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圣马太教堂的沃韦斯神父说:“说到压抑,要知道治疗心理压抑是人类最古老的经验之一。我们圣教堂把这种治疗方法称作‘忏悔圣事’。如果你觉得心情沉重,如果你感到羞愧,那就去吧!有罪的可怜虫,去教堂忏悔,坦白说出你所犯下的罪恶。但是我们不把这称为治疗神经功能障碍,我们称之为对罪恶的自责、忏悔和宽恕。
“许多年前的一个酷热夏日,我待在教堂里避暑。要知道,在我看来基督教福音派信徒只能生活在北方的国家,在北方,即使到了夏天也不会有人觉得这般炎热。在任何一座天主教教堂里,一整天下来你可以看到弥撒和晨祷,至少也可以看到图画和雕像。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教堂享受凉爽的空气并静心冥想——但这些只有在户外热得像火炉的时候你才能够体会。所以在不适合居住的寒冷国家会有人持不同意见,生活在较温暖地区的天主教徒也不会这么认为。这可能是因为教堂一般比较阴凉。好啦,我刚才说了那是一个酷热的夏日,我进入教堂时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我觉得美好而舒爽。然后教堂管理人过来告诉我有个男人要忏悔,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
“好吧,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于是我去更衣室取来我的白长袍,然后在忏悔室坐下。教堂管理人把那个忏悔者带来。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衣着非常得体。他看起来像一名旅行推销员或房地产经纪人。他的脸很苍白,而且浮肿得厉害。他在忏悔室跪了下来,但一言不发。
“我鼓励他说:‘好吧,你跟着我说:我,一个可怜的罪人,要向全能的上帝坦白承认——’
“这个男人突然大声说道:‘不,我不要这么说!让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来说。我必须以不同的方式来说。’他的下巴突然抽动起来,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而我也不知为何开始生出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憎恶感。以前我也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反感,那时候我在尸体挖掘现场,那具尸体……那具尸体已经腐烂。先生们,我不能向你们描述尸体是什么样子。
“我非常惊恐地问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
“那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非常大声地擤鼻子,然后说:‘现在我没事了。阁下,我要开始说了。十二年前……’
“我不会告诉你们他说了些什么。首先,这当然是因为要对忏悔的内容保密;其次,他所忏悔的事情太可怕、太丑恶、太凶残,以至于我不敢再次说起。那个男人讲述得极其详细,你都无须想象。当时我都想从忏悔室里跑出来,捂上我的双耳。我把白长袍塞进嘴巴里,这样我才不会害怕地叫喊起来。
“那个男人心满意足地说:‘好了,现在我把我的烦恼倾吐出来了。’他宽慰地擤了擤鼻子,然后说:‘谢谢你,阁下。’
“我叫道:‘等一下,你怎么赎罪?’
“那个男人透过窄小的窗户亲切地看着我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神父,我没有信仰。我来这里只是想解除痛苦。要知道,如果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对别人讲……讲那件事,我的眼前就会……就会浮现出整个事情的经过……我不能睡,不能合眼。这种时候,我就得对别人坦白讲出这件事情,所以我才会找到你。这是你的工作,而且你不能再对别人讲起这件事,因为你要对忏悔的内容保密。说到赎罪,我丝毫不以为意。如果没有信仰,这么做没用。好了,非常感谢你,阁下。我对你致以最深切的敬意。’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已经步履轻松地走出了教堂。
“大概一年过后,他又来了。他在教堂门前拉住我。他面色苍白,说话低声下气。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能向你忏悔吗?’
“我对他说:‘听着,如果你不赎罪,就不要忏悔,一切到此为止。如果你不赎罪,就不要再来找我。’
“那个男人看起来非常沮丧,他叹息道:‘天哪,每个神父都这么跟我讲。没有一个神父肯听我忏悔,但我现在急着要忏悔。我说,阁下,如果我——如果我再对你忏悔一次,对你而言也无关紧要吧?’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就像上次我看到他时那样。我对他叫喊道:‘不行,除非你当着一个世俗中人的面向我讲出整件事情。’
“那个男人哀叹道:‘那这个世俗中人就会讲出这件事。’接着他怒气冲冲地叫嚷道:‘去你的吧!’然后就离开了。这真是一件让人困惑的事情。他转身离去,连背影都显得那样绝望。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律师鲍姆博士说:“阁下,你说的非常详尽。几年前的一天,一个面部苍白且浮肿的男人来到我的办公室。实话说,我并没有太留意他的外貌。我请他坐下,然后问他找我有什么事。他是这样说的:‘听我说,如果一位客户要求你对咨询的内容严格保密,并告诉你他犯了罪,比如——’
“我说:‘啊,当然没问题,我不能利用客户讲的内容来做对客户不利的事情;如果我这么做了,最起码也会被臭骂一顿。’
“这个人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好。我有一件事情必须跟你讲。十四年前——’阁下,接下来我听到的内容应该和你听到的一样。
沃韦斯神父打断他说:“不要讲出来。”
鲍姆博士低声说:“我没想讲出来。要知道,这件事太可怕了,我都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那个人就那么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说到他自己都好像要窒息了。他不停地冒汗,脸色乌青,双目紧闭……他好像在进行精神上的宣泄。后来他叹了口气,用手帕擦了擦嘴唇。
“我对他说:‘天哪,先生,我对这件事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你需要我给你一些诚恳的建议——’
“这个怪人气喘吁吁地说:‘不,我不需要任何建议。我只是来告诉你那时候我做了些什么。’他又用近乎凶狠的语气说:‘但是你要记住,你不能做对我不利的事情。’然后他站起来十分平静地说:‘好了,我要付给你多少钱?’
“我垂头丧气地说:‘五十克朗。’他拿出一张五十克朗的钞票,对我说日安,然后就走了。
“我很想知道他像这样在布拉格找了多少个律师,但是他再也没有来找我。”
维塔赛克医生说:“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几年前我在一家医院外科住院部做医生。一个脸部苍白、浮肿的男人被送进医院。他的双腿肿得像水桶,伴有痉挛和呼吸困难。事实上,这是典型的布赖特氏病,《圣经》里也有写过。他显然是无法挽救了。一天晚上,护士告诉我7号病房那个有肾病的病人又开始痉挛了。于是我去查看,发现这个可怜人呼吸困难,浑身是汗,他的双眼凸出,露出恐惧的神情。这是布赖特氏病发病时的痛苦症状。
“我对他说:‘好了,老兄,我给你打一针你就没事了。’
“这个病人摇了摇头。他气喘吁吁地说:‘医生,我……我有事情必须要跟你讲……让那个女人走开。’
“我本来想给他打一针,但是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把护士打发走了。我对他说:‘好了,说吧,伙计。但是说完后你必须睡一会儿。’
“这个男人的眼中充满恐惧,他呻吟道:‘医生,医生,我睡不着——我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些场景——我睡不着,我必须要告诉你——’
“然后他在痉挛和喘息中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律师鲍姆先生咳了几下:“嗯,嗯。”
维塔赛克医生说:“别害怕,我不会告诉你们他说了些什么,这是医疗机密。后来他精疲力竭,躺在床上就像一块湿抹布。要知道,阁下,我不能给他赎罪或给他任何明智的建议,但是我给他注射了几针吗啡。他醒来后我就再给他注射几针,如此反复,直到他再也没能醒过来。告诉你们,我这么做可是帮了他大忙。”
沃韦斯神父说:“阿门。”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轻声说:“你做得好,至少你让他脱离了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