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私密的情感 道路
黄绢从来没有想过要左右她的孩子的人生,虽然有时候,她也会陷入一种矛盾和恐慌。她会回想和反省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初按照父亲设计的路走,生活是不是会更理想一些?但当她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想起和他们度过的点滴时光,就会立刻把这个念头排除。
读大四之前,那个孩子打算退学,他打来长途电话,问黄绢的意见。高三填报志愿的时候,为了让妈妈更安心,他报考了一所财经大学的财务与投资管理专业。总体来说,那所大学的学科设置很综合,但是,那个孩子一心想要的东西还是不在其中。
“喂,将来你想干什么我不管你,但就剩一年了,难道不能坚持一下吗?”这一次,就连黄绢也嘀咕起来。
但是,那个孩子的口气也很强硬。
“不是坚持不坚持的问题,而是看准了目标就必须言行一致。或者说,这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坚持。经济学里面有一个术语叫‘沉没成本’,您明白吗?”
“不明白呀,你妈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然后19岁就有了你。”
“哎呀,您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总之,就是现在有我想做并且觉得能做好的事情,而且必须全力投入。”
“你要做什么事呢?”
“迟一些告诉您好吗?现在还不到时候。眼前有一个机会,请您相信我的判断。”
“你说的那些事,不能一边读书一边做吗?”
“我说了需要全力以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请您在我的退学申请上面签名就好了。”
“什么耽误时间?你有什么好急的?你不说清楚我不会点头的。”
“我想让妈妈在有生之年看到我成功呀!”那个孩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说。
话一出口,电话两边都沉默下来。那个孩子是慌了神,但心中又有一种不愿立刻道歉的倔强;黄绢则是想到了其他。
过了片刻,那个孩子开口道:“妈,我不是——”但他还没说完,黄绢就把电话挂了。
我想,那天晚上那个孩子一定很沮丧,他以为他妈妈生他气了。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那句话让黄绢想到了许多东西。她的心结,那个孩子的心结。她丝毫没有生气,而是感到歉疚和微微的苦涩。
虽然这几年,每天一粒氟达拉滨有效地控制住了她的病情,随诊的医生也每次都说,十年以上的生存案例比比皆是。但黄绢的身体在加速衰老是事实,而且,谁能保证这种病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复发呢?所以,无论是黄绢、那个孩子还是我,其实都在心里做好了某种准备。因为相互陪伴的日子不会无穷无尽,所以每一天都需要加倍珍惜。
从大学退学以后,那个孩子带着他的乐队和一家唱片公司签了合约,但是经过一年的时间,乐队连一首单曲也没有做出来。他们参加过一些电台的节目,但没人能记住他们的名字。此后,他解散了乐队,又过了两年如蝉的幼虫一般的蛰伏生活。那几年,他几乎没有回过家,也不肯告诉黄绢他在做什么。有一年冬天,我去北京出差,在后海的酒吧碰见了他。他请我吃饭,喝了酒以后眼圈就红了。
“林叔,不是我妈让你来找我的吧?”
回到他住的地下室时,他问我。我说,不是。他又问起黄绢的身体情况,我又违心作答,一切都好。其实,那几年黄绢入院了两次,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家酒吧的介绍以及儿子在里面驻唱的样子,所以让我来寻访。
“再给我一年时间,拜托你照顾我妈可以吗?”
因为喝多了劣质啤酒,那个孩子睁着通红的眼睛,用发狠的声音说。
“当然。”我说,“你妈托我转述,坚持是极其重要的品质。”
他的眼眶又红起来,但是始终没有流下眼泪。几年前,黄绢对他说过,不习惯从弟弟那张脸上看到流泪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哭过。
临走的时候,我轻描淡写地说:“对了,刚好有份工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北京的奇幻森林乐园下个月开始营业,开幕那几天我们需要三到五支乐队轮流驻唱。一周时间,如果效果理想,也许可以争取到长期合同。”
那个孩子摇摇头:“谢了,但我不想依靠林叔叔的关系。”
“随便你。”我耸耸肩,“不过,接受帮助也是一种成熟。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依靠互相帮助才得以生存下去的吧?”
我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那个孩子立刻呆住了。
后来,那个孩子接受了我提供的工作,并且以此为契机重建了自己的乐队。对了,我想我应该明确一下时间,那是2007年的冬天,他们在一个能容纳万人的大广场上尽情演唱,那天,天空飘着小雪花,但那几个小伙子几乎光着膀子上阵。入夜时分,一大排像火箭发射器般的探照灯,配合骤然升空的烟火,现场气氛非常热烈。黄绢也悄悄去看了。那个孩子没问过我他妈妈会不会来,我也一句没提。但我站在舞台后面,能感觉到舞台上用力嘶吼的他与很远很远台下的妈妈眼神发生了神奇的交会,就像多年以来他们之间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一周的助演结束以后,那个孩子没有和我们公司签长期合同。有一家经纪公司相中他的乐队,虽然提出了较为苛刻的条件,但是从结果来看,还是以承认这班年轻人的潜质为基础的。大约经过半年的酝酿,那个孩子和他的乐队正式出道,之后较为稳定地发展了几年,慢慢积累了人气和实力,后来得到了全国巡演的机会。
2007年在北京奇幻森林乐园,是黄绢唯一一次在现场观看儿子的演出。母子俩的眼神交会也唯其一次。那个孩子开始巡回表演以后,她因为健康状况,再也没有去看过。不过,我想,仅有的那次眼神交会所传达的信息已经足够。那个孩子所需要的肯定,在那个瞬间,已经在他妈妈的呼喊声中清楚地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