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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恩左转开进丘陵地带,再左转南行,跟着“往普韦布洛”的路标走。很多年以前,李奇也曾经走在这条路上。卡森堡就坐落在斯普林斯市以南,普韦布洛以北,稍微往西偏离主要道路的地方。
“你真的愿意吗?”沃恩问。
“还可以。”
“你是想说?”
“这请求有点奇怪。”他说。
她没答腔。
“妳的用字遣词也很怪。”他说:“妳可以说‘来见见我丈夫’,或者‘去看他’,但妳说的是‘拜访’。什么样的人会有访客?妳之前说他不在监狱里,也不在医院里,那他到底在哪里给人拜访?他在某处租了个房间驻外工作?一直都得在某个地方执勤?关在他姊姊还是妹妹家的阁楼?”
“我并没有说他不在医院里。”沃恩说:“我是说,他并没有抽烟抽得到癌症。”
她开上右边那条岔路,不走二十五号州际公路,而是走四线道的州级公路;现在路上没什么车子,让人觉得没必要把路铺这么宽。她在翠绿的丘陵地带开了一英里,左转穿过一片小松林,驶上路面磨蚀严重、中线已经消失不见的灰色道路。道路两旁没有用铁丝围起来,也没有标语,但李奇知道这些都是军方的土地。他知道卡森堡北端有几千英亩的闲地,是在几十年前战事白热化或冷战情势降到冰点时征收来的,结果从未派上什么用场。此刻他望向窗外所见的景致就是国防部所有地的典型样貌。他们散布在美国各地的土地都长一个样子:整顿过的自然风光,有些沉闷,透露出规划者的兴致缺缺;整体状态稍显破败,称不上原始,却也没什么发展。
沃恩又开了一英里才放慢车速,右转开进一条半掩在林木间的私人车道。她经过了两根粗矮的砖头柱子。柱体的颜色是均匀的棕色,黏接砖头的灰浆是黄色的;一九五〇年代中期标准的军方规格。柱子上有铰链,但柱子之间并没有门。前方二十码处有一个现代感十足的看板,立在很细的金属支架上。看板上印着某种企业商标以及“奥林匹克TBI中心”的字样。再过去二十码的地方还有一个看板写着“有权限的工作人员方可进入”。再过去二十码,路肩处的草皮有割过的痕迹,但不像是最近新割的。这块整顿过的草地往前延伸一百码,连上低矮的砖造建筑群前方的回转车道。屋子是军方建的,很久以前被他们认定为冗余机构,就卖掉了。李奇认得这建筑风格:使用建材包括磁砖和砖头,金属窗框、管状扶手都是绿色的,转角呈圆弧形是因为当年认为边缘去角处理会是未来趋势。回转车道中间有块圆形的泥土地,上头杂草丛生。过去它搞不好是某个指挥官引以为傲的玫瑰园呢。主要入口的旁边又立了一个李奇刚刚第一眼就看到的看板,证实这里已易主。就是上头画了企业商标,外加“奥林匹克TBI中心”字样的那个。
右方的草地有一小块被挖掉,改铺碎石子。上头停了五辆车,挂的都是本地的车牌,车子不新也不干净。沃恩将Crown Victoria停在那排车的尾端,然后熄火,打好档、拉手煞车、拔钥匙,动作缓慢而谨慎。她往椅背一靠,手放上大腿。
“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面对什么?”他说。
她没回答,就直接打开车门,以臀部为支点旋转身体,爬出车外。李奇也和她做了一样的动作。两人一起走向入口,爬上三级楼梯,穿过大门,脚底下踩着色彩有些斑驳的绿色磁砖——李奇在这种地面上走过几千次。种种迹象指出,这地方在一九五〇年代是美军的所有物,如今有种遭人遗弃的破败感。一些新的烟雾侦测器马马虎虎地安装在裸露出来的电线导管上,但除此之外,他敢说这空间自五〇年代后就没什么变化了。他们的右手边有个橡木柜,过去一定有哪个忙碌的军官会坐在上面,如今上头是一团乱,放着成叠的像是医疗纪录的东西,还坐了一个身穿灰毛衣的平民百姓。一个瘦瘦的、绷着脸的男人,大约四十岁,留着一头没洗的黑发,长度有点长过头了。他说:“妳好,沃恩小姐。”就没了。声音中没有一丝温暖,没有热情。
沃恩点头致意,但没看着对方也没回话,就直接走到大厅后头,左转踏入一个宽敞的房间。在过去,这房间可能有很多种用途,比如说当等候室、会客室、军官俱乐部。如今不一样了,它变得脏兮兮的,维护工作做得很差。墙壁沾上污渍,地板失去光泽、积了厚厚的灰尘,天花板上有蜘蛛网,空气中隐约有抗菌剂和尿液的气味。一个紧急求救按钮设在腰部的高度,按钮后头露出了更多的塑胶电线导管。房间可说是完全净空的,除了那两个被绑在轮椅上的人。两个人都很年轻,但完全呈现呆滞状态,一动也不动,嘴巴开开的,空茫的视线聚焦在前方几千英里远的地方。
两人的头发都剃光了,头颅的形状古怪,上头还有要命的疤痕。
李奇静静站着。
看着紧急求救按钮。
想起那叠医疗纪录。
他算是在一间诊所里头。
他再看了一下坐轮椅的两个人。
他算是在一间安养中心里。
他再瞄一眼灰尘和沙土。
他算是在垃圾场里。
他想起外头看板上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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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前走,而沃恩已经早一步往走廊前进了。他在走廊是要走完一半的时候才追上她。
“妳先生出了什么意外吗?”他说。
“不太算。”她说。
“不然是怎样?”
“你自己推测看看。”
李奇再次停下脚步。
两个人都很年轻。
一栋过去隶属于军方的建筑,备用,接着重新启用。
“战场上受的伤。”他说:“妳先生是军人,去了伊拉克。”
沃恩没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国民警卫队。”她说:“他是第二次服役,役期被延长了。他搭的悍马车没有加装装甲,在拉马迪碰上土制炸弹攻击。”
她转进另一条走廊。环境脏乱,护壁板旁边有灰尘积聚而成的团块,有的团块上还有老鼠屎。灯泡的亮度很低,以省电费;有些灯泡不亮了也没找人来换,以省工钱。
李奇问:“这是退伍军人管理局主管的机构吗?”
沃恩摇摇头。
“私人公司承包的。”她说:“背后有政治力量牵线,秘密交易,双方受惠。免钱的房地产,大笔经费。”
她在一道色彩黯淡的绿门前停下脚步。这门肯定是五十年前某个士兵从军需官的仓库调出所需工具后,遵照国防部指定的颜色和手法漆的。之后士官来验收他的成果,通过后上报给军官,军官也核可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注意过这道门。它的光泽和颜色都褪去了,还有碰撞和刮擦留下的痕迹。如今有人用拉线蜡笔在上头潦草地写着:D ·R ·沃恩,和一小串数字,可能是他的入伍编号或病历号码。
“准备好了吗?”沃恩问。
“妳好了我就好了。”李奇说。
“我从没准备好过。”她说。
她转动门把,将门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