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朵玫瑰纹身 秘密
吴汇的家是20世纪集体宿舍时代的遗留产物,楼层矮,挑高低,红砖垒的外墙在时间的侵蚀下变成斑驳的褚石色,窗户漆成墨绿,而后是石青暗黄的墙皮,一层层剥落下来,衬得玻璃也雾蒙蒙的发灰。进到门洞里,密密麻麻的房门两两相对,分散在幽暗走廊的两侧,每一户都是同样的一室一厅,有孩子的家里会封上阳台,凑合成下一代的书房兼卧室。星沙市的新城区建设如火如荼,这栋楼却连同南城一起被丢入了遗忘的角落,里面的住户老的老走的走,轮到吴汇住进来的时候,整一层里除了他已经没了别人。
“我问过了,房主无亲无故,年纪也大了,五年前就进了养老院,房子丢给一家中介做代理,估计这破屋能租出去就谢天谢地了,他们除了每个月让吴汇往卡里打钱,人都没来见过。”徐烨提着手电在前面开路,光柱扫来扫去,映到的除了一张饭桌、两把不成套的塑料凳,其余就是白墙灰地,家徒四壁。“所以呢,基本也排除了买凶杀人的预推,屋子里没找着藏钱的地方,看这样儿他也没处花。”
郑源一言不发。汪士奇还憋着没发话,他知道,精彩还在后面。
果不其然,等推开卧室的木门,郑源就知道汪士奇为什么心急火燎地找他来了。比起客厅近乎空无一物的无聊,卧室简直就是美梦成真的大礼包,或者用汪士奇的话说,完美地反映了居住者的精神状态和犯罪动机。房间不大,十平左右,一张一米宽的老式铁架床放在角落,靠头的地方拴着一副简易镣铐,郑源戴上乳胶手套上前去摇了摇,四个床脚用螺钉焊死在了地上。“教科书式的变态犯罪倾向,”汪士奇用手电挑起一边镣铐给郑源看:“德标工业铁链加皮革,纯手工打造,看来这位嫌疑人口味有点重。”
郑源不说话,仔细打量着家具的布局。即使对于这间怎么归置都显得拥挤的小房间来说,现有家具的摆放也实在是太不科学了,床贴着窗户,衣柜却背靠着床头,柜门冲外,似乎故意在阻隔着床上那个人的视线。床尾的地方摆着一把陈旧的扶手椅,劣质人造革因为磨损而皴裂,露出下面米黄色的粗糙纤维。总共就这么三样东西,挤挤挨挨地集中在房间的同一侧,靠门的这边空无一物。郑源上去移了移扶手椅,死沉,挪开一条缝就能看见地板上浅了一线的灰尘印子,证明这东西从来没有挪过地方。
“这间就是嫌疑人打造的禁闭室,结合口供与我们掌握的信息,吴汇应该在早于半年前就盯上了徐子倩。案发当天,他大概打算持刀挟持对方带到这里,完成他的绑架监禁,但因为被害人的挣扎呼救导致他反应过度,这才演变成行凶杀人。”汪士奇拉开衣柜,招呼郑源过来看,衣柜没有挂衣服,寥寥几件外套胡乱的堆在柜子下方,正对面的高度贴着十几张照片,组成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正面,侧面,背影,远景,统统都是徐子倩。
“绑架监禁?然后呢?他想要干吗?”郑源抽抽鼻子,凑过去仔细打量着照片,粗糙的相纸,应该是网络打印四毛钱一张的便宜货,用透明胶草草地贴上两个角,像素一般,不像专业设备,也许只是来自一台过时的国产低端手机。郑源想象着吴汇拍下这些照片的瞬间——没有刻意美化,没有特别关注的角度,呼吸均匀,表情镇定。这些照片里没有感情。
汪士奇差点笑到噎住:“他要干吗?他还能干吗?老郑,我记得以前那些个什么禁室培欲你也没少看啊,一把年纪了,怎么突然装起纯洁来了?”
郑源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重新走到床边,顿了顿,突然和衣躺了上去。
“哎哎哎,你干吗!”徐烨急了眼,被汪士奇拦了下来,“别急,别说话,先等等。”
狭长的铁床上面是棕榈的床垫,上面铺着老旧的蓝白格子床单,平整、温柔,细软得打滑。郑源的手指摩挲着身下的织物,接收到一种郑重的清洁感,仿佛是对躺在这张床上的人表达着怜悯和抱歉。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底层蓝领的卧室,这张床太过干净了。郑源思考着吴汇有洁癖这件事情的合理性,慢慢闭上眼睛。少顷,一点特别的气味从枕头上缓释出来,木香,烟草,汗味,似曾相识。郑源晃晃腿,轻轻一踢床前杵着跟守灵似的汪士奇:“喂,你喷的什么香水?”
徐烨转头看着汪士奇的眼神里写满了惊讶,汪士奇干咳了一声,表情有点不自在:“什么呀,就我妈去了趟意大利,带了一堆瓶瓶罐罐回来,瞎喷着玩儿的。”他低头查手机,半晌才翻出聊天记录:“叫什么来着?k……k……krizia?这是男香,男人用的香水!不懂别瞎笑……”
郑源的手枕到后脑勺:“你们觉得,吴汇去过意大利么?”
“还意大利呢,他有没有去过省会我都怀疑。”
“这就对了。”郑源翻身坐起来,转移阵地,一屁股跌坐到床尾的扶手椅里面。徐烨并不知道他说的对是什么对,只知道再由着他这么胡来自己的饭碗很快就要保不住了。“大哥,”徐烨口气软下来,跟个苍蝇似的搓着手,“差一步我的取证就做完了,咱们别破坏现场行不行?”
郑源并不起身,反而变本加厉地在椅子里腾挪,压得里面老旧的弹簧咯吱作响。这里有跟衣柜里一样的气味,来自廉价的地毯清洁剂和84消毒液,一个清洁工人应该有的味道。这才是吴汇的“床”,一个真正的栖息地。郑源看看对面的柜子和床褥,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拍照,指纹,鞋印,血迹还没来得及验,发光氨还没上你就来了。”徐烨指指一边的紫外线灯,眼瞅着郑源一伸手就捞了过来,“啪嗒”一声打开了开关,在椅子周围前前后后地扫了个遍,紧接着是床沿,床脚,再到柜子跟前。“喂,别瞎弄,我都说了发光氨还没上了,你这样是看不出来的……”徐烨跟在郑源屁股后面直打转。
汪士奇抱臂在一边看着,突然笑出声来:“他不是在看血迹。”
徐烨反应过来,紫外线灯确实还能拿来看别的。当初上课的时候老师怎么说的来着?“凡射过,必留下痕迹”,但他不明白郑源看这个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有了一个答案,但是,也许并不是你们想要的答案。”郑源把紫外线灯还给徐烨,缓步踱到房间正中央,除了看守所那些对谈里不小心逸出的蛛丝马迹,这是他最接近真实的吴汇的一刻。尽管他一度打算靠拙劣的模仿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反社会变态,但这里的气息和郑源第一次见到的他百分百吻合:平静、矛盾、克制,一个殉道者,一个苦行僧。
“吴汇不是一个性变态型罪犯,也许他盯上徐子倩有别的理由,但绝不是你们预判的性需求。”郑源指指床头,“按照性变态犯罪的逻辑,猎物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对他们有特殊意义,如果徐子倩是猎物,这张床就是为她度身打造的笼子,在猎物没有到来之前,这里不会允许任何人占用,尤其是,占用的还是个男人。”
“没这么玄乎吧,你怎么知道有男的睡过?行,就算有男的睡过,还不能是他自己吗?”
“不可能,因为他月收入只有两千块,不可能在枕头上留下高级男香的味道。”郑源拍拍扶手椅,“这儿才是他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
汪士奇摸摸下巴,一丝玩味出现在脸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在全盘推翻你,没有什么跟踪绑架囚禁侵犯,一开始就没有,试想一下,如果吴汇真的对徐子倩抱有扭曲的性冲动,照片应该贴在他最方便看到的地方,而他会缩在自己的安全区里尽情意淫,然而很可惜,照片藏在了柜子里,张贴得过于潦草,没有仪式感,而整个屋子,你们也看到了,没有精液的痕迹。”
“就算推翻了这个预设,也不代表吴汇没有过绑架徐子倩的计划,要不然这张床你要怎么解释?”
“还记得我的第二犯罪人假设吗?”郑源转过头,眼睛里突然泛起一点光亮,有什么久违的东西被点燃了,“也许犯罪现场还有第二个人,被吴汇禁锢,隐藏,保护的,是个男人。”
徐烨从来就不喜欢郑源,对他这个工龄超过二十年的警察来说,刑侦是一门专业学问,是建立在证据、口供、分析、鉴别上的科学技术,而像郑源这样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民间推理家”,却总能把这门学问搞成玄学,撇开眼前板上钉钉的现场不谈,竟来来回回地扯什么气味、直觉、逻辑、认知!徐烨瞄了瞄汪士奇,脸色没什么变化,估计心里的吐槽比起他只多不少。说到底也是身经百战,破过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外行领导内行这种事情年轻的时候还好说,反正半斤八两,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主儿,现在还来这一手,那叫当场打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毫无自觉的郑源还在滔滔不绝:“加上一个男人,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之前我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将一些看似合理的因素硬凑到了一起,这就像拼拼图,也许形状对得上,但图案全是错的。为什么他会用假身份?为什么他会无差别攻击路人?为什么他的目标是徐子倩?为什么会有不合理的刀痕?为什么会有这间古怪的房间?也许这些线索并不指向同一个案子……”
“不。”汪士奇终于开口了,他走近郑源,眼睛对着眼睛,脚尖对着脚尖,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不!”
老式筒子楼里没有暖气,郑源站得久了,周身冻得发沉,一阵阵过电似的麻痹感从脚趾头尖窜到小腿,等听到这一声“不”,那麻痹感陡然加重,连带肩膀都硬了起来。郑源嗅到了危险,然而汪士奇的影子压着他,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老郑,你没有掌握全部资料,所以推论有偏差也是正常的。我告诉你,吴汇不仅是杀害徐子倩、袁佳树的凶手,他还是一个连环肢解杀人犯。”
郑源的眼前升起一团迷雾:“连环?肢解?……不,这不对,这不符合侧写……证据呢?受害人呢?”
“第一个受害人,十年前的南城车站少女分尸案。最近的一个受害人,算是未遂吧,今年高通广场遇刺的徐子倩。虽然她没有被分尸,但按照这间屋子的布局来看,如果她被劫持成功,肢解分尸是早晚的事。”
“我记得你说的是连环杀人,那至少有三个相似案件才能当作连环案件处理。”
“有,那个被害人……”汪士奇的声音低了下去,对接下来要说的话表示抱歉:“决定这个案子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关键被害人,是小叶。”
那名字像一个符咒,瞬间抽干了郑源的镇定。
“老郑,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之前也一直按照报复性杀人在查……但是,错了就是错了,现在找到真凶也不晚。”
“不可能!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个就是真凶?我不信!” 他用力摇头,一缕额发乱糟糟地戳进眼睛里。
这大概是徐烨第一次听到郑源大声说话,那把柔软的南方嗓音拔高了,有一种绝望的好笑,徐烨吓了一跳,不知道当劝不当劝,这时候汪士奇转过头放了话:“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徐烨如蒙大赦,赶紧夹着尾巴出溜到客厅,走之前他犹豫了一秒要不要关上门。还是算了,他想,看着点儿好,到时候命案现场再搞出第二桩命案,不合适。
“我来告诉你他为什么是。”汪士奇打开手机,一张一张的给郑源看照片:“厨房你还没进去,在那里发现了国产帕罗西汀,这是……”
“抗抑郁药,副作用大,容易乏力腹泻。”郑源冷着脸打断:“对,我吃过。你想证明他有精神问题?我告诉你,只有偏执型妄想症才容易导致肢解性犯罪,抑郁症在历史上并没有相关案例支持。”
“抑郁症也分单相双相,也会有暴力倾向,没有案例不表示没有可能性。”汪士奇寸步不让:“你的病,我比你更清楚。”
郑源的反驳卡在了喉咙里。汪士奇说得没错,至少曾经没错。小叶的案子之后,守了自己三个月的是他,研究资料帮自己一步一步做复健的是他,接送孩子上下课批改作业做饭烧菜打扫房间的也是他。等汪士奇把他硬塞到第五个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之后,郑源终于打定主意,一走了之。他不是第一次受汪士奇的照顾,可以说他就是被汪士奇一家从小照顾到大的,但这一次,就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压力。
“除去抑郁症的因素,还有别的。根据我对雪松大厦清洁部门的员工调查,吴汇性格孤僻,特别不擅长跟女性打交道,其中一个跟他较为熟悉的员工作证,吴汇提到过他从小没有母亲,父子关系也不好。学历不高,只能从事较为底层的临时工作,这些特征都符合连环性犯罪的侧写。从十年前那两个案子起我就等着凶手再次犯案,因为肢解性犯罪不可能一次收手,只会越来越严重。他等了这么久才出手,一方面可能是当年我们追得太紧,另一方面,可能他也在一直寻找下一个符合他标准的作案对象。”
“就算你说的是吧。”郑源头痛的捏了捏鼻梁,气势弱了下去,“判断连环犯罪的三个要素不用我教你吧?犯罪手法、犯罪特征、被害人选择。手法和特征我都暂时存疑,因为从头到尾我们能看到完整犯罪现场只有第一个案子,小叶只有局部照片,无法确定肢解习惯。至于被害人选择,无名少女在16-18岁之间,没有失踪人口报告,推定无父无母无业;小叶24岁,已婚已育有工作社会关系正常;徐子倩27岁,富二代,海外留学多年。这三个人年龄身高长居环境社会背景全都不一样,你打算怎么把他们联系起来?总不会说是长得像吧?”
“老郑,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掌握全部资料,这三个案子有共同点,而且是非常显著的共同点。”汪士奇深呼吸了几次,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还记得吗?十年前的无名少女,后腰骶骨部位有个玫瑰纹身,最近遇刺的徐子倩,后腰骶骨部位有个玫瑰纹身,还有……小叶……”
郑源霎时间慌乱起来,他哆嗦着嘴唇,几乎马上就要站不住。
“小叶也有,骶骨部位,玫瑰纹身。”汪士奇低下头,等待着郑源的拳头,“……老郑,对不起,我……”
郑源怔怔地盯着汪士奇,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他想不到吗?未必,只是他根本不愿意往那一边想。小叶是顶忌讳露出那个纹身的,泳衣只有连身的,买下装会谨慎的绕过低腰款式,曾经还去医美咨询过怎么洗掉,不久之后发现怀孕了,这事儿也就搁置了。所以,汪士奇怎么能知道小叶那个纹身?只有一个理由,小叶和汪士奇,他的老婆,他最好的朋友……
郑源举起手,汪士奇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然而对方只是一把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老郑!”汪士奇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叫徐烨拦人,徐烨正抱着手机打斗地主,眼看着人擦着边儿跑了,他不耐烦地拉住汪士奇劝:“又不是小孩子,跑了就跑了呗,你越追人越起劲。”
“你知道什么!”汪士奇摔开他的手夺门而出,“他眼睛看不见!”
话音未落,黑漆漆的楼道里传来一声闷响,徐烨的脸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