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十一章 多事之秋、烦恼之秋

只能说,我们活着的最终目的就是死亡。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1

还想再杀一个。

归途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心情还是如此糟糕,说明刚才帮他治疗的心理医生完全没用对药。

那家伙只问了些无聊的问题,根本就没打算理解我。一会儿让我描述昨晚的梦境,一会儿又问我的身体状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过……算了。反正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烦恼的原因——那些令人作呕的行径——讲给外人听。就算讲了,也没人会理解吧?更别说那个愚蠢的医生了。只是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才会去找那个医生,每次他都会像今天这样,讲一些表面话。然后自己能稍微开心一点,打起精神去工作。

工作?他思索着这个词的含意。应该说成使命比较恰当吧?不,是复仇才对。还是该说是运动?不管怎样,完成这件事以后,自己才能彻底解脱。

不过话说回来,万圣节那晚还真是惊险。原以为万无一失,却差点儿卷入骚动,无法脱身。今后要更加小心,大理石镇的任务就暂且搁置吧,找个比较近的地方好了,反正已经锁定新的目标了。

那股冲动又在体内乱窜。

啊,好想杀人啊!这感觉没完没了……而这次,跟几个月来的冲动相比,显得似乎不太寻常……

他想着下一位牺牲者,悄悄握紧口袋里的凶器。

2

就要死了,但是对于这件事,史迈利·巴里科恩已经不再感到害怕。

史迈利躺在床上,身体微微前倾,脸朝向飘窗。窗外是长满了糖枫树的丘陵,糖枫树已经变了色,山坡上静静地躺着一片墓碑。这个季节的墓园看上去最为美丽祥和。

这也是与死亡最相衬的季节,史迈利心想。再过些日子,新英格兰就要下雪了。到时候,鼻头冻得通红的掘墓工人会一边诅咒这寒冷的天气,一边把铁铲扎进冰冻的泥土里。那时去世的家伙可太不走运了。现在死去的话,不但有红叶在即将下葬的棺木上飞舞,没什么文化的掘墓工人还可能会自然而然地为你吟唱一首十四行诗呢!

没错,那是大自然的表演,是最棒的,史迈利心想。作为一个开殡仪馆的人,至今为止他已经做过各种与死亡相关的表演。然而,靠人类浅薄的智慧和财力所承办的葬礼,不管再怎么盛大,都比不上大自然让一片叶子变色的恩赐——直到快死了,史迈利才悟出这个道理。

史迈利也是最近才拥有如此平和的心境的。跟大部分将死之人一样,他对死这件事的反应经历了好几个阶段。

当医生宣布他来日无多的时候,起初他压根拒绝接受。这怎么可能!这是他心里唯一的想法。这个想法不断在内心膨胀,逐渐变成了“为什么是我?”的愤怒和挫折感。这让史迈利极度不安,开始对着家里的人乱发脾气。在煎熬中,他甚至跟不怎么相信的上帝订下契约:只要别让他死,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然而过了一阵子,在尝遍恐惧和消沉之后,史迈利被逼到绝境,开始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死亡。最终——

他接受并包容了死亡。一旦接受,史迈利就又突然恢复了信心。

对已恢复自信的史迈利而言,所关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如何凭借自己的意志把握人生落幕的最佳时机。从年轻时代起,他就对把握时机拥有绝对的自信,这也是他事业如此成功的秘诀。

死亡的好时机,史迈利再度思索这个问题。就各方面而言,现在就是最佳时机。是实现对上帝及子孙承诺的时候了。这样一来,他也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进入永恒的时光之中。史迈利把对斯多葛学派的共鸣转化成文字,轻声说了出来:“圣人并非为了活下去而活着,而是因为必须活而活着……”

3

约翰·巴里科恩在位于大理石镇的旅馆房间里沉思,书桌上摆着从哈斯博士的资料室借来的、封面是皮革制成的旧书。他从刚才就一直盯着那书中的插图。

那真是一幅怪异的画。长方形的画面分成上下两半,以剖面图的构图方式呈现出来。上半部画的是教会的礼拜堂,隔着一层地板的下半部则是地下纳骨堂。明亮的礼拜堂里,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相拥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跳着舞。然而,幽暗、阴森的地下,棺材中的骸骨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楼上的骚动。上下形成强烈的对比。多么讽刺啊!生者和死者的天壤之别在这幅画里展露无遗。插图下方的文字说明道:“‘依农礼拜堂墓穴兼舞蹈场’。来自一八八〇年的文献。维多利亚王朝时期,陷入财务危机的教会时常提供场地供市民狂欢,然而就在跳舞的地下,纳骨堂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

约翰抬起视线,轻轻点了下头。

没错,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人类的生死就是这么回事,生者的利益永远优先于死者。对于自身的处境,死者没有资格,更无从向生者提出异议。人死了,也就意味着“自己”往后的人生将永远受他人支配。

因此才会产生殡仪馆这种买卖,约翰再次意识到这一点。既然死人什么都不能决定,就必须有人来帮他决定死后的待遇。决定的标准非常简单,这跟死者生前怎么想一点关系都没有,留下多少财产才是重点。从事殡葬业这一年以来,约翰已经看过无数活生生的例子。不管你在心中规划得多么妥当,死了之后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高瞻远瞩既买不起墓碑,也建不成坟墓。而少了这两样东西,死者只能等着被世人遗忘。

约翰突然想到,自己不知能留多少财产给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一想起她,就连一向拜金的约翰都忍不住浪漫了起来。自从通过威廉认识她之后,约翰就不得不对人生观做出一些修正。伊莎贝拉长得就像他心目中理想女性的模样,她的外表完美无瑕。在这之前,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赚钱过程中的调剂品,可自从遇到她之后,约翰的想法就变了。紧接着伊莎贝拉怀孕了,他的人生观又做了更为大幅的修正。

我的孩子——想到这里,约翰不禁又激动了起来。这真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奇妙感受。比起伊莎贝拉,约翰也许更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赚够钱,让这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此刻,即将成为父亲的约翰把这件事当成了人生最大的使命。

念及此处,约翰竟一反常态地向神明祈求道:拜托!让我这次的计划能顺利成功。原本是无神论者的他照理说是不相信神的,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他就变得迷信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从桌子底下的笼子里传来猫咪索瑞的喵喵叫声。从昨晚起它就一直被关在笼子里,大概是有些急躁了。

“啊,索瑞,实在是抱歉啦,现在伊莎贝拉肚子里的宝宝对我来说更重要。不过我还是会好好照顾你的……”

约翰说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三张折好的纸,叹了口气。那是几天前从殡仪馆的档案夹里抽出来的火葬申请书。约翰敲着这三张申请书,再次低头对笼子里的猫说:“索瑞,我跟你说哦,微笑墓园里好像出现了非常可怕的杀人魔,你也要小心点才行。我虽然很害怕,但还是要想办法对付他……”

然后,约翰拿起了电话听筒。

4

伊莎贝拉终于松开了双臂,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般,冷静地补着糊掉的口红。相较于她的沉着冷静,威廉·巴里科恩则是慌乱地离开她身边,还粗声粗气地骂道:“喂!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伊莎贝拉微微挑起眉毛,语气嘲弄地回他:“哎哟,不是你主动来勾引我的吗,怎么今天倒像个抽烟被抓的中学生?”

“你不是就要和约翰结婚了吗?我们当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更何况,你的肚子里都有约翰的孩子了。”

伊莎贝拉露出嘲讽的笑容,似乎连口红都一起发出嘲笑。

“身为一名舞台剧演员,你这台词还真是老掉牙,这该不会是你想跟我分手的借口吧?甚至把孩子搬出来当挡箭牌,还说要留下来帮殡仪馆的忙。真是太不知趣了。从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被她这么一说,威廉突然想起一件事。伊莎贝拉的一句“舞台剧演员”让他想起此时此刻身不由己的窘境。

就在这时,好像在回应他的想法一般,电话铃响了。威廉没理会伊莎贝拉,径自过去拿起听筒。

“嗯,是我。啊!交涉还顺利吗?麻烦你了。我这边没问题,葬礼的事都安排好了。嗯,那就拜托你了。再联系……”

威廉放下听筒,忍不住露出苦笑。

我这算哪门子演员啊?竟然连这种无聊的烂剧都接……

不过他随即改变了看法。反正现在做的事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为葬礼总监,每天演的也都是呼天抢地的闹剧……总之,把该做的事做了,趁早拿到遗产,就可以摆脱这烦死人的工作了。

威廉再度面露苦笑,只是这次不再是讥讽的笑,而是做出某种决定的笑。

被晾在一旁的伊莎贝拉没有表现出一丝恼怒,她看着威廉的背影——他似乎又在计划些什么了。伊莎贝拉最喜欢威廉这种时候的样子。他热衷于某件事的时候最帅了,不管是舞台表演,还是动坏心眼的时候。

察觉到内心的犹豫让伊莎贝拉吓了一跳。威廉是她以前的恋人,也是经他介绍,她才搭上约翰的。然后因为看上了约翰的财力和经商本领,她决定嫁给他。不过,若史迈利死掉的话,威廉同样可以继承一笔不小的遗产。如果他再与海伦离婚,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伊莎贝拉轻轻地摸着肚子,心中的天平正剧烈地摇摆着。

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死亡”这个词在她的脑海中反复闪现。

5

有两团死亡的阴影在杰西卡·巴里科恩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是鲜活的生命的消失,即肉体的死亡。昨天深夜,她的公公弗兰克·奥布莱恩连人带车从春田瀑布附近的断崖上掉了下去,当场死亡。虽然没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但整件事看起来不像意外,更像是自杀——知悉内幕的人都这么认为。

昨晚,在杰西卡夫妇缺席的巴里科恩家族晚宴上,约翰宣布要跟一名叫南贺的讨厌的日本人合作,共同开发土地。这些是事后威廉告知的。杰西卡记得很清楚,当时公公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虽然他早知道约翰无意和他续约,但残酷的现实还是给了他巨大的打击。挂上电话后,他猛喝了几口威士忌,仿佛想壮壮已所剩无几的“胆量”,然后他丢下一句“我再去找史迈利谈谈”,就出门了。

照理说,应该由同为巴里科恩家的人的杰西卡出面替公公说情的,但她不想这么做。因为就算史迈利答应,约翰也未必听从。更何况杰西卡本来就没有替公公争取的想法。杰西卡已经对丈夫奥布莱恩家死心了。这个家没有未来,她的婚姻也没有未来,她是这么认为的。

而这正是另一个徘徊在她脑海中的死亡阴影。

“喂,我说……父亲的葬礼……还是要在微笑墓园举行吧?”

杰西卡转头看向说话的人——胆小鬼兼受气包弗雷迪。

杰西卡看到丈夫就来气,劈头骂道:“哎哟,你的心胸还真是宽大,还要把葬礼托付给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

弗雷迪涨红了脸,瘦削的下巴颤抖着,说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在微笑墓园办的话,外面的人不知会说什么难听话……那个,出席的宾客名单——”

杰西卡不耐烦地打断了丈夫的话。

“好!随你高兴。你大可把你们那群热情奔放的爱尔兰亲戚都叫来。”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杰西卡把脸转向其他方向。

这样的相处模式,正是困扰杰西卡已久的另一个死亡阴影。

错误的婚姻,是人生的终结。

自从与尼克·泰勒的恋情告吹之后,杰西卡的人生就是一连串失败。尼克虽贫穷却优秀,要是继续跟他交往的话,此刻她肯定过着平和又满足的日子吧?可惜尼克不喜欢她独善其身的性格,弃她而去,跑去波士顿念大学了。之后就在那里跟乖巧却平庸的同班女生结了婚。听说他现在在波士顿当律师,夫妻俩如胶似漆。每当想起这件事,杰西卡就恨得咬牙切齿。被尼克甩掉后,为了报复,她开始跟房地产商的儿子、有钱的草包弗雷迪交往,并顺理成章地结了婚。这一时的冲动是杰西卡人生的最大失败。胆小鬼弗雷迪缺乏作为男人的魅力,而且她嫁进去的时候,奥布莱恩家的财产已所剩无几。这下可好,与微笑墓园的关系破裂,一家之主弗兰克又死了。弗雷迪是个父亲不在连铅笔都不会削的废物,今后奥布莱恩家的命运一定会像坐滑梯一样,落入不可翻身的境地吧。这再明显不过了。

杰西卡此刻就像坐上了沉船的老鼠,只想快点儿逃出去。她左思右想,拼命开动脑筋。

无论如何都要从“错误的婚姻”这个死亡阴影里逃出去。没错,我要跟弗雷迪离婚。随便编个理由,找个适当的时机,逃离这个男人。趁他还有些资产的时候敲他一笔赔偿金,跟这个乡下地方彻底告别,搬到波士顿或是纽约那种大城市。就像从死亡中复活,在那里开始全新的生活,说不定还能找到个配得上自己的男人……

不过,这一切都需要钱。光靠赔偿金不知道够不够……不对,等等,应该还可以从其他地方弄到钱。就算赔偿金没指望,也没什么大不了……巴里科恩家的主人,即将咽气的父亲,会给我留下多少财产呢?

“我说,你在听我说话吗?”

丈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美梦,杰西卡再度转头看向这个看着就来气的人。

我离开之后,这个人会很困扰吧?他可是老爸不在就什么事也做不成的白痴。到时候他一定会拼命留住我吧,不过我心意已决,是不会有丝毫动摇的。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这个家。

就算公公看不下去儿子的可怜样,从坟墓里爬出来,他们两个人也别想拦住我……

6

詹姆斯·巴里科恩拉开作业台上的防水袋拉链,小心翼翼地把尸体从里面抬出来。

经过数分钟苦战,好不容易见到尸体的詹姆斯不禁露出吃惊的表情。不但嘴巴张成“O”形,还扶了一下无框眼镜。在一旁帮忙的沃特斯看到他这样的举动,感到纳闷。

面对尸体一向非常冷静的詹姆斯这次却有如此反常的反应,那死者的死状该多么凄惨呀。

沃特斯会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的确,那具尸体的惨状还真是空前绝后:身上有多处挫伤痕迹,右前臂和左大腿骨折,呈九十度角扭曲。头部虽然没什么伤痕,但脖子和身体就仅剩一层皮连着。经常有这种意外横死的尸体送到微笑墓园来,不过,这具尸体真的可以送去参加奥斯卡特殊化妆奖评选了。

然而,沃特斯完全猜错了。詹姆斯可是处理尸体的专家,就像外科医生如果在手术室里感到恶心想吐的话就没法工作一样,入殓师必须练就面对怎样的尸体都毫无感觉的本领。更何况,在越南战地处理尸体时,詹姆斯见过死状更惨的尸体,眼前这具还吓不倒他。

詹姆斯的反应之所以异于平常,是因为他跟死者很熟。死者生前与微笑墓园有生意往来,同时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公公。他名叫弗兰克·奥布莱恩,曾是一名不动产商人。奥布莱恩昨天深夜在距离墓园不远的春田瀑布连人带车翻落断崖,就此一命呜呼。

但那其实不是一场意外,很有可能是自杀,这样的传言詹姆斯也有耳闻。人们说,取代父亲掌管墓园的约翰拒绝和奥布莱恩续约,逼得他心灰意懒走上绝路。

可就算奥布莱恩是自杀而亡,詹姆斯的内心依旧如同死水般平静。在他的观念里,人会自行结束生命是很自然的事。

詹姆斯看着尸体,陷入了思考。

在这个宇宙中,拥有生命反而是违反平衡的不自然状态。是的,人类对此都有所认知。因此,为了达到自然的平衡状态,人类都拥有求死的本能。剩下的就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想到这里,詹姆斯越发认真地思考起来,导致奥布莱恩死亡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是掌握了墓园实权的约翰。

说到这个,詹姆斯也有些无奈。跟没什么事业心、把墓园里的大小事宜交给各部门负责人的史迈利不同,约翰是那种事必躬亲,甚至过分吹毛求疵的老板。虽然詹姆斯没有很强烈的权利欲望,约翰当上墓园总经理也是他无法决定的事,但毕竟自己的地盘受到了他人的侵犯,还是让他有些不愉快。

“怎么办,主任?是先缝合,还是先清洗?”

沃特斯的声音让詹姆斯猛然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这两三天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做,得尽快把这件事搞定。

“啊,看这个状态,还是先缝合吧……”

詹姆斯话说到一半,发现沃特斯根本没在听自己讲话。助手一直死死地盯着尸体。

沃特斯盯着尸体的脸,嗓音压得极低。

“主任,刚、刚才,尸体好像睁了一下眼……”

7

莫妮卡·巴里科恩操纵轮椅离开主屋,穿过欧式庭园风情墓地,上了通往教堂的小路。

老妇人坐在轮椅上,拨开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回头往后看去。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刚离开的巴里科恩家的宅邸。她最喜欢那第二帝政样式所特有的折线形屋顶,衬着清澈的秋日蓝天,显得轮廓分明。白天的时候,屋顶四周的铸铁雕饰会在阳光的照射下像王冠一样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随着太阳逐渐西斜,五彩缤纷的石瓦便幻化为古代鱼类的巨大鳞片,显得无比妖艳动人。

还有自屋顶下方凸出的“遗孀露台”,也是她的最爱。她曾经经常从用作育婴室的顶层房间来到那露台上,和孩子们——尤其是杰森——一起眺望美丽的花园墓地,聊一些有的没的。

杰森……每当想起这个名字,莫妮卡就感到一阵心痛……多么好的一个孩子……我却再也没办法见到他了。

就在这时,莫妮卡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另外一个名字。只要一想起杰森,这个名字就会如影随形一起出现,那就是詹姆斯。这对外表相同,内在却完全不同的双胞胎,仿如宿命中的光与影。虽身为母亲,莫妮卡却一点也不了解詹姆斯。杰森坦率温柔,詹姆斯却从小就紧锁心扉……如果这位脑子开始迟钝的年迈母亲能够用语言把深藏在心底的不安表达出来的话,或许会是这样一句话:我早就把两个儿子都弄丢了……

莫妮卡急忙打住这些忧郁的念头,再度抬起头,冲着这一百年来一直在和平中沉睡的老房子露出坚强的笑容。然而,她的微笑终究没能持续多久。

她又想起盘踞在那看似坚固的房子里的黑影,黑影的真实身份正是“死亡”。宅邸二楼、凸出的弧形飘窗后面,她的丈夫正在病床上与死神战斗着。

疾病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吗?莫妮卡自问。《圣经》中记载,回到迦百农的耶稣对中风患者说:“孩子啊,你的罪已被赦免。”那人马上站起来,拿着褥子走了出去。人类的病痛和不幸,果然都是自身的罪孽造成的。每每想到这些,莫妮卡就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她的双脚因为长年的痛风而萎缩,必须让诺曼推着轮椅才能行动——这也是自己的罪孽所造成的吗?

而此刻心无旁骛地帮她推轮椅的诺曼,在不祥的越南战争期间被子弹打中头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难道这也是上帝对他的罪孽的惩罚吗?

还有,躺在飘窗后面、不时看看这一大片墓园的丈夫,他得了不治之症,这是否意味着他犯下了主所不可饶恕的重罪呢?

人类真是罪孽深重,莫妮卡总算悟出这个道理。诺曼的情况她不太清楚,但自己和丈夫史迈利的因果,她马上就有头绪了。

萝拉的死,这件事很明显,他们俩都有责任。要是史迈利不对自己展开猛烈的追求,要是自己自始至终没有回应他的话,或许萝拉就不会死了……

莫妮卡不禁浑身发抖,紧握住摆在膝上的《圣经》。不过,随着轮椅穿过花园,在可以看到教堂塔尖的那一刻,她又恢复了镇定。这时,莫妮卡想起最近发生的震惊全美的事件。

是的,或许人类再也不用害怕自己的罪孽了。反正上帝的审判就要降下,到那时候……

笑容在莫妮卡的脸上绽放——到那时候,我的儿子杰森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

莫妮卡越想越高兴。

没错,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是无罪的。难得今天头脑这么清醒,可以想很多事。还有,身体状况也是前所未有的健康,跟约翰也和好了。好事可以说一桩接着一桩。果然,上帝是真实存在的……

8

约翰·巴里科恩在酒店的某个房间里翻着皮革封面的古书胡思乱想之际,文森特·哈斯博士则窝在殡仪馆的资料室里,打开面前的古老文献,思考着死亡。

长年累月研究人类之死的哈斯博士,最近只要一想到“死亡”这个词,却会心神不宁、思绪混乱。不过他很清楚原因是什么。跟以前从书本上接触到死亡不一样,眼下现实中的死亡就潜伏在他身边,因此他才会如此心浮气躁。

已经死亡的格林和即将死亡的史迈利,这两位好友的死亡对哈斯博士而言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想象自己的死是最困难的。人类只要还活一天,就无法认真思考和想象自己的死亡吧?接下来是和自己无关的第三者之死。因为只是研究对象,所以可以冷静地思考它,不过还是无法发自真心地投入。最后是既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能被称为“你”这种程度的关系亲密之人的死。“你”的死亡,也就是哈斯博士目前所面临的,第二人称对象的死是最具真实性,也是最能让人发自内心地去思考的。但同时,对这些人的感情也会扰乱我们的思绪……

为了平复激动的情绪,哈斯博士决定听听音乐。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的唱片柜挑了张黑胶唱片放到留声机的转台上,然后回到座位坐好。喇叭里倾泻出空灵的音乐,是小提琴、单簧管、大提琴和钢琴的四重奏。四种乐器演奏出的旋律就好像天国里小鸟的叫声,显得奔放不羁;又好似不断向地底延伸的螺旋阶梯,画出一道下降的线条。时间在音乐世界里仿佛停止不前了,静止的时间中出现了一片不可思议的音乐空间。

这首曲子叫《世界末日四重奏》(Quatuor Pour la Fin du Temps)。哈斯博士回忆起当年聆听这首曲子首演时的经历。

那是一九四〇年的冬天,隶属英国空军的史迈利和哈斯所驾驶的运输机在波兰边境附近被德军击落。好不容易从坠机中逃生的两人,刚一落地就被德军逮捕,带往位于西里西亚地区的葛里茨集中营。集中营里有一名年轻的法国兵,是半年前被俘虏进来的。他原本是巴黎圣三一大教堂的管风琴手兼新锐作曲家,幸运的是,负责看守他的德国军官是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不但允许他继续作曲,还让他和其他关在这里的音乐家在澡堂里练习。

一九四一年初,这名战俘所谱写的乐曲在集中营内临时搭设的剧场里首演。哈斯到现在都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幕,四名音乐家站在老旧得快要散架的立式钢琴前,衣衫褴褛,一副寒酸模样。他们身上裹着破烂不堪的军装,脚上套着方便在雪地作业的笨重木靴。然而,作曲家并没有因为这身打扮而自惭形秽,他态度坚毅,演出之前还发表了一通关于《启示录》的演说,他说即将演奏的曲子是他为世界末日所写的。哈斯后来才知道,这名作曲家正是梅西安。

就这样,哈斯和五千多名囚犯一起,聆听了梅西安创作的《世界末日四重奏》。当时史迈利也和哈斯一样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终日惶惶不安。为缓解紧张,他们需要的不是对未来的幻想,也不是对过去的迷恋,而是让流动的时间停止。

对于新创作的曲目,梅西安曾明确说道:“我要终结的不是身为囚犯的期限,而是对过去和未来的观念。也就是说,这首作品是为了开启永恒而创作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哈斯博士突然回过神来。留声机已停止运转,音乐不再倾泻而出,资料室被一片静寂笼罩,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哈斯博士的视线落在眼前展开的书本上,那页的照片正是全世界最恶心的“怀念死亡尸体卧像”。被青蛙和蚯蚓啃食、逐渐腐烂的尸骸。和《世界末日四重奏》一样,对哈斯博士而言,这尊雕像也是思索死亡时不可或缺的资料。

年迈的死亡学家不厌其烦地看着那张恐怖的雕像照片,大脑又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人类的思想可以让时间停止,不断追求永恒。但逐渐腐朽的肉体却在嘲笑我们,告诉我们:时间是绝对不可能停止的。两者之间的矛盾要怎么解决呢?

哈斯博士突然想到,比起即将死亡的史迈利,他应该优先考虑已经死亡的格林。那个孩子绝对无法忍受自己现在的样子。

于是,哈斯博士做了一个决定。

就在此时,敲门的声音响起,玛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博士,老爷说他要宣布遗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