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十二章 被驯服的死亡

首先,我想从被驯服的死亡说起。中世纪史诗以及最古老的故事里的骑士们,就从他们的死亡方式思考吧。

——菲利浦·阿利埃斯

《死亡与历史》

1

“为了主宰自己的死亡,接下来,我想在这里举办临终仪式。”

格林和柴郡最后进入房间,史迈利马上开了口。负责去叫格林和柴郡的玛莎在说“宣布”这两个字的时候还刻意提高了音调。的确,在此之前史迈利就“宣布”过两次了,偏偏他的命很硬,怎么都死不了。所以,算上这次,宣布遗言一事已经闹了三次了。还有昨天的茶会,更早之前的修改遗嘱,都能明显看出史迈利是在和死亡玩游戏。他说的“主宰死亡”,意思应该是把死亡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看起来他更像是在捉弄身边的亲人。

因此,在场有几个人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虽说面对亲人之死不该这样,但他们实在控制不了自己。被从酒店紧急召回来的约翰就是其中之一。他独自站在窗边,离其他人有一定距离。格林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心里猜想:他站那么远,是不想让史迈利看到脸上的表情吗?

还有没站在约翰旁边,却和威廉黏在一起的伊莎贝拉;站在威廉另外一边的海伦;在海伦旁边咬牙强忍哈欠的詹姆斯;以及一直抱歉来迟了的杰西卡和弗雷迪夫妇——这些人的表情就像是被邀请前来参加家庭电影试映会的宾客,完全没有即将面对亲人去世的紧张感。

只有坐在轮椅上的莫妮卡待在丈夫床边,表情安详地闭着眼睛。她的膝盖上摆着一本《圣经》。当然,诺曼依旧站在轮椅后方,像一面墙般守护着她。

众人中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里亚诺神父。他穿着正式的白色法医外罩披肩,尽忠职守地在一旁静静等候。他身边是一张放有十字架、蜡烛、圣油等物品的小桌子。

这些人的样子史迈利好像完全没看见,他神情自若地继续发表演说。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像中世纪史诗和骑士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驯服自己的死亡。医生宣布我罹患癌症的时候,诚如众人所知,我完全乱了方寸,陷入深深的恐惧。从很久以前就什么事都照自己的意思办,一路披荆斩棘、克服困难的我,竟然要面对这世上唯一不能随心所欲的事——死亡,会感到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过呢,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总算释怀了。反正早晚都要死,就学学我心中的偶像,中世纪的诗人骑士那样,死得堂堂正正吧。”

史迈利突然轻轻地咳了起来,莫妮卡担心地摸着他的额头。史迈利虚弱地笑了笑,算是在安慰她。

“嗯,我有些发烧,你的手让我感到平静。不过,比起我的身体,我更关心你的情况。家里人好像都很忙啊,没人特别关心你吧?”史迈利语带讽刺地说完这些后,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话说回来,想要驯服自己的死亡、成为它的主宰,首先必须要死在自己家中最喜欢的房间里。医院可不行,在那种地方,就等于把死交到别人手上。对于医生护士来说,用科学手段延续人的生命,要比有尊严的死亡更重要。被塞进氧气面罩、什么时候会死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怎么发表优美的辞世宣言?”

史迈利的话让格林忍不住点头。日本的外婆临死的时候脸上就罩着人工呼吸器,导致他根本听不清楚她说的话。

“医院里面因为有精良的科学仪器和高超的医疗手段,可以让死亡的瞬间拖得很长,甚至被细分成好几个阶段。在那些被细分的阶段里,到底哪个阶段人才是真正的死亡,又有谁知道?难道‘死亡’这种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大事,就只是‘停止看护’这四个字这么简单吗?”

史迈利环视身边众人,他看到了认真倾听的格林——

“哦,弗朗西斯,你也来了?太好了。我就是想让你这样的年轻人亲眼看到人类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死在自己家中的话,孩子们可能就看不到了。”说到这里,史迈利虚弱地眨了眨眼睛,“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死亡的认知太贫乏了。就算他们很清楚人不是从卷心菜里头蹦出来的,但还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死亡的意义。就像文森特所说的,亲人死去的时候他们不在旁边,只能每天从电视机这个潘多拉的盒子里吸取安全无害的死亡知识,还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这可不行。要想真正地活着,就必须见识到真正的死亡。”

可是,格林在心中呐喊,已经太迟了!因为我已经死了。我不仅知道人不是从卷心菜里头蹦出来的,还很清楚死亡不是演戏——不是在这部剧里死了之后,换一套衣服,三十分钟后又在另一个节目出现……

只是,史迈利哪儿能知道格林的心事呢?他继续发表着演讲。

“说到卷心菜我就想到,人无法选择自己的降生。换句话说,人生的入口是无法选择的。我生在经营殡仪馆的家庭,这不是我的选择。人类都是这样,进入与自身意愿无关的入口。可是,为了证明我有坚强的意志,足以掌握自己的人生,我决定至少出口要由自主选择。因此,与其让不懂风雅的科学来捣乱,我宁愿学古代的骑士,在亲人的环绕下,安详地迎接死亡……”

这次这番演说比以往几次都真挚了许多,如此一来,就算是这群冷血的家人,也会有几个被感动了吧?虽然从他们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有半分难过不舍,格林心想。

就在这时,史迈利突然话锋一转,从浪漫主义回到了现实主义。

“对了,关于财产分配的事……”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仿佛被旋紧了发条的人偶,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件事……我看还是等我死了之后,请哈定律师代为说明吧!我已经把遗嘱交给他了,不过我不会让大家失望的,你们就拭目以待吧!”

好不容易转紧的发条又全松了。很明显,史迈利不只想跟死亡玩游戏,他确实也在捉弄身边的人。“十字路口咖啡馆”老板说的话又在格林耳边回响——“他们家现在正在为了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史迈利那家伙哪天被人毒死了……”

在这些人之中如果有人这么想的话……

史迈利似乎看穿了格林的疑虑,他望着众人,说道:“我并不担心你们起内讧。自从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挂念的就都是我的分身——整个家族的前途。如果你们愚蠢到与自己人起争执的话,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史迈利审视了一番众人的表情,之后转入下一个阶段。有了遗产这个东西当诱饵,至少表面上看,认真听史迈利讲话的人变多了,格林心想。

史迈利轻咳了几声后,再度开口。

“我在这里请求神,保佑留在世上的人……巴里科恩一族,微笑墓园,还有这个接纳了我的美丽国度美利坚,愿神永远眷顾你们……”

史迈利的声音洪亮,不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可真是铆足了劲儿。众人都被躺在病床上、即将迈向死亡的伟大墓园主人感动了。

然而,就在这番话之后,史迈利投下了一枚巨型“炸弹”。

“我很清楚,你们听了三次临终宣言,已经觉得厌烦了。不过就请再忍耐一下吧,这回是时候了,我的生命是时候终结了……”

史迈利看向马里亚诺神父,继续道:“来吧,神父!是借您之力的时候了,请您聆听我的告解。”

之前两次均未出现这样的桥段,史迈利的提议让众人骚动起来。有人倒抽口气,有人低声呻吟。然而史迈利似乎完全不在意周遭人的反应,专注于自己的临终仪式。

“神啊!求您慈爱地宽恕我的罪孽,我真心地忏悔……”

房间内众人屏息以待。就在这个时候,他投下了炸弹。

“萝拉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我的错。我明明有妻子了,还去招惹莫妮卡……萝拉是因为受不了,才……哦!请赦免我的罪。”

坐在史迈利枕头边的莫妮卡惊恐地喘着粗气。其他人则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大家都觉得很尴尬,不知该作何反应。此时活着的人已完全被垂死之人的言语所支配。不过总算还有一个人保持着冷静——约翰走到莫妮卡身边向诺曼指示,要他把精神开始紧张混乱的老妇人带出去。

“我没有罪,你现在这样做……”

坐在轮椅上被诺曼推出房间的莫妮卡,一路上还口齿不清地叨念着。萝拉生的三个小孩冷冷地目送着后妈离去的背影。这时格林终于知道,除自己父亲以外,原来巴里科恩家的孩子们都对这个后妈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史迈利的威严才没有表现出来。

气氛一下子很紧张,只有仪式的继续进行才能让混乱的局面恢复秩序。马里亚诺神父连忙在小桌子上切下一块面包,塞入史迈利口中,施行圣体领受之礼。是多心了吗?格林总觉得,神父这样做是为了让史迈利暂时别开口说话。接下来神父取来圣油,涂抹在史迈利的额头,进行临终前的受膏圣礼。然后他开始祷告。

“借此神圣膏油,愿天主赦免你所有的罪……”

史迈利已陷入无我的恍惚状态。他双眼朦胧,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着。

“从不食言的我的真父啊!你曾从死人堆里把拉撒路唤醒,从狮子嘴里把但以理救出来,也请你让我的灵魂脱离所有的苦业吧……”

这时史迈利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垂死之人与神父肃穆的祈祷声让众人的情绪得以平复,屋内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不,可能不只如此。垂死者的恍惚甚至波及周遭,众人着魔似的盯着史迈利看。紧接着,神父的祝祷开始了。

“我,现在以宗座所授之权,给你全大赦,并赦免你的一切罪过。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赦免你的一切罪过。

史迈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曾吹在泥人身上的那口气——灵魂——正离开老人的躯体。房间里的人简直就像商量好似的,同时惊呼一声,全都围到了床边。

房间内的严肃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但在这个时候,另一颗谁都没料想到的炸弹竟然炸开了——在这最坏的时机。

房间被寂静包围,就在众人要呜咽落泪、说出告别的话语时,仿佛坏掉的喇叭发出的一般令人不快的噪声陡然响起。

众人一时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面面相觑。不过他们马上意识到,那毫无疑问是放屁的声音。大家一同陷入恐慌。有人连忙摇头,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瞪着旁边的人……当大家知道无法找出替罪羔羊的时候,又把目光移回到了床上。

之前一直面色惨白的史迈利,此时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潮。

接着,本该断气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史迈利的灵魂不但驯服了死亡,还和死亡做出了和解。但讽刺的是,他的肉体竟然违背了他的意志,拒绝去死。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死神擦肩而过,即使周遭气氛无比严肃,也会忍不住哑然失笑吧。站在格林身边的柴郡早旁人一步掌握了事态发展,她捂着嘴,肩膀不住地抖动——当然,她的眼里没有泪水。

“哼,抱歉,看来我不只意志,连肉体都很坚强哪!”史迈利仰望着天花板说道。说话的语气就像一路领跑了八十码,眼看球就要触地得分,却在边界线前跌倒的愚蠢橄榄球员一样,充满不甘心。

2

“格林,我昨天也下过判断了,临床上你算已经死亡了。”哈斯博士以讨论扁桃体发炎般的轻松语气说道。史迈利的临终宣言荒唐落幕后,格林来到哈斯博士在巴里科恩家宅邸的房间,听他讲昨天说要告诉他的另一种假设。老博士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继续轻描淡写地说了下去。

“与身体有关的重要生命迹象全消失了。中枢神经功能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当然,血液循环也不复存在了。因此,需要氧气的肌肉运动、消化、发热等现象也不会再发生了。然而,此刻在我面前的你却依旧能思考、手脚能活动,也能说话。如此大的矛盾该作何解释呢?我只能说,你的人性,在临床死亡之后依旧存在……”

“人性依旧存在?”

“是的。你之所以是你的那个部分,在肉体死后依旧存在着。虽说人性的产生是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的,可我们不妨把这一抽象的存在和肉体存在分开来考虑,看看会怎么样。格林,你现在感觉哪里是和生前不一样的?”

“虽然大体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可以思考、活动,但总觉得……有种在看电影,又像是在做梦的奇怪隔阂感……”

“哦,做梦吗……”哈斯博士的脸因为兴奋而发亮,“这可有趣了。‘睡眠和死亡亲如兄弟’,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说法……此刻的你因为已经临床死亡了,照理说感觉器官是无法把从外界接受到的刺激传递给大脑的。同样的,我们在梦里所意识到的,也不需要通过感觉器官来补足刺激,就可以达到内在的持续一致性。”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格林迷惑地问道。

“也就是说,就算肉体没有实际体验过,我们在梦里还是可以感受到色彩、声音、触感、温度、气味、味道、痛觉……就和我们醒着的时候一样,可以用四肢抓取东西,可以奔跑。在梦中人类做出各种行为的时候也具有一定的真实感,像是爱抚、杀人——”

“杀人……”

“没错。”哈斯博士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此外,我们还会在梦中创造一个陌生的人物,与他展开高深、知性的对谈,有时还能拥有超越现实的能力。”

“这么说来,我现在是在做梦吗?”格林大脑一片混乱,愚蠢地自言自语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哈斯博士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虽然我刚才说,在梦里也是有痛觉的。但看在我现在脸颊非常痛的份上,就请接受你已经死掉的事实吧!否则我就讲不下去了。”

然后是一阵诡异的笑声。

“呀,抱歉、抱歉,好像让你更加混乱了……不过呢,从梦中的独立体验我们可以推论,人性实际上是和肉体、生理分开,是独立存在的。如果可以证明这点的话——唉!现在的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就可以进一步相信,即使人类已临床死亡,与肉体分离的人性依旧是可以完整存在的。”

“可是……”

“怎么,你连你自己的状况都没办法掌握吗?不过,站在一个严格公正的生物学者的立场上,我也有些困扰。这存续下来的人性是怎么让已经死亡的肉体动起来的?关于这点,恐怕只能借助尚未得到证实的‘超心理学’领域才有办法解释了。”

“超心理学?”

“是的。所谓超能力,是一种超越肉体的精神力量。不靠血液提供氧气,手脚却能活动;明明器官已经坏死,耳朵却听得到,这些都只能归于念力或心灵感应的力量吧?”

“可是,如果真有这种所谓的精神力,那这种力量的源头,也就是我的脑髓,也已经坏死了,这不就和你的说法相矛盾了吗?”

“嗯,确实如此。所以我在想,所谓的超能力,跟肉体和生理应该也是分开的。如果精神力量必须依附肉体才能存在的话,那你想动一下脚,就得先把构成脚的基本粒子视觉化,再去分析让脚和地板紧紧相连的重力和惯性之间的平衡状态,再在此基础上进行操控——这种控制身体的方式不就绕远路了吗?人类中枢神经的机能还达不到那种程度。因此,超能力的源头应该并非大脑本身。诚如某位伟大的日本科学家所说,人类的脑髓所扮演的角色其实就像是电话总机。所以,无论是刚刚说的人性,还是超能力,要让它们继续存在、发挥作用,应该还有一个有别于肉体的‘第二系统’,这就是我的假设。”

“你说……第二系统?”

“嗯。先等等,在解释这点之前,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死亡的瞬间看到了光,是吧?”

格林想起当时的情况,点了点头。死亡的世界里确实充满光。

“这也是个很有趣的话题。你知道松果体这个器官吗?”

“松果体……以前在书上读到过,我记得好像是中枢神经的退化器官。”

“不,它不是退化器官。很久以前科学研究就发现,松果体是一种能分泌褪黑素的腺体。由于大脑非常发达,它便半隐藏在前脑的中心深处。如果皮肤是透明的话,你能在这里看到它。”哈斯博士指着自己的额头说,“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

“嗯。在印度教教义中,又称作‘启迪之眼’。你有一半东方人的血统,应该能够明白吧?自古以来,要得到‘启示’,得先有能感应光的眼睛。瑜伽行者的冥想就是去感受一瞬即逝的灵光,而顽固的法利赛主义者保罗之所以皈依基督教,也是因为在前往大马士革的途中感受到了启迪之光。所以有人主张,从进化的角度来看,作为眼睛起源的松果体应该可以感应到肉眼看不到的神秘灵光,是掌管‘启迪’的部位。进一步来说,从精神可以超越肉体这一事实来看,超能力可能就源于此。”

格林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展开,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好意思,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在伦敦的时候有嗑药的恶习吧?比方说摄入过LSD什么的?”

格林尴尬地点了点头。一想到死后还得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觉得自己很可悲。

“呵,果然如我所料。刚才说的松果体所分泌的褪黑素,已被证实是由一种叫血清素的物质制造出来的。这个血清素存在的地方非常有趣。比方说野生无花果树中就有;在非洲,被许多种族视为圣物的猴面包树中也有;在印度,佛陀坐在底下悟道的菩提树中也有。还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在某种由人类合成的恐怖物质里,也可以找到血清素分子……”

“你是说LSD……”

“没错。在强力药效下身处幻觉之中的人,即使感官没有受到任何刺激,却还是可以看到、感觉到强烈的光线等各种东西。我在想,这应该是在制造LSD时改变了血清素的浓度所引发的现象。”

格林受不了了,提出了抗议。

“等一下,你从刚才起就净说些松果体啊、超能力之类莫名其妙的话,难不成我是拜LSD所赐,有了超能力吗?总之我的大脑已经坏死了,对吧?那个叫松果体的也已经没用了,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它根本就发挥不了吧?”

但哈斯博士毫不气馁。

“我说你啊,死都死了,没必要这么性急吧?”

“不要再总是提我死了、死了的!”格林发火了。

“总而言之,在我的假设里——”

“可不可以直接讲你的假设?”

“哼……我想说的是,总而言之,除了肉体以外,人体内还有第二个系统存在。刚才提到的人性、超能力,或是所谓的启迪,都属于这个抽象的第二系统。松果体不过是这第二系统暂时的居所。或者说,松果体其实是一个分界点,主要用来区别与肉体不存在于一个次元的第二系统。如此一来,松果体就和死亡没有关联了。只要第二系统还存在,临床已经死亡的人就依旧可以爬起来,思考、行动。”

格林盯着哈斯博士,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老学者可能疯了。可是,如果他说的话不可信,那已经死掉的自己还可以思考、行动,这不是更不可思议吗?格林感到头要炸了。

哈斯博士完全不理会格林的反应,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了下去。

“你所叙述的濒死体验,听起来跟完全相反的诞生过程非常相似。在死亡的世界打盹儿,就像胎儿在母体的子宫里沉睡。而通往那个世界的狭窄幽暗的隧道,就等同于产道。”

“没错。接着,再度醒来的瞬间,也很像通过你所说的产道诞生到这个世界的感觉……那时来自于外界的强烈光线,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嗯,这就对了,光线!”老博士的眼睛闪闪发光,“没错,启迪之光、皈依之光,松果体——第三只眼——所感受到的特别的光……这不是很有趣吗?濒死和诞生,这两个过程中都充满光!”说到这里,他偏执地频频点头,“之后,变成活死人的你,有种好像在做梦的隔阂感。而在平常的梦境里,人性是可以脱离肉体而独自存在的……把这些事全部联合在一起思考,你有没有得到什么启示?”

格林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回答不上来。

“我认为,诞生和濒死时会看到颇为相似的光景:充满光、宛如梦境,是因为这两者其实都是促成某件事发生的契机。”

“契机?什么契机?”

“就是让第一系统——所谓的肉体——与第二系统融合或分离的契机啊!诞生是让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融合的契机,濒死则是让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分离的契机……而人类每天晚上睡着后在梦中体验到的人性独立于肉体之外的奇妙体验,可以解释为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的暂时分离。”

“不会吧……”格林一时语塞,“照你这么说,那人类在睡眠中做梦,不就是在练习‘暂时的死亡’吗?”

“很有可能。就像希腊人所说的,‘睡眠和死亡亲如兄弟’……”

“那变成活死人,也就是我现在所处的状况,会有做梦般的隔阂感,全都是因为你所说的第二系统脱离了死掉的肉体,却依旧存在并发挥作用所造成的吗?”

“你大可以这样想。再进一步讲,一般人在做梦的时候,第二系统通常被藏在肉体里,且处于关闭状态。可是活死人的情况却恰好相反。也就是说,此时的第二系统不但超越了已经死掉的肉体,还将肉体整个儿覆盖了起来……不过,这种事是否能用物理概念加以说明还有待商榷。只是……”

博士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我在想,肯定跟光有关系。因为诞生和濒死的过程中,神秘的光一直存在。你有可能是本身有天赋,也有可能是拜LSD所赐,总之,你拥有感受到光的能力,所以才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景象,才能够变成活死人,并向我描述当时的体验……”

格林认真地听着哈斯博士的解释。该是探究问题核心的时候了。

“那个,你所说的‘第二系统’,到底是什么?”

“嗯,自古以来,许多伟人用了各种不同的名称来称呼它。当然有些不太精准,解释起来也有一些差别,不过呢……我想,姑且可以用‘灵魂’这个词来替换这些名称。”

“灵魂……”

“没错,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灵魂,《新约圣经》中的‘圣灵’,被那些没有自信的科学家保守地称为‘生命原理’。对了,笛卡尔认为松果体是灵魂的所在地。反正它的名称可多了,如果你想的话……”

“如果我想的话?”

“也可称之为……神明。”

当天夜里格林发现,就算用手指去压腿上的尸斑,颜色也不会褪了——血液已开始腐坏。尸僵现象解除后,在这样的冬天,大概到第三天,深色的腐败血液就会充满血管。呈树枝状延展的腐败网会渐渐遍布全身。

在殡仪馆帮忙的格林非常清楚这些。虽然灵魂还存在,虽然可以被称作“神”的第二系统还在操纵自己,然而,亲眼看着自己的肉体渐渐腐烂,还是很难受——不,在查明自己的死亡真相之前,决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腐烂掉。

当机立断,格林马上跑去找哈斯博士帮忙——他决定把体内的血全抽出来,转而注入防腐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