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碎尸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但丁
11月2日,星期三,下午
欧青仁教新员工如何对清理好的尸体进行脱水处理。在这之前,尸体已经被浸透了福尔马林,他们把尸体浸入低温的丙酮冻液中,用技术手段排出尸体里的福尔马林,用丙酮液进行置换。
主管业务的王经理偶尔入工作车间巡视,检查新员工的工作状况,顺便讲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就去约见客户了。
下班后,庄园园没来接欧青仁。她已经两天没给他打电话,欧青仁打过去的电话也无人接听,看来前天晚上真把她气到了。王娜见欧青仁独自回家,甩开邹春强跟他一起挤公车,欧青仁并未拒绝。来者不拒,去者不拦。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月月依然坐在楼门外。欧青仁知道,她等的不是他。
他没有马上上楼。半小时之后,王学泰心事重重地下班回来。他远远看见欧青仁就想溜,但欧青仁已经迎了上去。
王学泰只好满脸堆笑。
欧青仁单刀直入:“钱呢?”
王学泰立刻变成苦脸,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一个普通高中老师,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我想能不能……”
欧青仁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王学泰慌了,跑上去拦住他:“钱你放心,我想尽办法也要给你弄来。”
“给你两周时间。”欧青仁说。
“就两周?”王学泰掏出叠成四四方方的手帕擦脸上的汗。
欧青仁看着远处的月月,她坐在小板凳上不知鼓捣着什么。他说:“你带了那么多年毕业班,收入自不必讲,10万对你来说不算多。两周之后你拿不出来,那就用不着再跟我说了。”
他阴冷的表情充满威胁。
王学泰打了个寒噤,连忙说:“我知道,我一定尽快。”
佐川一政一边翻看原版日文书,一边等电话。打了一个盹儿,醒来时手机仍然没有动静,他有些丧气。他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半了。中午在单位吃了馊饭,这会儿开始闹肚子,他揉着肚子下楼溜达。
天气冷,有群人一边冻得哆哆嗦嗦,一边聚在小区路灯下玩扑克。他无聊地看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房东老太太的外孙女放学归来。
他的眼神立刻变得直勾勾。
女孩今年上高三,每天晚自习8点钟放学,一个人步行回家。他跟房东老太太聊天时提到过,孩子晚上没人接不安全。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现在和谐社会哪有那么多坏人?没事儿。
女孩看见他,礼貌地打招呼:“叔叔好。”
他温和地点点头。
路灯照在女孩的皮肤上,浮起粉红的光晕。他仿佛能透过那一层娇嫩的皮肤,看到她纤细的血管中那一颗颗活泼游动的红细胞。
他吞了一口口水。肚子又在咕噜咕噜叫。他忍着便意,从日文书里拿出一张照片,对比一下女孩,似乎有点儿像。
女孩没有觉察出他的异样,乖巧地摆摆手:“我上楼了,叔叔。”
他瞅着女孩生气勃勃的身影,使劲儿咽下口水。
他掏出手机。空白的屏幕令他再次失望。他的目光开始变冷,暗暗咬牙,你要是敢耍我,我就先宰了你。
然而,他忽然想起,自己连那个人都不认识。
他说他叫但丁。但丁算他妈什么名字?他怎么能稀里糊涂把自己的电话给一个陌生人呢?
他的肚子开始拧劲儿地疼。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11月5日,星期六,晨。6:12
人民公园。
也叫丘山公园。
山脚是动物园与游乐场,沿坡向上有稀疏成片的槐树林。动物园免费向游人开放,每年林业局拨款,给饲养员们开固定工资。
今天轮到老孙当班。他提着一桶搅和着猪大油的窝窝头给熊池里那帮大肚皮开早餐。狗熊看上去笨,其实相当聪明。老孙闲着没事就喜欢逗弄它们。他拿着窝窝头,在空中画一个圈,下面的熊马上抬前爪直起臃肿的身躯,原地转了一圈,他把窝窝头扔给反应最快的那只。
他一辈子无权无钱,现在居然能命令这么一群庞然大物,也算自得其乐。
他晃动手里的窝头,急不可待的大肚皮们纷纷转圈,有的甚至不等他做手势就开始转。他哈哈一乐,接二连三丢下窝头。直到最懒的那只也叼了一块坐在地上,桶里还剩下不少。
他摸摸下巴,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通常饭桶早就见底儿了。他挨个把熊头数了一遍,才发现有一只蹲在远处没过来。
“这傻子。”老孙笑骂,拿起一个窝头,使劲扔过去。
那只熊看了一眼,没搭理。
“奶奶的。你还挑食?”老孙又扔了一个窝头过去。
那只熊还是没理。
正在老孙纳闷的时候,他看见那家伙从身旁水池里叼起一个东西,一步三摇地走过来。
“我说你奶奶的还跟我摆谱儿,原来是有小灶儿啊。”
老孙是近视眼,眯缝眼睛看了半天。那东西挂在熊嘴下来回晃荡,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老孙没走,他觉得那东西形状很奇怪。他绕着熊池走,尽可能靠近那只熊,可熊屁股冲着他。他又咂巴嘴,又拍手,胖家伙总算通些人气儿,磨磨蹭蹭地转过肥大的身子。
老孙这回看清楚了。
一颗被啃光了脸的人头悬挂在熊嘴下,一绺头发叼在熊嘴里。散发遮掩着红赤赤的烂肉,一直拖到地上。
熊似乎在笑。
老孙手里提的桶“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9:03
人民公园。
毛平是丘山街道派出所所长,公园在他管辖范围内。接到报案,他惊得直接从被窝里蹿出来,扔下迷迷糊糊的女友,披上衣服第一时间赶到人民公园熊池。
派出所的片警们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面色慌张。毛平仗着自己是公安大学出身,身先士卒,领着一个胆子大的片警把所有熊舍检查了一遍,发现一段被啃剩半截手掌的胳膊。
他捏着鼻子,用方便袋包手,把那截手臂拿出来。在饲养员的帮助下,用一斤猪肉从熊嘴里换出那颗烂糟糟的人头。
Y市刑警队长王树林带着法医钟庆顺随后赶来。
王树林一看那颗人头不禁皱眉:“这是怎么弄的?”
“熊啃的。”毛平说。
方便袋铺在地上,人头和手臂放在上面。
没有脸皮的头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相貌。分不出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一摊长发让人猜测可能是女人。
除了法医,其他的人都不由自主站得较远。
老公安往往相信横死的人都有忿怨,死得越惨,怨气越深,也越恐怖。
钟庆顺小心翼翼翻弄那颗头,过了好半天,站起身跟王树林说:“死者头上和胳膊上遍布啃咬的伤痕,骨头都被咬碎了,是狗熊袭击的,没错。”
王树林问毛平:“你只找到了这两件残骸?”
“只有这些。”
王树林又找来了昨天和前天值班的饲养员,做了两份笔录。加上老孙,一共三份笔录。他又跟钟法医研究了半天,不停点头。
毛平忍不住走上前问:“王队长,有眉目了?”
王树林说:“小钟经过检查断定,残骸上都是动物啃咬过的齿痕。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3天。在这3天里,三位饲养员都没有发现附近有人争斗、吵架、或者形迹可疑,基本可以排除他杀可能,推测是游客失足坠落熊池,被狗熊咬死后吃掉了。”
“失足坠落?”毛平看了看熊池边上半人高的栏杆。
“这种事在其他城市不是没有发生过。”王树林说,“个别游客不守规矩,喜欢跨过栏杆逗动物玩耍。碰上运气不好的把自己命都搭上了。”
毛平手下一名片警插话:“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王树林和毛平都笑了。
王树林说:“一个女的想自杀,选择让狗熊吃掉?”
毛平瞥了一眼地上瘆人的头颅,说:“这里有个小问题。”
王树林疑惑地看着他。
毛平说:“如果游客逗熊时不慎跌落,通常应该在游客相对较多的时间段吧。可假如那样的话,肯定会有其他人看见。为什么迟迟没有人报案?也就是说,死者来时要么在黎明,要么在深夜,四周根本没有人。可是,谁又会在这个时间里看动物呢?”
“那不过是你的假设而已。”王树林不以为然,“世界上无聊的人本就很多。谁敢保证没有那样的人?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经常深更半夜钻坟茔地练胆量。你说,正常还是不正常?何况现在还有几个人到动物园看动物?今天星期六,你看周围有几个人?没有目击者也属正常。”
毛平又说:“王队,还有一点,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
“只剩一颗头和一只胳膊。难道狗熊吃得这么干净?”
“呵呵。”王树林笑了,“你没看见这些可怜的家伙天天吃的都是什么。比现在和尚吃得还素。扔给它们百八十斤肉,它们都得抢疯了。”
虽然心有怀疑,想想王树林的分析也不无道理。毕竟,断案不是推理小说,普普通通一件案子出现在了头10页,看看后面还有300页,准知道还有下文。何况人家刑警大队长和法医都达成一致了,自己一个小小的片警何必讨人嫌呢?
中午,毛平请王树林和钟庆顺吃了一顿便饭。他们下午带着人头人手回去写案情报告。然后联系本地报社,在报纸中缝登上寻人启事。注明,如一个月内无人认领,尸骸自行送往火葬场。
直到晚上吃饭时,毛平仍不由自主地回想那颗恶心的脑袋。偏偏女友今天心情愉快,做了一盘四喜丸子,特意多放了肉,每一个都跟拳头差不多大,肉呼呼地摆在眼前。他强忍着没吐到桌上,又不好驳女友面子,只好闭眼往嘴里塞。
他并非没见过尸体。调到派出所任所长之前,他曾在刑警队干过两年,抓杀人犯时见过龇牙咧嘴惨死的被害人。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一想起上午看见的那颗头,特别是那捧长发,他的后脊梁就阴冷阴冷的。
晚饭后,他接到一个电话。曾经的公安大学同学,为了追查一名外国籍逃犯,明天要来Y市,提前跟他打个招呼。
毛平说,明儿我去接你。一边暗自吃惊,难道跨国罪犯躲藏到了这里?不知是什么来头?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梦见那个同学,一会儿梦到在水里游泳,四周全是墨绿墨绿的水草。他一口气潜到水底,猛然看见水草长在一颗颗女人脑袋上。每一颗头都没有脸,都是空白的。
11月6日,星期日
毛平早早来到Y市火车站出站口。列车准时抵达,罗炎麟身着黑色呢子大衣,拖着精致的拉杆箱出现,在人流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风度。
看见毛平,数年不见,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惊喜,只是微笑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毛平说,你小子飞黄腾达就忘了本,现在才想起来看我。罗炎麟说,我不是特意来看你,是我要抓的人跑到了这里。毛平大笑,给了他一拳,说:“你小子说话还是那么浑啊。”他忍不住问,“你要抓的国际逃犯是什么来头?”
罗炎麟说:“一个参与绑架杀害自己亲妹妹的日本籍女留学生。我得到线报,她很有可能就藏在Y市。”
毛平唏嘘:“Y市都赶上戏台了。昨天刚有一个被狗熊吃了的,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日本杀人犯。”
罗炎麟揶揄道:“怎么着还能被狗熊给吃了?莫非是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跟动物们的亲近方式不当?”
毛平说:“搞心理学的嘴都像你这么损吗?那案子就发生在我的辖区。我亲眼看见了尸体,那叫一个惨,被吃得就剩一个头和一截胳膊了。”
“家人一定很难过吧?”
“还没人认领呢。”
“外地来打工的?”
“不知道。”毛平故意逗他,“你不是高级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吗?你不妨猜猜看。”
“我又不是变魔术的,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猜?再说,又不是刑事案件。”
毛平脸色忽然变了变。
他说:“其实,我倒真觉得这件案子有些蹊跷。”
“蹊跷?”罗炎麟似乎来了兴致。
两人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毛平细讲了案情。
出租车开到毛平家,下车以后,罗炎麟神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轻松。
他对毛平说:“我赞同你的想法,我不认为是失足坠落。”
毛平看着他。
罗炎麟说:“你在现场不是没有发现任何衣物吗?”
“没有。”
“狗熊消化能力虽然强,也不至于连衣服、鞋子、首饰这些东西一起消化了。”
“我也怀疑这件事。不过法医说,残骸上只发现动物啃咬的痕迹。”
罗炎麟想了想,说:“那样的话,除非被害人自己脱光了衣服跑进动物园,跳到熊池里。”
毛平住两居室,正好有一个房间可以腾出来给罗炎麟。丰盛的晚餐后,两人叙旧闲侃,一天就这样度过。
然而,谁也无从预料,一场灾难的序幕已悄然拉开……
11月7日,星期一,9:04
Y市公安局。
王树林来到办公室,刚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刘书记员急匆匆进来报告,110报警台那边找他过去。
“找我过去?”
王树林心里不太高兴,但还是跟着书记员一起去了110报警监控室。
负责人陈科长说:“王队,我们10分钟前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想让您听一下录音。”
王树林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接线员按动开关。沉默了几秒钟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喘息。似乎有些紧张,或者激动。
“您已接通,请说话。”接线员在录音里说。
“……其余的在人民公园山上……”
“请您说清楚。您遇到了什么困难?”
“……其余的在人民公园山上……”
“先生,您没有把话说清楚,您要……”
接下来是一阵忙音。
陈科长解释:“王队,打电话的人用的是公用电话,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们也猜不透。但又不像恶作剧,会不会……”
王树林下眼皮的肌肉跳了几跳,对书记员说:“立刻通知高强、谢斌,让他俩各带三个人,还有物证科的。对了,还有钟医生。告诉他们紧急任务,马上集合。”
10:23
人民公园。
刑警队8个人,物证科5个人,加上一个法医,拉成一直线,从山脚向上搜索。
王树林站在熊池边,背对那群只知道吃东西晒太阳的肥畜生,看着队员们一块块草坪,一棵棵树地检查,心里怦怦敲鼓。
前天接到熊池里发现人头的报案后,他就预感不妙。毛平提出的那些质疑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干了近30年刑警,凭直觉他也知道那绝对不是普通的意外事故。何况,死者是一位女性,不小心失足坠落的可能性极小。
但他比毛平想得更深。年轻人只喜欢不停提问,然后纸上谈兵,却不知道如何行动。按照他多年的办案经验,走访排查是最老套,也是破案效率最高的侦破手段。把各种证言证词综合在一起,进行合理的分析判断——环境、涉案人、事件经过,一一列出,挑出几个嫌疑人,找出相关物证对比,逐步缩小范围,最后剩下的那一个自然就是罪犯,案子就水落石出了。反过来讲,一旦这种方法失效,破案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昨天,做过三份笔录之后,他就知道极有可能碰上了一桩悬案。
在他的从警生涯中,那种天生带有犯罪倾向的罪犯较为罕见,却最难对付。他们通常像蛇一样耐心盘踞在草丛深处,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迅速出击,之后销声匿迹。资料科备份的历史悬案,无一例外都是这类犯罪。
明知道是难以侦破的案件,与其徒劳耗费人力物力,不如从一开始就偃旗息鼓。这样还不会造成不必要的社会恐慌。他盼望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能有自知之明,从此悄然隐迹。他盼望那通电话只是一个恶作剧。
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所有队员朝着一棵树集中。
他心一沉。
物证科的技术员们,从一棵歪脖的槐树下刨出了三个摆放整齐,鼓鼓囊囊,包裹紧密的大号蓝色塑料袋。
钟法医挨个塑料袋检查,两只手微微颤抖,脸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毕业三年,在Y市公安局做了三年法医,这样恐怖变态的刑事案还是头一次遇到。
没人说话。只有物证科的技术员们机械地按动相机快门,记录现场。
过了足足1个小时,王树林问钟法医:“怎么样?”
钟法医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创口上布满了苍蝇卵,但还没有变成蛆。现在是深秋,埋尸体的时间大约不超过两天。”
“死因呢?”
“皮肉很碎,像是被什么利器撕碎了。具体得回去进一步检验骨头再说。”
钟法医返回公安局,把尸块扔进沸水中,煮掉皮肉,收集了一堆碎骨。
王树林焦急地等待,一有结果,他就来到法医室。
钟庆顺说:“能够看出骨头上有大量刀剁刀刮的痕迹。”
王树林说:“是菜刀吗?”
“很深的剁痕,可见凶器很有分量,还有其他刀痕比较尖锐。我猜是用菜刀斩断骨头,再用锋利的刀子刮肉。”
王树林用手指揉着太阳穴:“你能确定这些骨头和那颗头属于同一个人吗?”
“我会做一下骨骼的切片提材,进行DNA测试,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王树林看着那堆依然冒着热气的骨头,冷不防问钟庆顺:“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抓住那个人。”
钟庆顺愣怔了一下:“队长,你是指罪犯?”
王树林没说话。
钟庆顺想着队长莫名其妙的提问,下意识看了一眼冷藏柜。女人的头就在里面。
下午其余的时间,王树林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他在心里想象着案情进展的各种可能。坏事传千里,上午刚找到尸块,不到下午三点,那帮敏感的记者就跟绿头苍蝇一样追着尸臭,蜂拥到公安局。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毛平来找他。
他想不出毛平找他能有什么事儿。而且不仅他一个人,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戴眼镜的陌生人。
王树林心里纳闷。
毛平向他介绍,陌生人是公安部犯罪行为分析专家,来Y市公干。王树林估计这人不到30岁,对专家的头衔并不感冒,倒是公安部的名头挺压人。
罗炎麟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希望Y市公安局能配合他抓捕日籍在逃犯。
王树林面露难色,说:“Y市虽然只是一个中小型城市,但人口也有好几十万。知道逃犯行踪还好办,如果只是没有目的地排查,恐怕短期内没什么效果。而且,我们刑警队刚刚接手了一件难度极大的恶性案件,目前抽调不出警力。”
罗炎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他对王树林的话是赞成还是反对。
直觉告诉王树林,这个年轻人城府极深。
毛平忽然建议:“干脆你们合作,两个案子放在一起处理不就行了。罗警官可以帮王队长你们分析案情,你们在排查凶手时,稍微留意那个日本女人。这不是两全其美?”
罗炎麟没表态。
王树林倒不在乎警队多出一个人手。不过,他对这位所谓的什么专家颇为不屑。他认为专家都是一些只知道坐在电视机里夸夸其谈,浪费时间的家伙。
不管什么分析师,他从未听说光凭两片嘴唇就能抓住罪犯的。
下班后,三人去附近酒馆吃了一顿。王树林挺能喝,酒一盖脸,对毛平和罗炎麟就亲近了很多,拍着胸脯说了一些大话。
结账时毛平坚持掏钱。送走王树林,两人在回家路上,罗炎麟问,你现在怎么这么有钱,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来的吧?毛平说,这是我一个月工资,爱信不信?罗炎麟说,你老婆能答应你这么破费?毛平说,我们还没正式结婚呢,她现在不敢管我。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楼下,看见一个年轻爸爸带着小女儿在楼下玩。
毛平跟男人打招呼。男人应声,显得十分随和。
倒是那个小女孩喜欢趴在草地上,看到什么抓什么。抓住了瞧一瞧,冷不防就塞进嘴里。男人赶紧掏出手帕,把女孩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和声细语地告诉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做完这些男人抬起头冲毛平无奈一笑。
罗炎麟站在一旁,没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然潮湿。
如果不是慕容雨川调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外人看到的只有他光鲜的外表和瞩目的身份。他像普通人一样在和睦的家庭里成长、学习、走向社会,他的养父母也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关于人生初始的经历则被他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
6岁以前,他生活在孤儿院,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他从未见过他们的生身父母,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抛弃。从记事起,他的人生就充满了危机与期望。
孤儿们从来都不会撒娇,他们必须从小学会跌倒后自己爬起来。他们必须学会看大人的脸色行事,这样才会得到更多的食物,更新的衣服。乔桢跟乔凯虽然是孪生兄弟,但是乔桢并没有从哥哥那里得到更多的关照。乔凯多半的爱护都给了迟菲菲,较少的一半分给了弟弟。
罗炎麟一直都是怨恨迟菲菲的。那个只知道向乔凯摆手,讨好他一个人的女孩,那个故意冷淡乔桢的女孩。是她离间了这对相依为命的孪生兄弟。他曾经后悔过,为什么不趁着熄灯时爬到迟菲菲床上掐死她。
幸运的是,在他实施计划之前,他被人收养了。因此,他没有成为新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杀人犯。
从那以后,他心里没有再恨过一个女人,也没有再爱过一个女人。
他在养父母家迅速蜕变,成为一个异常听话乖顺的孩子。他的懂事远远超过了同龄孩子。他从来不向父母索取,反而从小就很勤快。上学之后,他刻苦读书,与所有人相处融洽。只有不时得到父母、老师的赞许,他心中的压力才会减轻。而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危机,使他觉得好像得到的一切都可能转瞬即逝。他必须不停努力,维持他所获得的一切。每一次看到那些向父母耍泼的孩子,他都没来由地感到心惊,替他们担心被惹怒的父母抛弃。
毛平把年轻的爸爸介绍给罗炎麟:“这位是我的邻居。跟欧阳锋是直系亲属,叫欧青仁。本市著名医生。”
年轻爸爸笑了:“你怎么不说我跟欧也妮·葛朗台一个姓?再说我哪里算什么医生?”
毛平介绍罗炎麟:“高级心理犯罪专家。”
欧青仁一怔,定定打量了罗炎麟片刻,伸手跟他握了握手,转头看着在草地上玩耍的女孩。
欧青仁的眼神让罗炎麟感觉有点儿奇怪,哪里奇怪他一时也说不清。他随口说:“你女儿很可爱。”
欧青仁迟疑了一下,回答:“她不是我女儿。”
“是吗?我看你很疼爱她,还以为你们是父女。”
欧青仁叹了口气:“没有人照顾她。总得有人对她好点儿吧。”
“她是孤儿?”罗炎麟心惊。
“不是,可也差不多。”
毛平插话:“她母亲还没有回来吗?”
欧青仁摇摇头。
看罗炎麟一脸不解,毛平解释说:“这孩子原本有一个妈妈。听口音是外地人。好像在饭店当服务员什么的。一个月前离家出走后就没有回来,扔下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没人管。”
罗炎麟皱了皱眉:“她不会是认识什么有钱人,把孩子抛弃了吧?”
欧青仁立刻打断:“不可能。孩子的母亲很本分。”语气里似乎很反感罗炎麟的说法。
罗炎麟接着问:“孩子的爸爸呢?”
欧青仁说:“据说在老家,但不知是什么地方。她丈夫整天不务正业,还经常打她,她走投无路才带着孩子跑来外地生活。”
罗炎麟点点头:“欧医生,看来你跟孩子的母亲很熟悉啊。”
欧青仁没接话。
毛平想拉罗炎麟上楼回家,罗炎麟忽然来了兴致,他问欧青仁:“我想去孩子的家里看看可以吗?”
欧青仁不露声色,说:“您想去没必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只是出于好心,帮邻居照看孩子而已。”
他们几个人前脚刚上楼,没注意到有一个人紧紧跟在后面。
小女孩的家租住在三楼左侧一套不太起眼的一室一厅。
房间里比较简陋,由于女主人多日不在家更显脏乱。
毛平最后进屋,正要关门,一个人突然闯进来,差点撞到毛平身上,毛平惊得往旁边一闪,看清是一个女人。
在所有人都发愣的时候,女人几步走到欧青仁面前,啧啧冷笑:“你真行啊,欧青仁,我一天不给你打电话,你就忍一天。我两天不给你打电话,你就忍两天。”
欧青仁面露尴尬:“你听我解释。”
“我如果不来,你是不是永远都想不起要解释?”
欧青仁向满脸惊讶的罗炎麟与毛平介绍:“这位是我女朋友。”
庄园园余怒不消“:行啊,你倒还记得我是谁。我还以为你想说我是你表姐呢。”
欧青仁被她说得气不得,笑不得。
庄园园一眼瞥见吓得躲在角落里的月月:“她是谁?”
欧青仁说:“邻居的孩子。”
“邻居?”庄园园狐疑。
她走近几步,小女孩儿退到墙角里,瞪大惊恐的眼睛。
庄园园问:“你姓什么?”
小女孩沉默地瞅着她。
“我问你话呢?你叫什么?”
小女孩一言不发。
“你是傻了吗?我在问你……”
欧青仁把庄园园拉过来:“你对一个小孩儿那么凶干什么?”
庄园园鼻子一哼:“你心疼了?”
“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你自己清楚。我刚才在楼下亲眼看你领着她上楼。你凭什么对邻居的孩子那么亲?”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欧青仁也动怒了。
“我说是你……”庄园园总算记得旁边还有两个陌生人竖着耳朵,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欧青仁知道她什么意思,他指着小女孩说:“你看看她都多大了?我毕业才3年。难不成我刚上大学就……”
庄园园也知道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于是说:“明天我爸过大寿,你去不去?”
“你爸爸过寿?”欧青仁装作不知。
庄园园使劲一跺脚:“你要是不想去,就永远都别去。”
她故意装出气呼呼的样子甩头就走,踩着高跟鞋咣咣地下楼。
欧青仁冲罗炎麟和毛平无奈地摇摇头,也跟着下楼。
毛平对罗炎麟说:“看来我那位还是蛮不错的,我得赶紧跟她登记。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将来碰到这么一位母夜叉,我肯定得英年早逝。”
罗炎麟说:“那位欧医生相貌出众,女人缘肯定不错。他女朋友也并非那么讨人喜欢,他何必非得低声下气的?”
毛平看了一眼小女孩,正蹲在沙发边鼓捣着什么。他说:“你不晓得,那女孩叫庄园园。人家爸爸可是开酒店的大老板。”
罗炎麟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注意力落在房间里少得可怜的家具上。他从靠墙的桌上拿起一个相框,照片里是那个小女孩跟一个女人的合影。背景是海岸大堤,女孩的头发被海风吹乱,笑得很甜。
照片里的女人应该就是女孩妈妈,又像女孩姐姐。让罗炎麟颇感意外的是,这个女人如此年轻,也就二十二三岁年纪。不仅如此,这女人有着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容貌,一双眼睛犹如绵羊般纯粹而宁静。唇角淡淡笑意中隐藏着些微忧悒……
隔着一张平面的相纸,罗炎麟却被这女人眼中流露出来的东西深深触动。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在冲他微笑。
她正在对照相的人笑。
他看了看相片右下角的电子数码日期:2011年3月25日。
毛平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看一眼罗炎麟手里的相片,说:“很漂亮是吧?告诉你,那是骗人的。”
罗炎麟不解。
“她搬到这里来不超过三个月。我看见过她本人,哪有照片里那么漂亮。脸色蜡黄蜡黄,还特胖,浑身都是赘肉。”
“哦?”罗炎麟想象不出照片上的女人如何能转变成毛平描述的样子。
带着好奇,他拉开抽屉,再没有看到其他照片,无法证实照片和毛平的话哪一个更准确。
他的好奇心更加强烈,索性打开衣柜,翻开箱子。虽然不太礼貌,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像只是希望能进一步了解那个相片里的女人。
他直觉地抬起头,看见那个小女孩站在门口,手扒门框,直直地注视着他。
她的眼神无比单纯,却又隐藏着秘密。
罗炎麟奇怪的举动引起毛平的注意:“你在找什么?”
罗炎麟说:“她里外的衣服还有化妆品都摆放整齐,空旅行箱也在。看上去,她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啊。”
“你是说她还会回来?”
“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罗炎麟稍稍沉吟,问:“她叫什么名字?”
“姓蓝,好像叫什么……对了,蓝香琴。”
“蓝香琴。”罗炎麟又看了一眼照片里的女人。
3月25日,她神情愉快,光彩照人。
半年之后的今天,她丢下自己的小女儿,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