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对不死之人来说，所有行为（及所有思想）非但不是过去先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反应，反而是不断反复的未来的正确预兆。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不死的人》

1

灵车竞赛此时达到高潮，一一三号公路上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黑色、紫色、粉红色、灰色，四辆车就像四颗台球，全速滚向漆黑的夜晚所形成的球洞。

这些彩色的台球中最快的是紫色庞蒂亚克，里面的加斯就像被人戳了屁眼儿似的，人悬在驾驶座上，嘴里不忘发出怪异的吼叫。他那样子，不像五十年代的青春偶像，倒像是西部拓荒时代的狂野牛仔——反正与这个年轻人出生的时代相差了两百年之久。

加斯越来越得意忘形——要超越那辆灰色轿车和粉红色灵车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充分感受到了把周遭的风景及对手的车子全部甩在脑后的快感。越过粉红色灵车后，他还故意蛇行了一阵子，向对方示威。没看到灵车驾驶座上的朋克小子吓到当场尿裤子，是加斯唯一的遗憾。车载电台传来歌手拉里·威廉姆斯的歌声，他所讴歌的“不摇滚无人生”的信条，更让不良少年的情绪受到了鼓舞。

没错，本大爷就是不摇滚无人生。

此刻的加斯就像患有偏执症的独行侠一般，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广播里拉里·威廉姆斯在歌里劝诫他：小伙子，要懂得做人的礼仪。但加斯完全没听进去，他的庞蒂亚克就像是名马“银色马”一样，奋不顾身地向前狂奔。V8发动机高达5000CC的引擎像是吃饱喝足的猞猁，发出满足而低沉的吼叫。

快要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加斯打算加速超过前头后备厢大开的愚蠢灵车——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咖啡馆”了，在那里超越它，让比尔老爹看到，说不定他会为我的英姿喝彩呢！加斯把车子挂到最高挡，将油门踩到底。

庞蒂亚克快速向前奔去，黑色的夜幕仿佛被向后拉去。他轻而易举地超越了灵车，像一柄锋利的长剑划开黑夜。

就在此时，庞蒂亚克前方的路面突然蹿起火舌。

一个人再怎么对赛车着迷，也绝对不会以驾驶着高速行驶的车子冲入火海为乐吧？加斯也是如此。压根没料想过这种状况的他顿时慌了手脚，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反射性地把方向盘打到底，没料到竟引起后轮打滑，吓出他一身冷汗。接着他又犯下了致命的错误，猛踩刹车，反而加剧了车子的侧滑。

庞蒂亚克尖叫着滑进火与汽油形成的海洋中，侧腹部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后方来车的面前。跟在后面的灵车也跟庞蒂亚克一样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过，相较于加斯是把方向盘往左打死，灵车则是往右打，因此车体往“十字路口咖啡馆”的方向滑去，剧烈的晃动使得棺材被甩出了车子。下个瞬间，灵车直接撞上了庞蒂亚克。

被甩出灵车的桃花心木棺材上反射出燃烧着的美丽火焰。棺材高速低空飞行，掠过加油机，最后不偏不倚地撞向咖啡馆的窗户，穿了过去。这惊心动魄、无法回放的经典画面，只有跑在第三名的格林有幸看到。

不过格林可不是一边吃薯片一边看动作片的观众，他也是被卷入灾难旋涡的当事人。粉红色灵车虽然没有打滑出去，但为了避开前方正熊熊燃烧的车，灵车冲出马路，闯入跟咖啡馆反方向的一片地势较低的空地。

唯一没有卷入事故的，是最胆小的人所驾驶的灰色轿车。及时在火海前把车停下来的福克斯全身不住地颤抖。火焰包围了两辆车，加油机周围也都是火，火舌甚至开始入侵店门前的护墙板。突然，响起沉闷的爆炸声，胆小的福克斯吓得整个人都缩在了座位里。庞蒂亚克的引擎盖就这样从他的眼前飞过。

“得叫消防车才行……”福克斯喃喃自语道，“还有救护车看来也要……”最后又加上一句，“灵车就不必了，已经够多了……”

2

“这是我偷偷装上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哈斯博士兴高采烈地说道，那样子就像去察看捕兔陷阱的小孩。

博士和特雷西来到位于大厅前台后方的办公室。把命案相关人等全赶进东侧空出来的太平间后，特雷西调整心情，准备看录像带——说不定在警署派来的支援和鉴定人员抵达之前，案子就能破了。接收西侧走廊监控器信号的荧幕和放映机就设在办公室里，哈斯博士正忙着调回放，特雷西对着博士的背影问道：“今天是监控器第一次派上用场吗？”

“啊，没错。上上个星期，‘升天室’里发生了一起小盗窃案，有冒失鬼闯进去，偷走了棺材里的遗物，我就本着试试看的想法，在走廊上装了监控器。不过我告诉大家监控器下个星期才会开，所以就连死掉的约翰都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凶手被录进去了。”

“拍不到房间里面吗？”

“很遗憾。我原本就只是想测试一下才装的，所以没考虑过房间内部的事。不过呢，不是我自夸，监控器就装在西侧走廊尽头的出入口上方，整个走廊都在它的监控范围内。当然，经理办公室和两间太平间的门也拍得到，人员进出情况可以说一目了然。如此一来，要掌握伊莎贝拉和约翰的行踪就不是问题了，我们也可以判断伊莎贝拉到底有没有杀人了。”

“如果人不是伊莎贝拉杀的，那又会是谁杀的？通往外面的门从里面锁上了，没有其他人进入走廊的情况下，这不就是密室杀人了吗？”

“密室？”哈斯博士转过头来戏谑地笑了笑，“还真像侦探小说里的情节啊。怎么，警官，您也看那种东西吗？”

特雷西涨红了脸。

“没、没有啦！小说的话，顶多三百页就可以把案子解决了。但是现实生活中可有许多走坏三百双鞋子都破不了的悬案。我是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不过，侦探小说对我来说，只是消解压力的妙方。”

“原来如此。我一直想知道那种书要看多少页才能看到结果呢，原来只要看三百页就行了……嗯，总之，我们先来看带子吧。”

哈斯博士找准时机，按下了播放键。

先出现了宛如沙尘暴的画面，不久后显现出影像。正如哈斯博士所说，摄影机的镜头正对着走廊，将其全部收入镜中。姑且用美术课上学过的透视法来设想一下吧！画面正中央是向前延伸、逐渐变细的走廊，左边从前面数过去依序是经理办公室大门和“黄金寝宫”的两扇门，右边则是“升天室”的两扇门。画面下方显示出录影的时间，单位至秒。真的能看清吗？特雷西心中疑惑。黑白画面非常暗，画质也很差，因此显得缺乏立体感。

“画质有些模糊呀。”特雷西忍不住抱怨。

“因为是用超倍速录的，一百二十分钟长的带子，可以录上接近十二个小时的内容。”

特雷西没看哈斯博士，视线越过博士的肩膀，盯着监视设备。

“哦，超倍速……是Sony的产品吗？”

哈斯博士不高兴地回答道：“是Sunny。”

“Sunny？”

“没错，Sunny，Sony的仿制品牌。好像是费城的某家公司做的，价钱只有日本制的一半，所以我就买了。”

“叫Sunny啊……”特雷西知道，现在可不是感叹美国家电产业多么不景气的时候，“博士，带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录的？”

“晚餐之前，大概七点钟吧。画面下方不是有录影的时间吗？”

“可不可以快速播放？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时再暂停，稍微往前倒一点。”

哈斯博士遵照特雷西的提议，按下快进键，影像快速播放起来。

到画面上首次有人出现时——暂停、倒带、正常倍速播放。

约翰和忙碌的哈定律师出现在走廊上，接着进入了画面前方的经理办公室。

“那是谁？”特雷西问。

“巴里科恩家族聘用的律师，名叫哈定。对了，他说有事要去纽约，你如果想要问他话的话，最好尽早联络他。”

约翰和哈定进入办公室后，画面又恢复了原样，于是他们又按下快速播放键。不一会儿，哈定走出了房间，几分钟过后又在两名男子的陪同下折了回去。接着，包含约翰在内，总共四个人离开房间，一起往大厅的方向走去。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十八秒。

“跟哈定律师一起的两个男人是谁？”

“唔，他们不是殡仪馆的员工，我想应该是律师事务所那边的人吧？看来你还是得找哈定来问一问。”

再一次快速播放，然后暂停、倒带、播放。

这次，屏幕的角落出现一名女子，正推着放有棺材的推车走来。做作的黑框眼镜配上笔直的腰杆，明明没人在看她，却依旧摆出一副振奋积极的模样，有些可疑。此时的时间是十点零六分。

“这是最近录用的新人艾汀小姐。我想她搬的是明天要举行葬礼的死者的棺材吧？问问詹姆斯就知道了。”

艾汀小组走进了画面右边“升天室”的宾客休息室，不久后就出来了，踏着与来时同样装腔作势的步伐回家去了。

再一次快速播放。毫无变化的影像持续着，办公室里只听得到放映机运转的声音。过了一阵子，走廊后方出现了人影。特雷西连忙提醒：“等一下。”

暂停，正常播放。

出现的人是伊莎贝拉。她穿着扣着别针的低胸毛衣和高腰灯芯绒裤，体态匀称优美，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在展示秋装的模特儿。特雷西心想，艾汀也好，这个女人也罢，经常被他人目光注视的女人，就连在没有外人的地方也改不了这样的怪癖啊？不过呢，在发表中年男子无用的感慨之余，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伊莎贝拉手上握着与她那身时尚打扮很不搭调的印第安短剑。

“那就是凶器吧？”特雷西问。

“嗯，那个特别的圆形柄头，没错，就是那把海狸刀。”

伊莎贝拉来到画面左边靠后的“黄金寝宫”的休息室门口，停住了。她往经理办公室那边看了一眼，最后还是走进了休息室。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八分，然后，时间还没跳到三十九分，她就出来了。

特雷西惊讶地说：“这可怪了。这时已经过了案发时间十点三十五分了。约翰·巴里科恩还在办公室里……这个时候不应该发生打斗，怀表才摔坏的吗？”

哈斯博士也想不通。

“嗯，也有可能那只怀表慢了。”

“也就是说，约翰是在十点三十五分以后才遇害的？若是这样的话，怀表到底慢了几分钟啊？”

哈斯博士突然用力摇头。

“不对，怀表应该不会慢。我刚刚想到，晚餐的时候，约翰因为一直挂念着律师来，把怀表掏出来看了好几次。如果表慢了，他一定会发现的。所以怀表的运作应该是正常的。”

“所以呢？”

“如果怀表的时间是正确的，那么，这时，在摄像头拍不到的办公室里面，冲突很可能已经发生了。”

“不会吧？这也未免……”

特雷西连忙把视线转回到屏幕上。他们进行这番讨论的时候，屏幕上仍在播放监控录像带。伊莎贝拉出来后关上了休息室的门，在走廊上站着，跟来的时候一样，目光投向办公室那边。

特雷西身子前倾，双眼凝视着画面，喃喃自语：“短剑不在她手上了……看来已经放到太平间了。”

伊莎贝拉跨出一步，开始朝镜头这边走来。特雷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职业的关系，他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监控拍的录像了，但每次看他都会很兴奋，那种兴奋感和看电视或看电影不一样。特雷西曾多次思索到底哪里不一样，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差别就在于内容是否在预料之中。犯罪电影拍得再好，看得多了，就可以猜出后续发展。比如，镜头转向女主角斜后方的窗帘时，就代表凶手可能藏在那里；这时如果再响起带着颤音的弦乐四重奏，下一幕就一定会有人挥舞着凶器冲出来。

然而，现实中就不会这么简单了。眼前正在播放的画面是经固定镜头拍摄的，当然也不会配上背景音乐，这样反而能带给观众一种无法预料的不安和刺激。

说不定真的会发生什么哦！特雷西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正踩着模特儿台步的伊莎贝拉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钟突然唱起爵士乐名曲《忍冬玫瑰》（Honeysuckle Rose），跳起查尔斯顿舞……

然而，特雷西的期待落空了。伊莎贝拉既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她来到办公室门口，举起右手，做出准备敲门的动作。特雷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凑近屏幕。伊莎贝拉并没有敲门，她的手停在半空，接着又放了下来。然后还是像模特儿一样，动作利落地转身，往大厅走去。在转角处转弯后，她便从画面上消失了。特雷西紧绷的肩膀顿时放松下来，他冲哈斯博士说道：“看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此时画面上的时间是十点四十一分十五秒。

“嗯，是啊，凶器被放进去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会不会伊莎贝拉知道有监控摄像头在拍她？”

“不，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不管是伊莎贝拉还是其他人，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是那天傍晚一时心血来潮，才去把机器打开的。大家都以为下个星期才会开。”

“是吗？总之，这个时候伊莎贝拉似乎没和约翰有过接触……话说回来，约翰在干什么呢？该不会办公室里……”

“谁知道呢。唉！俗话说，眼见为实，我们还是继续看下去吧。”

特雷西回到椅子上坐好，他再次感到肾上腺素在体内飙升，整个人兴奋莫名。不过这阵兴奋还只是个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特雷西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出现在荧幕上的影像可一点都不亚于伊莎贝拉跳起查尔斯顿舞所带来的震撼……

3

格林在黑夜中假寐。

在黑暗、温暖、无边无际的世界里。

格林蜷缩起身子。陷入了永恒的寂静。

身体上的负担，刺激和紧张感，全都不见了。不，似乎连身体本身都不存在了。格林觉得好像以前也曾待过这样的世界，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完全想不起来了。不，不仅如此，稍不留神说不定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我到底是谁？这里是哪里？我在干什么？

沉闷的大地响起轰鸣声，整个地面仿佛都在摇晃。

接着再次归于黑暗与寂静。

不久，远方传来声音，仿佛有人正断断续续吹奏着装有消音器的小号。

不知何时有橘色渗入黑暗。是一缕荧光色，像在跳舞似的从上方缓缓降下。一开始他以为是枫叶，可是这一带都是糖枫树，那树叶最多也只是黄色的，没有橘色的呀……

然后他醒了。

格林慢慢地坐了起来，身体前倾，挡风玻璃碎成一摊刨冰，散落满地。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橘色斑点落在引擎盖上。那橘色斑点一碰到引擎盖就立刻变成黑色并冒起一阵烟，并马上不亮了。

格林反应过来，那橘色光点是火星，是从某处飘来的。他转头向后看去，只见地势较高的一一三号公路上正蹿出火苗，两辆车的黑色剪影浮现于橘色火焰形成的背景中。右边那辆车的引擎盖好像飞了，引擎暴露在外。格林突然想到谁是那车子的主人了，八成是那个来自乡下的“现代牛仔”吧。而他引以为傲的V8汽缸、5000CC引擎就是那堆残骸了吧？

看样子，格林推测自己的车是摔落在“十字路口咖啡馆”正对面的悬崖下了。幸好这处悬崖不太高，粉红色灵车只遭受到挡风玻璃摔碎、引擎盖凹陷的轻微损伤。格林转而看向自己的身体，开始仔细检查。左手小指的第二个关节处弯了，虽然他完全没有疼痛或麻痹的感觉，不过极有可能骨折了。他又用左手摸了摸头，发现了其他异状。头盖骨前端凹进去了一块，照了照后照镜，确认头皮没有裂开，就是凹了下去。大概是车子往前冲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方向盘吧？

头盖骨凹陷并断裂。如果格林还活着的话，撞成这样绝对死定了——不，也许自己又死了一次，格林心想。刚才的黑暗记忆跟第一次死的时候感觉很像。死过一次的自己活了过来，然后又死了，又活了——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的肉体早就死了，所以我不是活过来，而是已经死了，但在已死的状况下醒过来，然后又死了，又在死亡的状况下醒来……

格林觉得既混乱又悲哀。到底要当活尸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死掉？格林抬头望向一一三号公路上燃烧的火焰，心想，也许跳进那里，把肉体烧成灰，就能获得真正的死亡了。

这时，格林听到身旁响起微弱的呻吟声。柴郡歪在座位里，还闭着眼睛，格林赶紧把她抱起来。幸运的是她似乎只是吓晕了过去，身体上没什么异状——呼吸正常，心脏也还在跳。格林松了口气，紧紧地抱住柴郡。如果她醒着的话，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因为彼此的肌肤稍微一接触，自己是一具冰冷尸体的事就会被发现。但不管怎样，柴郡还活着比什么都令格林高兴。

远处的小号声越来越近了，那应该是消防车的笛声吧？格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学海盗那样绑在头上，这样就没人看得出来他头上的凹陷了。

先把事件真相查明后再跳到火坑里也不迟，格林改变了主意。于是，他把柴郡拖出车子，背着她，爬上了悬崖。

登崖途中，某件奇怪的东西映入了格林的眼帘——灌木丛间有一簇浓密的毛发。他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顶假发。黑色的，梳成中分，内侧还粘着已经干掉的血渍。在橘色火焰的照耀下，格林认出这顶看着眼熟的假发是约翰·巴里科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