪,他有点害羞。
“平常都是这样吗?”男人又说,“我很少坐出租车,不是很清楚。”
“一到这个钟点就这样。”
“一旦错过末班公交,可就没好果子吃了。”男人小声地笑道,“看来又要挨老婆子的骂了:你看看,怎么又晚了。”
“我也是啊。”悦郎交叉踮着脚转向男人,回答道。对方友善的措辞让他稍稍安下心来,他愿意继续跟那人聊一下。“您家是在哪边?”悦郎问了句。
不知为何,年长的男人沉吟了一会儿,接着却反问道:“那你呢?”
“滨海高级小区,完全是陆地上的孤岛。”
不是夸张。那完全是在填埋地上忽然建起的新公寓,无论购物还是上班,都只能依靠私家车和公交车。最近的车站就是这儿了,可晚上十一点零五分的末班公交车开过之后,除了出租车,就再没有其他交通手段能回家了。如果能咬咬牙走上近一个小时,那倒另当别论。
“哦?这么不方便啊。”男子深有同感似的点头答道。
“如果是同一个方向……”悦郎试着说道,“我们就合乘一辆车吧。只要一开始装作是熟人,我想司机也不会拒绝。”
年长的男人微笑了。“你以前就曾这样干过吧?”
悦郎不禁苦笑一下。“是啊,因此还挨过老婆的骂呢。”
悦郎此前已有四次跟人合搭出租车回家的经历。其中一次还是跟一名刚工作的年轻女职员。悦郎并没有那种不良居心,女职员也肯定是经过反复权衡,觉得不会有问题才答应跟他合乘的。第二天早晨,他喝着咖啡不经意间谈起这事时,道惠却绷起脸生起气来。
“我又不是做了不正经的事。”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舒服。跟年轻女子合乘一辆出租车,真是岂有此理!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悦郎也是个认死理的人,只凭对方一句“不舒服”他可不会罢休。“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没有啊。”
“只有两个人在出租车乘车点,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若是坐上车先走了,那女孩就很可能得一个人再等上一个小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你不觉得危险吗?所以……”
“我知道!”道惠狠狠丢掉手中的抹布,提高嗓门说道,“可是,这样有意思吗?别的女孩爱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孩也是活该,明明知道晚了可能会有危险,可还是出来玩,就算是遇上点什么事也是她自作自受。你操哪门子心啊。还不明白?不要瞎掺和陌生人的闲事。以后给我老实待着!”
由于说完这些道惠就闭了嘴,两人也就没有大吵起来。可是,悦郎仍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他还是觉得道惠的思维方式不对。大概是心存这种念头的缘故吧,悦郎便半带着微笑,有条不紊地把当时争吵的情形讲给了年长的男人听。
听完讲述,男人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他开心地笑了。
“你真是个细腻的人啊。”男人忽然说道。
“可老婆却似乎只以为我是个老好人,有些孩子气。”
“啊,这或许就是你们意见分歧的地方吧。当你提出合乘的时候,没有女人会不往坏处想。”
“真不自由。”
听悦郎这么一说,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就端详起悦郎的脸来。
“总之,若是为太太这种可爱的吃醋而生气,那就可怜了。”
男人那表情,那柔和的目光,不禁让悦郎想起一个人的脸来——去年夏天的同学聚会上,十五年未见面的初中班主任老师。老师也是这么开心地笑,一脸慈祥……
不久,男人收起笑容,小声唠叨起来。“我运气真差。”
“哎?”悦郎不由得问了一句。
对方连忙岔开视线,敷衍道:“啊,怎么连出租车的影子都看不见呢。”接着一歪头,说了句,“你走不走?若是一直这么等下去,恐怕得等到天亮了。”
“是啊,那倒是……”
也就是说,此人也是回滨海高级小区方向的?
“走吧。”
男人催促着走了起来。的确,那是滨海高级小区所在的方向。
悦郎犹豫了一会儿后跟了上去。可那之前,他还是回头瞥了一眼,不是不甘心,而是出于一种习惯。
他发现一辆打着“空车”字样红灯的出租车正开过来,滑动般朝乘车点缓缓跑过来。
“啊,来了!”悦郎的声音不由得大起来。
“来了。”
他先跟男人打了声招呼,接着就返回乘车点。出租车渐渐靠近。一名中年司机边打方向盘边嚼口香糖。
本来已没必要,可悦郎还是举起手打着手势。司机似乎已看见他。车缓缓地驶过来。可是,却没有停下。尽管速度很慢,却似要穿过乘车点。
“咦?喂,停车!”
悦郎使劲挥舞着双手拦车,可车还是没停。司机连头都不动一下,好像要甩掉追过来的悦郎似的,在驶过乘车点数米远的地方忽然加速返回到车道中央,轻松离去。
悦郎顿时哑然。
“怎么回事,那车?”悦郎对男人说。男人正站在人行道的一端。
“这是严重拒载!要是记下他的车牌号就好了。”
悦郎气愤地说道,男子则把视线投向出租车远去的方向。
“大概是没看见吧。”
“啊?”
“没看见我们。”
“可是……”
听男人这么一说,也只能认为刚才的车是在确认了乘车点没有一个客人后才加速的。
可是,那司机不可能没看见悦郎的身影啊。
“走吧。”年长的男人说着又慢慢地挪起步来。悦郎又伫立了一会儿,茫然地瞪了一眼那耐心地眨个不停的红灯后,终于走了起来。
“小时候,我曾喂过一只狗。”
当两人并肩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时候,年长的男人微低着头,垂着眼,开始说话。
只需沿着蜿蜒的公交大道走就行了,也无须担心迷路,但悦郎还是不由得不时张望四周。与此相反,男人的步伐则一直很坚定,即使遇到拐角或是岔道也毫无犹豫。
雾一般的细雨仍在下,但寒冷却已不怎么令人心烦。看来,比起一直待在原地还是走走更好。
深夜寂静的城市,看起来俨然一个卵一样的物体,内侧包裹着人们柔软的身体,外侧则无懈可击,无法侵入。在黎明到来,或是带来黎明的声音传来,控制着这物体出入口的某种智能的东西读取了正确的验证码,得出“可以打开”的判断之前,会彻底地隔绝外界,守护着众多人的安眠。
悦郎与年长的男人像是两个在它周围漫步而行的寂寞哨兵。
“什么样的狗?”尽管不怎么感兴趣,可是在男人给人印象不错的低音的吸引下,悦郎还是问了一句。
“非纯种的。在两三代之前,或许还曾是纯种日本柴犬吧。顶多也就这样。但却是一只很可爱的狗。每天早晨我去学校,它都会送我到门口。”
“叫什么?”
“阿六。因为从我祖父那一代算起,这已经是我家喂养的第六只狗了。”
这还真是个喜欢狗的家族。大概也有宽阔的院落吧,悦郎于是就问:
“您原籍是哪儿?”
“本地啊。”男人说着,轻轻擦了擦额头。雨已经打湿了皮肤。“我一直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战争期间,因为疏散学童,我和两个弟弟曾被疏散到乡下去。”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悦郎顿觉旁边的男人真的成了一个老者。真讨厌,恐怕又要讲那些战时的体验之类了吧。
可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年长的男人轻轻清了清嗓子后,继续说道:
“阿六一直活到我成人,特别长寿。我甚至还曾开过玩笑说,弄不好这只狗是不死之身呢。”
“一定是细心喂养的缘故吧?”
男人微笑了。“是吗?它的确是我重要的朋友,但我却不记得曾格外照顾过它。”
说着,男人怀念般眯起眼睛,仿佛已看见阿六正在雨中向他摇着尾巴。
“我家也曾饲养过小白鼠。那东西也挺可爱的。”悦郎想把对话继续下去,便说道,“跟我很熟,我经常在手上给它喂食。喂的是葵花籽。”
可是,男人仿佛根本没听到悦郎的话似的,继续说:“阿六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悦郎有些扫兴,说不出话来。结果,男人抬起头看了看他。
“你猜是什么事?”
“这个……”
悦郎真的是猜不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人没看出来居然这么健谈。也许是个不大顾虑他人的人吧,悦郎开始猜测起来。
“有一天,我带它去散步,”男人说,“遇上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它竟非要跟着那个人不可。我就使劲拽着绳子,可无论怎样阻止,它都拼命地扒着前脚,伸着脖子。”
对于一只一直被一家饲养的狗来说,这行为实在很反常。
“真的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吗?会不会是以前的主人呢……”
“阿六从刚生下来就来到了我家啊。除了我的家人,不可能有其他主人。”
男子断然说道,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悦郎说:“那,被亲近的那个人也肯定吓了一跳吧。”
“嗯,嗯。”年长的男人点着头,“当时吓坏了,是个年轻的姑娘。”
咦,悦郎一愣。“难不成,那姑娘后来就成了您太太?”
年长的男人扮鬼脸似的抬起双眉,嘴角大大地咧开,惹眼的金牙又露了出来。
“是啊,你真是太神了。”
“原来是狗牵线的姻缘啊。真是一段佳话。”
仅仅是在出租车乘车点偶然碰到的陌生人,他就把人生中的爱情故事讲给对方听,这还真是个健谈的男人。但也许这样更讨人喜欢吧。悦郎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我一面训斥着阿六,一面跟内人,就是那个后来成了我内人的姑娘道歉。我拼命辩解,说我家的狗并不凶,请不要害怕。因为她看上去真的是吓坏了。”
“是讨厌狗吗?”
“不,不是。她害怕是出于别的原因。”
男人说到这里,步调才稍微乱起来。仿佛要说的内容特别沉重,当终于把话运到嘴边的时候,他不由得打了一个趔趄。
“她说认识阿六,她最近一直梦见这只狗。这只狗跟她很亲近,她也很喜爱这只狗,很开心,可这只狗立刻就死了——就是这样一个梦。”
悦郎停住脚步。男子却没有,所以两人前后拉开了两三步。悦郎大步追了上去。
“真是个怪谈般的故事。”
怪不得,这人原来是这种类型啊。在出租车司机中也有不少这样的人,什么最近经历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啦——一上来就会这样侃起来。
“是啊……很恐怖的故事。”男人说道,对悦郎落到后面又追上来的情形似乎毫不在意。“当时,我和内人都说了句‘真是不可思议’,然后就分别了。她越过人行横道,朝对面走去。我则牵着阿六沿着平时散步的路线。可是,阿六却频频扭头,非要去她那边不可,还不住地抽鼻子。我拍拍阿六的头,想让它安静下来,不料就在这一瞬间,牵着拴阿六的绳子的手就松开了。”
悦郎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阿六冲向马路朝她追去,结果被车轧死了。”
真是一个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结局。
“由于当时的状况,虽说是车,却也不过是三轮摩托车而已。从那以后,内人就非常讨厌那玩意儿。说是直到出现了更好的货车,整个城市都看不见那玩意儿之后,她才舒了口气。”
两人来到横跨宽阔主干道的交叉点。越过这儿后,似乎就已进入滨海高级小区了。一想到自己的家已近在眼前,悦郎腿上又恢复了力气。
“听了这么一个神奇的故事。”悦郎试着客套地说,“如果是讲给公司的女孩们听,她们一定会很高兴吧。毕竟大家都喜欢怪谈。而阿六是在给您和太太牵了红线之后才死去的,也堪称是美谈啊。”
男人并未回答,只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水滴。那并不是雨滴,看上去像是汗。为什么会出汗呢?
“长期以来,这件事无论对我还是对我内人来说都是一个谜。”
黑暗的夜色中,滨海高级小区的白色建筑已显现出来。亮着灯的窗户只有最上层的一扇,再上面则是闪烁的红色航标灯。除了这两盏灯,那建筑就像矗立在夜色中的巨大墓碑一样,只有苍白和单调。
“为什么阿六会朝从未谋面的内人追去呢?这一直是个谜。直到五年前,谜底才解开。”
“解开了?”
解开谜底的怪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呢,悦郎想。
“是的,解开了。因为内人的朋友也经历了相似的事情。”
有一天,那朋友跟儿子两口子及孙子一起到某游乐园玩。正在排队等某种乘坐设施的时候,竟奇怪地被一名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亲近。
“那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家的孩子,一次也没见过。可是,朋友却说想起了这个孩子。说是最近几天,每晚都在做一个梦,梦见这个小孩跟自己亲近,一起开心地玩耍。”
听到这里,悦郎感到一阵发凉。一定是被雨淋湿的缘故,悦郎安慰着自己,这种毛毛雨甚至会凉到骨子里……
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仿佛有一只特大号苍蝇在前方十公里处盘旋。
“那个孩子死了。”年长的男人说道,语气缺乏起伏,“乘坐过山车时,所谓的心脏病突发。听说还告到了法院。”
“那小孩的死……就发生在您太太的朋友眼前?”
“嗯,是的。”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那特大号苍蝇盘旋般的声音似乎在一点点靠近。
“你刚结婚吧?”
忽然间被这么一问,悦郎不禁瞪大了眼睛。
“什么?”
“你还是个新郎官吧?”
年长的男人眼睛发红,有点像哭似的。
“嗯,我刚结婚一个月。”
“是吗……”男人念叨着,又自言自语起来,“我运气真差……”
连悦郎都被吓得变了声。
“您刚才也这样说过一次,到底是什么意思?听着怪吓人的。”
可是,男人似乎根本未听见悦郎的话,仍独自沉浸在思考里。不久,才用平板的声音说:“你结婚的时候,就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红线的传说》的故事吗?就是人从出生的时候起小指就被红线跟结婚对象连起来。”
苍蝇振翅般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连悦郎的耳朵都能分辨出来了。啊,是引擎的声音。又是那些暴走族吧……
男人仰起头,面朝天空,接着从灰色云层中渗下来的细雨,说道:“那个传说是真的。并且,还会有完全相反的情形。”
“相反的情形?”
“死神。”男子看都不看悦郎一眼,“也许我这么说有点残酷,但却只能这样说。正如我们是被红线跟结婚对象连着一样,我们同时也被见证我们死亡的人连在了一起。大概是被黑线连起来的吧。”
仿佛真的有线缠着似的,男人凝视着自己的手。悦郎也条件反射般看看手。手上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啊。
“一般说来,临终时守在身旁的,大概都是家人或配偶之类吧,都是被红线拴着的人。我们跟陪伴我们一生的人,是被红线和黑线两根线连到一起的。我说的是一般情况,有时也有例外。”
一种发光的东西越过男人的肩膀照了过来。是车头灯。越来越近。引擎的声音也被放大成了清晰的轰鸣声……
“有时候,有些人也会被黑线跟不同于红线所连之人的人连起来。见证死亡的就是被这黑线所连的人,对其本人来说就是他的死神。当跟他邂逅并热情搭讪的时候,如果是动物,就是让他摸摸头,寻找疼爱的时候,就是死要降临的时候。而且是亲属无法守候的,是横死。被黑线拴着的对方就会切断这条线,把他跟现世切断……”
悦郎只觉得后背像是有一只黏糊糊的手在摸来摸去,不禁哆嗦起来。
“我运气真差,我也很痛苦。”男人扭曲着脸说,“因为我好像必须要做像你这样的和蔼之人的死神。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跟你的组合呢?谁也弄不清楚。命运这玩意儿,似乎就像是大游戏盘上拼版一样的东西。无论你还是我,我们之间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共通点或因果关系,可是如果从命运的角度来看,也许我和你身上都有一种同样的图案,天生就能拼到一起。正因如此,当邂逅的时候,彼此大概就会觉得亲近吧,因为邂逅了命中注定的对方。所以,阿六才会亲近我的妻子,那个死掉的小孩才会亲近我的朋友。啊,找到了,找到另一半了。这样想是因为通过两人的邂逅找到了被完成的命运的图案。可是,这种情形自己的眼睛却看不见。绝对,绝对看不见。你最后看见的,只有用命运的剪刀剪断黑线的你那死神的脸……”
男人忽然说了句“再见”,接着转身离去。悦郎耷拉着双手,茫然呆立。在他眼里,那背影竟忽然变得亲近起来。不能让他走,真想再跟他聊聊。他心里只有这种念头。
“等一下!请等一下!”
脚在道路上迈起来。正要飞奔时,一道把轰鸣的引擎切断般的车头灯灯光照了过来……
三宅悦郎吓了一跳,醒了过来。
电车已经停靠在了车站。因为是停靠总站,同一车厢的乘客陆续下车而去。自己究竟是在哪个车站睡着的呢?
悦郎慌忙下车,遮羞般舒了口气。若是醒得再晚一点,恐怕就得让站员晃醒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心脏还在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如果告诉道惠,恐怕又要让她担心了。刚结婚就做了一个自己死去的梦,不吉利。
出检票口之前还有一些人,可来到大街上走向出租车乘车点的却只有悦郎一个人。今夜乘坐末班电车的滨海高级小区居民似乎就他一个。
悦郎打开折叠伞。
这是一个迷蒙的雨夜。
气温比白天下降了近十度。尽管如此,却无疑已是春天,在站前等出租车的时候,也无须再跺脚来保持脚尖的温度了。只是,他身不由己。
在这三十分钟里,出租车一辆都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