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一个看上去已经退休、正当颐养天年的男人,一把扶住了七尾他们的三人座前面的座位,脚踩座位下方的踏板,粗鲁地将座椅转了过来。于是那个座位就正对着他们的三人座了。他在七尾和初中生面前,如同对峙般坐了下来。这一切都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发生了,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等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就好像一家三代一起出门旅行一般。
自动门再次打开,这回出现的是一个大约年过花甲的女人。“哎呀,原来在这里呀。”她理所当然般地坐到了七尾对面,刚进来的那个男人的旁边。“老头子,没想到你找得挺快啊。”她对那个男人说完后,如同审视联谊对象般打量着七尾和初中生。
“那个……”七尾终于对眼前这对不请自来的夫妇开口了。
“不过,”那个女人打断了他的话,“新干线上的公用电话我还是头一次用。看上去好像也没电话线,那到底是怎么打出去的呢?”
“难道不是通过铁轨把信号传过来的吗?”
“我们还是弄个手机吧。多方便。”
“嗯,总之,雄一的手机是能在新干线上打得通的那种已经很好了。新干线上的公用电话啊,能拨打的运营商是有限的。”
“是吗?”女人问七尾。七尾当然不知道。
“爷爷,你们是……”初中生带着戒备和不安的神情说道。
面前的两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完全没有萎靡的样子,还没有衰老到该叫爷爷奶奶的程度。不过作为一个初中生,可能也只能叫爷爷了吧,七尾愣愣地想着。对面那个男人却说了一句:“你那是故意的吧?”
“啊?”初中生有些惊慌。
“你是故意把我们当作老人来对待吧。你刚才故意选择了爷爷这个称呼,不是吗?”
“哎呀,老头子,你太吓人啦。对方只是个孩子。”女人打圆场似的说道,“人家会笑话你老糊涂的。”
“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可爱的小朋友。他在慎重地选择说话时的用词。臭啊臭啊。”
“我臭吗?”初中生的样子有些生气,“第一次见面,不用说成那样吧。我叫您爷爷也没什么恶意啊。”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也不是完全不认识。我是木村。你不久前不是还给我打过电话嘛。”男人指着自己,咧嘴笑着。他的口气还算亲切,目光却很锐利。“你的电话让我很在意,所以就慌慌张张地跑到刚才的水泽江刺站上车啦。”
啊!初中生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嘴张得很大。“是那个木村叔叔的……”
“不好意思啊,我们太宠孩子了。儿子惹了麻烦。现在只好老子来啦。好了,雄一在哪儿?”
七尾在头脑里梳理着。他口中的“木村雄一”应该就是一直跟初中生一起、现在躺在厕所里的那个男人吧。但初中生打的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你在电话里说雄一有危险,我孙子涉也不安全,不是吗?”
“啊,那个是……”王子含糊起来。
“你还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就是因为爷爷你们太疏忽大意,所以才搞成了这样’。”
“那些……”初中生低下了头,“全部……都是被逼着说的。那个,木村叔叔也被别人胁迫了,还有其他的人也……”
其他的人又是谁?七尾在一旁听着,同时打量着初中生的侧脸。小小的脸,挺拔的鼻梁,额头和后脑勺的弧度也很好看,如同一件优雅的瓷器一般。他想起了小时候别人告诉他“你家里那么穷,选择足球运动员或者罪犯这两条路比较好哦”。说这句话的那个同班同学,不是也长着这样一张完美的脸吗?“什么都有”的人连长相都那么完美。
“他只是个普通的初中生,被卷入了一场凶险之中。你也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嘛。”七尾插嘴道。
“他真的只是个初中生吗?”男人看着七尾。脸上满是皱纹,皮肤也很干燥,但他身上却散发出即使树皮剥落仍堂堂而立的大树般的威严。树干粗壮,推上去纹丝不动,强风也不会令其动摇。“这小子恐怕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
说话的瞬间,男人的手迅速一翻,身上的外套微微抖动了一下。
七尾做出了反应。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的手伸向背后,掏出手枪指向前面。几乎同时,男人掏出枪指向初中生。
因为几乎没有什么空间,双方的枪都触到了目标的鼻尖。
新干线车厢内,几乎可以用来打扑克的相对的两排座椅上,那个男人和自己竟然同时掏出了枪,这样的场景让七尾觉得很奇妙。
“你如果说真话,或许还不会造成致命伤哦,小皇帝。”男人晃了晃指着初中生的枪口。
“老头子,你那样人家就算想说也说不了啦。”那个女人轻声责备着丈夫,四周的紧迫感顿时消失。
“我说,这也太牵强了吧。”七尾对他这种野蛮的做法很不满,“你再不把枪收起来,我就开枪了。”
男人一副这才注意到七尾的枪的样子说:“得了吧你。里面没子弹吧。”
七尾一下子不吱声了。确实,弹夹已经扔到了垃圾桶里。但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知道呢?七尾可不觉得这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情。“怎么可能没子弹。”
“那,我们就来试试吧。我开枪啦。”
被当成外行的屈辱令七尾脸红,但此时又不能低头掩饰。他紧张兮兮地将没有弹夹的枪收到外套内兜里,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男人。
“你们有车票吗?‘疾风号’上可都是对号入座的哦。”初中生冷静地说。
“别废话了。票卖完了我有什么办法。”
“卖完了?这不是空得很吗?”七尾看着四周。车厢里几乎到处都是空位。
“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有人把团体票一下子全取消啦?唉,反正列车长也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让我下车。好了,雄一在哪里?怎么样?还有,涉又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初中生小声说道,“只不过,我如果不能去盛冈的话,好像他在医院就危险了。”
七尾再次盯着初中生的侧脸。从刚才的对话中可以推测,之前他所说的如果不去盛冈就会有生命危险的孩子,应该就是这对老人的孙子。但是,初中生跟这对老人之间的关系却还不知道。而更令他不解的是,这对夫妇到底是什么人呢?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女人那厚重的外套下恐怕也藏着什么东西。她也带着枪吗?从他们那冷静的样子来看,并不像业余人士,更像是业内人。但七尾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把年纪的同行。
自己到底是被卷入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里,七尾还没完全把握。但这男人对这初中生的敌意却明显令人生疑。不正常。这趟新干线之旅从一开始就远非正常,但即使在那一连串的事件当中,这也算得上是另类。一对年过六十的夫妇在逼问一个缩着肩膀的初中生,而且还端着枪。
手机来电的震动声在这个时候传来,那声响似乎将在座的四个人轻轻地摇晃着,玩弄起来。所有人都没作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四周立刻被一片寂静所包围。
七尾隔着衣服摸了摸手机,确定不是自己的。
啊,初中生说着把背包放到前面,拉开拉链。“是我的电话。”
“别动。”男人猛地向前推了一下枪口。由于距离实在太近,看上去与其说是拿枪瞄准,倒更像是拿着刀要挟。
“但是,有电话。”
“不用管,别动。”
七尾听着他们的对话,默数着那低沉的震动声。三次,四次。
“我觉得,不接恐怕不好。”
“接个电话而已,没关系吧?”七尾这样说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出于类似父亲袒护违反校规的儿子般的心情说道。
“不行。”男人很坚决。“这小子太可疑了,说不定会拿接电话做幌子干出什么事来。”
“老头子,‘什么事’又是指什么事啊?”女人还是那单纯天真的口气。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在跟头脑好的人对峙时,绝对不能顺了对方的意。不管是多么小的事情,都有可能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比如从前我在一家拉面店跟店老板对峙。我当时正拿枪指着他。不是因为他的拉面不好吃哦,具体什么事情我也忘记了,反正就是命令他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是我的任务。然后,店里的电话响了。老板就说,如果不接电话会引人怀疑。我一想也是,就展示了我和蔼的一面,警告了他一句‘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之后,就让他接电话了。老板就说了些什么味噌拉面啦、叉烧拉面啦,总之就是一些关于送外卖的对话,但吓人的在后头呢,原来那是暗号。不一会儿凶残的援军就出现了,我们就在那么一家狭小的拉面店里枪战。当然最后是我活下来了,但也着实费了一番事。或者,还有这种情况。那是一家不知名的小公司,我在跟社长交涉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就亲切地告诉他,你可以接电话。结果,社长刚接起电话,就是砰的一声。归根结底,这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说明了三十年前还没有手机呗。”女人插了一句玩笑话。至今为止不知被迫听了多少遍的‘忆往昔’似乎让她很不耐烦。
“在这种时候打来的电话一定没好事。就是这个结论。”
“你那是三十年前啦。”女人苦笑着。
“现在也一样。”
七尾看着初中生。拉链被拉开了的背包就放在初中生旁边。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表情很严肃。七尾脑海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那个恳求自己“救命”的胆怯少年如同晨雾般消失了。枪明明就指在面前,他竟然可以如此冷静,这实在很不正常。直到刚才为止,七尾一直都觉得他应该有些惶恐不安,但他却如此淡然。
七尾的视线朝下移动,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背包里的一个东西。类似枪柄般的东西。是枪。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初中生偷偷藏在身边的吗?七尾并不知道。总之那里有一把枪,这是事实。
这东西……七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思考着。这东西可以用。
七尾的枪里没有弹夹。这件事情男人也知道。所以他现在一定会大意,觉得七尾已经没有枪了。可以抓住这个疏忽,伺机从包里抽出手枪指向对方。眼前的这对夫妇当然不用说了,这初中生也不可小觑。七尾完全不知道初中生的想法,但有种预感:如果大意了肯定得吃苦头。首先应该利用这把枪取得这里的主导权,他想。七尾打起精神,试图寻找掏枪的时机。若鲁莽行动,肯定会被当成靶子。
手机震动的声音停止了。
“如果是什么要紧事肯定会再打来吧。”男人不负责地随口说了一句。
七尾听到了轻轻的哼声。他偷偷看了一眼头微微朝下的初中生的脸。看到少年因无法掩饰笑而咬紧牙关的侧脸,七尾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