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蜜柑有些在意迟迟不来的柠檬,但当九号车厢前端的车门打开,而他跨出车厢的瞬间,便发现戴着眼镜的男人坐在地上,于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列车进入隧道,震动的声音也随之改变。周围突然暗了下来。列车内忽然被一种如同下潜到水底般的压抑感所包围。

七尾就在出入口附近,背对车头靠着墙壁,膝坐在地上。一开始蜜柑以为他已经断气了。因为他的眼睛虽然睁着,但看上去意识很朦胧。

蜜柑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准备掏枪,却发现七尾不知何时已端起枪对准了他。

“你不要动。”七尾说。他仍旧保持着坐倒在地的姿势,枪稳稳地对着蜜柑。“我会开枪的。”

新干线冲出了隧道。如果看一眼车窗对面,就可以发现大片种植着水稻等待收获的水田。列车很快再次潜入隧道。

蜜柑略微举起了双手。

“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我很累了,会立刻开枪。”七尾说,“我先从结论说起吧,杀害峰岸儿子的凶手已经找到了。就是黄蜂。”

在蜜柑的视野边缘,内侧出入口附近有一辆售货用的推车,但是并没有发现那个女售货员。“赢得很轻松吗?人在哪儿?”

“我放到那个多功能室里了。赢得很辛苦。”七尾说,“这样一来,你就没必要干掉我了,是吧?在这里跟我硬拼,对你也没有好处。”

“是吗?”蜜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七尾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有机可乘。如果顺利,或许可以拔出枪。他在脑海里默默演练。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们之间还是相互帮助比较好。在这里互相开枪也于事无补,到时候开心的就是别人了。”

“谁?”

“我现在也不知道,另外的某个人。”

蜜柑和七尾相对而立,一动也不动地思考着。“好吧。”过了一会儿他点头道。“你把枪收起来吧,我们先休战。”

“我可不记得我跟你开战过。”七尾扶着墙壁,缓缓地站起身。他将手放在胸前,反复做着深呼吸。或许是因为刚才跟那个女人的战斗,他很疲劳,正惶恐不安地确认着自己的身体是否无恙。他的裤子破了,地面上还有一个玩具针筒一样的东西。发现蜜柑的视线注意到那东西之后,七尾慌忙拾起,扔进了垃圾桶。他把枪插到背后。

“你注射了什么药?”

“她是职业的,所以我想应该早已经准备好了解毒剂。当时真的很危险。只能期待她在自己被扎了的情况下可以拿出解药。只能赌一把了。”

“什么意思?”

“既然现在我还活着,那应该就是还来得及吧。”七尾说着,将手张开又握紧。接着他又稍稍弯下身,摆弄着撕破了的裤子上的布条。

蜜柑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他立刻掏出来看了一下液晶屏幕,心情沉重起来。“是我和你的老板。”

“峰岸?”七尾睁大了眼睛。他的脸看上去逐渐恢复了生气,但在说出了这个名字之后再次苍白起来。

“马上就要到仙台了嘛。应该是想要最终确认一下吧。”

“确认什么?”

“‘如果不说实话,我就真的生气了,这样好吗?’这样的确认吧。”

“怎么可能好呢?”

“那我把电话给你,到时候你替我说。”

蜜柑接通了电话。

“我有一个问题。”峰岸连名字都没有报就开始进入正题。

“嗯。”

“我儿子平安吗?”

他问得如此直接,蜜柑一时间无言以对。

“不久之前,有人向我报告,”峰岸说,“说我儿子在车上的样子不对劲。他说‘您儿子的状态好像有些不对劲,不如您去关照一下吧’。我跟他说‘我儿子不是一个人坐在新干线上。我已经找了两个信得过的人跟他一起。不用担心’。结果对方又说‘最好留意一下您信赖的那两个人。虽然他们是跟您儿子在一起,但不知道那到底是个还在喘气的儿子,还是个早已经一动不动的儿子了’。”

“您在大宫站的部下误会了。可能因为您儿子当时正在睡觉,所以看上去像是不喘气了。”蜜柑苦笑着说。他忽然想到,如果峰岸要求“那你现在让我儿子接电话”,那可怎么办?身上的汗毛不禁竖了起来。

面前的七尾正带着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看着自己。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息子’这个词里不是正好有个‘息’字嘛。那当然是因为还有气息在所以才算得上是儿子啦。”

蜜柑的话峰岸并没有听进去。或许他原本就只发号施令,来自别人的建议或理由从来都不会听进耳朵里。他唯一有必要听的只有报告。“所以,”峰岸继续道,“小心起见,我要让你们在仙台再接受一次检查。”

果然还是要这样啊,蜜柑只得打起精神道:“就算你要查,新干线可是不等人。”

“你们下车就好。你们,带着我儿子和箱子一起在仙台下车。站台上有几个我的手下。我还找了你们的同行。”

“一下子出现那么多大好青年,车站里的人会吓一跳。”

到站的通知音乐响起了。轻快的旋律肆无忌惮地回响着,蜜柑只能苦笑。

“你们能按要求做到当然最好不过,如果实在不行那也没办法。我再问一次,我儿子没事吧?还有箱子?”

“那当然了。”蜜柑答道。

“那么很快就可以检查完了。你让我的手下看到我儿子和箱子,然后再上车就好。记住要让他们看到我的儿子还喘着气。”

音乐过后,列车长也通过广播通知很快就要到仙台车站了。

“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了?”电话那头的峰岸问道。

“因为到站的音乐太吵了。好像马上要到仙台了。”

“你们是坐在三号车厢吧。我的手下就等在车厢门附近。没问题吧?到了仙台之后立刻下车。”

“啊,您儿子现在刚好去上厕所了。”蜜柑说完之后,又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这算什么破理由啊。你小子的头脑不是应该更好使吗?他开始同情起自己来。

“我再说一遍你们要做的事情。从三号车厢下车,然后让我的手下看到我儿子和箱子。就这些。”

“其实,我们刚才跟列车长闹了点矛盾。”蜜柑竭力解释道,“现在我们已经走到九号车厢,现在来不及再回三号车厢了。”

“那么就到六号车厢吧,正好在三号和九号中间。移动这点距离应该没问题吧?我现在就给他们下命令,让他们到六号车厢那里去等。你们也从六号车厢下到站台就可以。带上我儿子。”

“我出于好奇想随便问问。”蜜柑强装平静地对着电话说,“如果那些手下判断我们的情况不正常会怎么样?应该不会马上就朝我们开枪吧?”

“儿子和箱子不是没事吗?那你就不用担心了。”

“但是您的手下有可能判断失误。如果是那样,我们在站台闹成一团,那不是给人添乱吗?”

“给谁添乱?”

蜜柑一时也答不上来。“无辜的普通市民”这样的字眼也太没有内涵了,完全算不上是解释。“车上有很多乘客,如果乱开枪会造成恐慌。”

“车上不可能有那么多乘客。”峰岸说得很肯定。

“不是啊,都坐满了。”蜜柑毫不犹豫地说了个谎,因为他觉得峰岸不可能知道这边的空位情况。但是结果正好相反。

“不可能坐满。大部分的车票都被我买下了。”

“买下了?”

“知道你们要坐那班新干线带我儿子回来之后,我就把当时剩下的空位全买下了。”

“全部的空位?”这一出乎意料的消息实在让蜜柑哑口无言。虽然不是不可能,但是有这个必要吗?他觉得十分疑惑。

“我那是为了尽量减少风险。新干线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乘客比较少,你们也更容易保护我儿子,是吧?”

还谈什么保护不保护,你儿子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死掉了,蜜柑有一种想要立刻告诉他的冲动。而且,在那所剩无几的乘客当中竟然混进了那么多同行,峰岸的囤票战术也实在算不上成功。“那到底得花多少钱啊?”

“也不是多大的金额。就算一个车厢能坐一百个人,那也才一千张车票。”

蜜柑的脸色很难看。对于这种扭曲的金钱观,他并不意外,因为来找他们做事的人大部分都抱有扭曲的金钱观。但是即便如此,峰岸的这种花钱目的和方式也太不正常了。买光新干线的车票到底算怎么回事?如果是这样,列车长难道就不怀疑吗?那些明明已经卖出去的座位,到头来竟然全是空的,列车长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吵闹声。是峰岸和情人的那个女儿吗?那边是父女之间的天伦之乐,这边列车上正上演你死我活,这两者的天壤之别让蜜柑觉得迷茫。峰岸究竟是如何一边担心儿子的安危,一边又能和女儿一起度过那样的安逸时光呢?只能说,他那扭曲的心理状态,已经不是正常人的价值标准所能衡量的了。

“总之,你所说的车上的座位都坐满了是谎言,没错吧?根本就不可能坐满。你最好别再说谎或者夸大其词,否则很快就会被戳穿。而一旦被戳穿,就要接受惩罚。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在仙台只要你们不做抵抗,就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电话挂断了。

新干线开始减速了。车身稍稍偏斜,画出一条柔和的弧线。

再没有多想的余地了。蜜柑走出九号车厢,进入八号车厢。“怎么样了?”七尾匆忙跟在身后,但蜜柑没有回答。他稳稳地踏出脚步,对抗着车身的摇晃,向前走去,还不时抓住座位以维持平衡。

一些乘客似乎准备下车,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拿出行李。对面车门里走出了一个孩子,向蜜柑靠近。别碍事,蜜柑正准备从旁边挤出去,对方却说了一句:“请问是蜜柑哥哥吧?刚才一个叫柠檬的哥哥在找你呢。”

是啊,都把柠檬的事给忘了。但是,也没工夫烦恼了。“柠檬在哪里?”

“他刚才说有事,到后面去了。”

蜜柑又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一头乌黑的头发没有刻意分边,猫咪般的大眼睛,挺拔的鼻梁,看上去像是个家教很好的孩子。不能再耽误了。蜜柑走了过去。他感觉到列车已经开始刹车了。

“到底该怎么办?你去哪里?究竟打算做什么?”七尾很吵。

一些乘客聚集在车厢连接处准备下车,他们狐疑地看着匆匆忙忙的蜜柑等人。蜜柑从行李放置处的架子上找了一个行李箱,二话不说便抽了出来。是适合国外旅行的那种大箱子,比蜜柑他们带的那个要大很多,看上去十分结实。

“你拿那个箱子打算干什么?”七尾说。

“没时间了。用这个代替。”蜜柑拎起手上的箱子,朝七号车厢走去。箱子看上去很结实,但也很重。

蜜柑避开人群,在七号车厢里穿梭。那些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出口走去的乘客看着反方向逆行的蜜柑,毫不掩饰地投来不耐烦的眼神。蜜柑又来到下一个车厢连接处。人们为了下车已经排起了队。他终于来到了位于六号车厢和七号车厢之间的乘降口,站在人群正中央。七尾也停下脚步。少年跟在他们身后。

“听着,到了仙台之后,我们要从这个门下车,去一趟站台。”蜜柑快速地对七尾解释。

“是峰岸说的吗?”

“他的手下正等着呢。我必须拿着箱子跟峰岸的儿子一起去站台,接受他手下的检查。”

“可这个箱子不对啊。”七尾指着蜜柑手里的行李箱说。

“是的。而且你也不是峰岸的儿子。”

“啊?”

“事到如今,只有指望能骗过他们。箱子和峰岸的儿子,两个都是假的。你听好了,你什么都不要说,装愣就可以。”

七尾似乎没能理解蜜柑的意思,愣了一下。“我?”

新干线像是开始俯冲似的降慢速度,随后又立刻往后摇晃起来。脚下几乎站不稳,蜜柑只得扶着墙壁支撑住身体。“你就假装是峰岸的儿子。”速度越来越慢。蜜柑知道,车已经进了仙台站了。

“那怎么行?”七尾的眼睛一片茫然,“这要怎么装?”

“别管那么多了,跟我来。”

这时身后的少年插嘴了。“真要有事,不如试试别管他们了怎么样?如果你们不下车,那些手下一时间应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不清楚情况的前提下,他们很难做到任意胡来。你们就这样装糊涂,或许还可以乘车继续前进哦。”

一点也不像个孩子,蜜柑很不喜欢少年的这番话。他说的虽然也有一定道理,可是蜜柑并不打算改变计划。“我们如果不下车,大量他的手下就会冲上来,到时候也很难办。”

门打开了。

排着队的乘客们开始有序地下车。“走吧。”蜜柑对七尾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