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化身博士 1

“原来如此,看来搜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嘛。”

栗原课长愉快地交叠着双手,望着片山的脸。

“承您谬赞了。”

“那么,野田惠子的恋人是谁?”

“嗯,那个大概……我想是‘怪奇俱乐部’四个高三学生中的一个……”

“原来如此。那刺伤桥本信代的是谁?她为什么要逃离医院?”

“还不清楚,因为她什么也不说……”

“是谁要杀荻野邦子?”

“大概……是杀野田惠子的凶手吧……”

“原来如此!”栗原夸张地长叹,“看来搜查有大幅进展啊。”

这家伙就会冷嘲热讽!片山很想咬他一口,有可能是被福尔摩斯的习惯影响了。

“嗯,勉强说来,有个叫明石一郎的学生可能有些古怪。”片山尽量用理性的语调说,“因为他吸大麻,所以很有可能是他杀了野田惠子。”

根本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吧,片山对自己的话默默地反驳。

“课长。”

走过来的是鉴证人员。“那支香烟的成分分析出来了……”

“哦,辛苦啦。怎么样?是不是强烈到令人精神错乱的程度?”

“这个……如果连续吸几十年下去的话,可能会得肺癌。”

“什么?”片山问。

“那是普通的柔和七星。”

“怎么可能?因为……”

“留在他裤袋底部的叶子碎渣也检验过了,全是国内正规香烟品牌的制品。当然,以年龄来说,抽烟是早了点儿,但他也算尽了纳税人的义务吧。”

那混蛋居然戏弄我!片山气得满脸通红。

“啊,了不起!”栗原感慨万分地说,“你对他人的信任是很值得尊敬的啊。”

被人嘲笑到这个地步,片山也忍耐不住了。

“课长,让我再重申一次。很早以前我就递交过辞职信,是课长把它塞进抽屉里——”

“别胡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那封辞职信明明在地下仓库里。”

这下片山说不出话了。栗原叹息。

“真是麻烦的案件。凶手的目的是什么,毫无头绪。说不定还会有另一桩命案发生……”

身为搜查一课课长,做出如此发言,若是被媒体知道,可就严重了。而且,由看起来温和敦厚的栗原认真地说出来,更显得格外可怕。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做?”

“锁定怪奇俱乐部的那四个干事,做进一步调查。他们当中,谁和野田惠子有关系,应该有人清楚才是。”片山说。

“嗯,那是常识性的线索吧。”

栗原表示兴趣寥寥。“总之,先把乱七八糟的事件理顺,因为这些事件不可能彼此毫无关系。”

这点片山也知道,如果能做到,也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对了,你和那个被刺伤的女孩儿——叫什么荻野邦子的,是不是订婚了?”

“课长!是谁说的……”

“不是吗?好像是你姑妈这样说的,还问能不能申请婚假呢。”

与往常一样,片山更加厌烦好管闲事的儿岛光枝了。

片山回到座位,正准备外出时,电话响了。

“是哥哥吗?”

“是晴美呀。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你快来!”

“你哪里不舒服吗?”

“傻瓜,是桥本信代呀。”

“又不见了?”

“她病危了,好像很危险。”

“知道了。我马上去!”

片山撂下话筒冲出了搜查一课。


事情很不寻常。

聚集在病房前的桥本家人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片山感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哥哥。”站在远处的晴美走过来低声说。

“怎么了?”

“很危险。大概……不行了。”

晴美眼里泪光闪烁。

片山盯着病房的门——不知为何向自己表白的少女在自己的公寓附近被刺伤,现在她快死了……

背后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不必回头就能猜到是谁。

“石津,走路安静点儿!”

“对不起。”

石津的表情也少有地严肃。

“已经知道信代跑出医院的理由了。”

晴美说。

“是她说的?”

“不,医院查到的——信代好像是跑去堕胎了。”

片山一时语塞。

“就是说……她拖着那样的身体……”

“对呀。她被刺伤后体力已经很虚弱了。这里的医生说,她一定是跑去找那种没有行医执照的医生做了堕胎手术……”

“岂有此理!”

“对呀。她太虚弱了……根本撑不下来啊。”

“跑出医院去做手术吗?她怕医院查出她怀孕的事吧。”

“她想自己处理,不让家人知道吧。我了解她的心情。”晴美喃喃地说。

“是我的错。”石津也抽泣起来,“假如我好好地看着她的话……”

“这些已经过去了。更重要的是——野田惠子也是怀孕时被杀的。信代有说出对方的名字吗?”

晴美摇摇头。

“不管怎么问,她都不肯说。”

这时候,不知跑去哪里的福尔摩斯走过来,用沙哑的声音叫着,朝向病房的门坐下。

房门打开,医生走出来。

“医生,怎么样?”

信代的父亲用红肿的眼睛凝视医生。

“请进来吧。”医生说,“很不幸,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

“信代!”

桥本康夫冲进病房,父母跟在后面。片山等人也静悄悄地走进病房中。只有福尔摩斯宛如雕像般一直坐着不动。

“信代!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桥本康夫声音颤抖,顿足捶胸。信代的脸已了无生气。

“康夫,安静点儿。”父亲说。

“可是,爸爸——”

“她想说自然会说的。现在责备她,太可怜了。”

父亲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信代的头动了一下,睁开眼睛。

“信代,大家都在这里。”

父亲握着女儿的手说。

“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母亲已全无教师的样子,她现在只是一个为女儿揪心的妈妈。

“抱歉……”

信代用出奇清晰的声音说。

“没事的。赶快好起来吧。”

“别忘了给花浇水。”

“你自己来做不就好了?”

信代深叹一声。

“我……累了。”她喃喃地说,“是我的错……不关别人的事……”

“不要说那种话了。”

信代的视线游移着,然后,认出了站在门边的片山。她微笑起来。

“哥哥。”晴美捅捅片山,推他上前。片山来到床边,说了一声“你好”。

他想说点儿稍微像样的话,但说不出来。

“片山先生……手……”

信代动了一下她的手。

“哥哥,握住她的手呀。”

晴美哭着说。

片山迟疑地握住信代的手。那只手已完全失去力气,仅仅是搭在片山手上而已。

“就这样……握住吧。”

“嗯,好啊。”

“好困……好……”

信代闭上眼睛。她的手突然滑落,片山赶紧用两手抓住。

“医生——”父亲回头望着医生。医生叫片山退到一边,测试她的脉搏,打开信代的眼睑用小小的灯照了照。

“病人已经过世了。”

不知哪里响起了报时的钟声,十二点了。

“好像守灵似的。”

石津说。

片山狠狠地瞪他一眼。他不认为那句话适用于真正的守灵场合。

桥本家气氛沉重阴郁。信代的遗照俯视着片山等人。照片拍得很好,看着信代那开朗的笑脸,仿佛仍会听到银铃般的笑声。

片山、晴美和石津三人并肩坐在角落里。片山和石津打着黑领带,晴美穿着黑色连衣裙。旁边是福尔摩斯,不是黑的,它还是三色的。最尽头端坐着的是Nuit。它是黑猫,与这个场合相得益彰。

前来吊唁的访客对于痛失亲人这种事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似的,三言两语地哀悼一番就走了。

信代的双亲强忍着悲恸,沉默无语。而桥本康夫仿佛在极力隐藏某种快要爆炸的东西似的,一直盯着空中,他的眼中没有眼泪。但片山看得出,他那双在膝头上握紧的拳头正轻微颤抖着。

片山的心情也很沉重。不管怎么说,信代是在拜访片山时被刺伤的。未能阻止事情发生让他心怀愧疚,未与信代好好交谈便天人永别更令他深感遗憾……

“爱上片山先生的女性好像命运都会很悲惨。”

石津像演戏念台词一样说出这句话,结果又被片山瞪了一眼。

他很想说,其实我才是最悲惨的。

“对不起……”

门口站着一名个子高大、运动员型的高中生。

“长昭君,多谢你特地前来。”

信代的父亲鞠躬。

长昭吗?“怪奇俱乐部”的四个干事之一。没错,桥本康夫是委员长,长昭是副委员长。

他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让人有些意外,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喜欢恐怖电影的都是有点儿不健康的学生吧。

长昭表情肃穆地烧了香后,又在信代的双亲面前行了一礼。

“信代好可怜啊。”他对桥本康夫说。

“嗯。”

桥本康夫简短地回答,他仍旧低着头,大概什么也不想听吧。长昭走到房间的墙边盘腿而坐。

“怎么看都不像信代的男朋友啊。”

晴美悄声说。

“嗯。是不像。不过,人不可貌相……”

片山也低声回答。

长昭看起来是被女人骗而不是骗女人的类型。不过,片山没什么自信,因为他不懂男女间微妙的相处之道……

“失礼了。”

又有一个年龄相仿的高中生在门口低头致意。

“关谷君,你也来了。”

关谷——也是那四人中的一个。他的个子当然比不上长昭,甚至比桥本还矮。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不过,打扮却很时髦,头发也梳得服服帖帖的。长昭身穿深蓝色毛衣,而他则穿着灰西装,打着黑领带。

他跪坐在信代双亲面前,说了一番吊慰的话。“真的深感遗憾,请允许我上一炷香。”

他礼节周到,无懈可击。不过反过来说,也显得有些冷漠。

“以高中生来说,这样是不是太正式了?”

晴美说。

“同感。”

片山也点点头。关谷五官清秀,应该相当吸引女生。片山想,这个人似乎有调查的必要。

烧完香后,关谷在桥本康夫旁边坐下。

“信代君太不幸了——你也要振作起来。”

“谢谢。”

桥本康夫冷淡地回答。

“嗯。凶手查明了吗?”

关谷说话吞吞吐吐的,也许是因为他想问的既是刺伤信代的凶手,也是使信代怀孕的那个男人。

桥本康夫似乎也听出关谷的话外之音。

“你怎么知道?”

他问关谷。

“啊?你指……信代君的事?大家都在谈呀。”

“混蛋!你从哪儿听来的?”

桥本康夫的脸颊泛起红潮。

“流言蜚语是堵不住的。”

父亲静静地说。

“可是,爸爸——”

“没人能再伤害信代了。”

父亲转向关谷。“关谷君,关于信代交往的对象,你有头绪吗?”

“嗯……很遗憾,我完全没头绪。”

关谷摇摇头。顿了一会儿,他问桥本康夫:“明石还没来吗?”

“嗯,还没来……”

不知为何,大家突然沉默下来,气氛尴尬。在谈到信代的恋人是谁之后,马上提起没见到明石一郎的话题,不管是谁都会产生明石就是信代恋人的印象。

片山想,假如这是关谷的意图,那他可真是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

信代怀孕的事尚未公开,却已传得满城风雨。恐怕是当事人把谣言传出去的吧?一旦流言扩散,就不知道最初说出来的是谁了。即使当事人不小心说漏嘴,也不必担心被怀疑。

片山也认识明石一郎。可是,在“怪奇俱乐部”的房间听到信代的消息时,明石大受刺激。假如那是演戏的话,未免太厉害了。

福尔摩斯突然站起来,用前爪轻轻碰了一下晴美的手。

“嗯?怎么了?”

仿佛在示意“跟我来”似的,福尔摩斯走了出去。晴美悄然起身跟了出去。

“到哪儿去呀?”

见福尔摩斯走出玄关,晴美疑惑地穿上鞋,替它打开大门。福尔摩斯快步走到马路上。

虽说是马路,但并没有宽到可让大型汽车通行的程度,尤其到了晚上这个时间更显得冷清。

“干什么呀,福尔摩斯?”

晴美走到马路上张望四周。

正要说“什么也看不见”之际,她发现了那个人影。有人靠着幽暗的篱笆而站——她对那个身影多少有点儿印象。

福尔摩斯率先走上前去。

“是你呀……”

传来明石一郎的声音。“哦,是刑警养的猫吧。”

福尔摩斯发出抗议的叫声。

“不是被人养,是我给他面子留下来的。翻译出来就是这个意思。”

说话的当然是晴美。

“怎么,是你……”

明石走到明亮处。

“你是来上香的吧?为什么不进去?”

“多管闲事。”

明石耸耸肩。

“你喝醉了吧?你还没成年吧?”

“不行吗?我可不怕女警哦!”

“我怕女警。因为我不是女警。”

“不是吗?”

“我是特别顾问。”

晴美擅自为自己安上这个头衔。“你不进去吗?”

“如果进去,信代会起死回生吗?”

明石的脸抽搐着笑了。“露出悲伤的表情,说点儿哀悼的话,然后跪到双脚麻木?我才不干呢。”

“你这样嘴硬有什么用啊?你酒量很好吗?”

“嗯,不输给大人哦。”

“那就去喝酒吧!”

明石瞪眼看着晴美。

“你这人真奇怪啊。”

“没错。不过,我知道你真的很伤心。”

明石突然从晴美身上移开视线。

“我和她曾经是恋人。”

“你和信代?”

“嗯。她把我这种废物诗人当天才一般尊敬。”

“你太年轻了,还没到成为废物的年龄呢……那么,信代打掉的是你的孩子?”

“不是!”明石激动地说,“我连信代的手都没碰过!真的!我爸不信任我。他想让我和信代疏远。你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是我爸接的。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知道了。那么是谁让信代……”

“假如我知道,我一定杀了他!”

明石恶狠狠地说。

“好像有内情的样子。”晴美说,“你是在自责吧?为什么要自责?”

明石震惊,他直直地望着晴美。

“你真的不是女警。”他嘟囔着,“女警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话。”

“如果有话要说,那就说吧。”

明石把两手插进裤袋。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最近,我一直没理信代。脑子里全是另一个女孩儿,挥之不去。”

“另一个女孩儿是谁?”

“竹林明呀。”

“哦,她……”

“自从她出现之后,好像事情就变得奇怪起来了。”

“变得奇怪了?”

“我们四个——就是怪奇俱乐部的,大家本来相处得很好。桥本为人古板,难以取悦;关谷人缘比较好;长昭是无可救药的单细胞生物。不过,彼此彼此嘛,我们四个的感情相当不错的。”

“然后竹林明……”

“嗯。她加入后,大家开始有了摩擦。长昭对她很着迷,连被大家取笑都不知道。桥本那种人,表面上一本正经,内心却为她痴狂。在集会时见到长昭和她表现亲昵,他就用凌厉的眼神盯着他们。关谷我不清楚,那家伙总是对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然后是我。我也爱上了她,爱到不可自拔。所以,我一直把信代丢在一边,可能她原本也想和我商量的……”

晴美发现明石在哭。尽管外表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但却是一个内心柔软善良的少年。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你不去的话,信代的父母会怎么想……去上香吧。也许这种做法很傻,但是把心意用行动表现出来也是很重要的。”

明石沉默片刻,终于微微一笑。

“我懂了。我现在就去。”

“那我们一起进去吧。”

晴美催促道。

“我一个人进去好了。”

“好吧。那我待会儿进去。”

目送明石走进桥本家玄关后,晴美心情复杂,莫名地感到几分寂寞、几分轻松。

“走吧,福尔摩斯。”

晴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你不走吗?”

福尔摩斯继续站在那里,回头望着后面。

晴美也转向那个方向。她从头到脚一袭黑色,所以晴美刚才并没有察觉到有人站在那儿。

竹林明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