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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然耳,他们住的旅馆没有所谓的柜台服务,于是李奇跟波琳必须走到大理石拱门站才能找到租车公司。李奇身上没有驾照,也没有信用卡,所以就让波琳去填表格,自己继续往牛津街走下去,想找家书店。他找到一家大书店,后面有区旅游书籍,一整柜英国驾驶地图。但前三份根本连毕夏普·巴盖特在那里都没标示出来,索引里也都没出现。太小了,他想着,连地图上的一个点都不够格。地图上有伦敦、北福克跟诺维奇,这些都没问题,集市城镇跟大村庄都还找得到,可是再小一点的就没办法了。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有地形测量图。四个书架,在很下面,靠着墙角。一整个系列,很大张的折叠地图,画得一丝不苟,由政府出资赞助。应该是给登山者用的,他猜想。不然就是给疯狂地理迷看的。有好几种比例尺可选,比例尺最大的地图很大张,连每一栋建筑物都画得一清二楚。他把北福克地区的地图都从架上抽出来一张张看,到了第四张,终于找到毕夏普·巴盖特,位在十字路口的小村子,由诺维奇外围往西南方三十哩处,两条次要道路交会。驾驶地图上连这两条路都看不到。
他买下这份地图,加上一本最便宜的驾驶地图集当作基本方向指针,然后走回租车行。波琳拿着一辆Mini Cooper的钥匙等着。
“红色车身。”她说:“白色车顶,酷到不行。”
他说:“我认为泰勒就在那里,跟他姊姊住在一起。”
“为什么?”
“依照本能,他会躲在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某个孤立场所。而且他是个军人,根深柢固的训练驱使他去找个可供防卫的地方。根据我刚才看过的地图,那个地方就跟撞球桌一样平坦,所以要是有人走来,五哩之外就看得见。如果他手上有把步枪,那就天下无敌了。如果再加上一辆四轮驱动车,那他就拥有三百六十度的逃脱路线,可以朝任何方向穿越原野,逃离现场。”
“不可能有人杀了两个人,拿了超过一千万美金后,还直接回家去跟姊姊住在一起。”
“他不必老实说出一切,事实上,他根本可以什么都不说。而且很可能跟她住在一起只是暂时之计,他需要休息一下,毕竟经历了很多压力。”
“你好像觉得他很可怜。”
“我只是试着用他的逻辑思考,他计划了好一段时间,而上个星期铁定就像活在地狱里,所以他现在必定疲惫不堪,需要躲起来好好睡一觉。”
“躲在姊姊家的风险实在太高。因为家人一定是别人首先下手的目标,我们不就是这样追查侯巴特的?查电话簿里的每一个侯巴特。”
“他姊姊现在姓杰克森,不是泰勒,就像葛雷琪诺不姓侯巴特一样。再加上葛兰吉农场不是祖先留下的遗产,才刚搬过去,任何想找到他家人的人一定会困在伦敦。”
“那里还有个小孩,他的外甥女。他会不会让无辜者陷入险境?”
“他刚杀了两个无辜的人,这家伙在良知发展上有点迟缓。”
波琳将车钥匙放在手指上转圈,来来回回,想着事情。
“确实可能如此。”她说:“那我们要怎么做?”
“泰勒跟了蓝恩三年。”李奇说:“所以他没看过妳,当然也没见过我。基本上没差,他总不可能对每个进屋的陌生人开枪。实际上,他也不可能承担这种后果,只要我们心里有个底就好。”
“要直接到他家去?”
李奇点点头:“至少要接近到足以侦察的距离。如果泰勒人在那里,我们就撤退,等蓝恩出现。如果不在,我们就直接进去,跟苏珊谈谈。”
“什么时候?”
“现在。”
租车小弟把Mini Cooper从后面的车库开出来,李奇将副驾驶座退到紧贴着后座,坐了进去。波琳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这是一部可爱的小车,红色的看起来更加迷人。不过开起来很痛苦,手排、车道靠左、方向盘在右边,又遇上傍晚时刻的大车阵,身陷世上最壅塞的大都市中。但他们还是顺利回到旅社,车子并排暂停,波琳冲进去拿她的行李。李奇待在车里,他的牙刷早已稳稳放在口袋里。五分钟后,波琳回到车上,说道:“这里靠西,要去机场很容易,可是现在得从城市东边离开。”
“东北边。”李奇说:“走一条叫M11的高速公路。”
“在下班尖峰时刻穿过伦敦市中心?”
“不会比巴黎或罗马糟糕。”
“我从来没去过巴黎或罗马。”
“如果有机会去,妳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说要往东北方走当然是很简单,不过就像所有大城市一样,伦敦有一大堆单行道跟复杂路口。而且每个红绿灯前都有停滞不动的车辆大排长龙,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一个叫“沟岸”的行政区,才找到一条比较开阔的路,编号A10,朝正北方。他们太早转向北方,不过还是先走这条路。打算稍后再往东转,目前先甩开车阵再说。之后又找到M25,这条公路有点像外环道。他们以顺时钟方向走,两个路口后,终于找到M11,往东北方前进,目标剑桥、纽马克,最终到北福克。晚上九点,天渐渐暗了下来。
波琳问:“你对我们要去的地区熟悉吗?”
“不熟。”李奇说:“这是个空军的国家,而不是陆军强权。到处都是轰炸机的基地,平坦、空旷、靠近欧洲,地点十分理想。”
英国是个灯火通明的国家,这点无庸置疑。公路上的每一吋都有明亮的光线笼罩,而且大家都开得很快。速限是每小时七十哩,但基本上仅供参考。八十好几、九十出头似乎是常态。车道驾驶习惯优良,没有人从内侧超车。交流道的规划整齐画一,有清楚的指针,大量警告标语,很长的减速车道。李奇曾经看过报导,英国的公路死亡率相当低,安全是透过良好的基础建设达成的。
波琳问:“葛兰吉农场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李奇说:“技术上来说,在古英文中,葛兰吉(grange)的意思是存放粮食的大谷仓,后来变成大农场里的主要建筑。所以我猜应该会有一栋大建筑跟一群比较小的建筑,旁边围绕着田地,可能有一百英亩,有点像封建时代。”
“你懂得真多。”
“都是些没用的信息。”李奇说:“完全无法激发想像力。”
“所以你不满意?”
“没错,我不喜欢这件事的发展,感觉完全不对。”
“因为没有好人出现,只有坏蛋跟大坏蛋。”
“两种一样糟糕。”
“经历过才知道。”波琳说:“有时候事情不是只有黑白。”
李奇说:“我一直甩不掉一种感觉,觉得我目前的作为是个严重的错误。”
英格兰是个小国家,可是东安吉利亚却是这个小国家里的大空地。从某些方面来看,就像开过美国一望无际的牧场州。车子不断前进,但景观却没什么改变。小小的红色Mini Cooper嗡嗡前行,李奇脑中的时钟爬到晚上十点。最后一道晚霞消失,明亮的道路之外,一切变成漆黑。
车子经过剑桥,穿过一个小镇叫泛教堂·圣玛丽。道路变小,路上的灯光消失。有个标志说距离诺维奇还有四十哩。李奇换了地图,开始寻找转进毕夏普·巴盖特的路。路标指示很清楚,很有帮助。不过字体大小一直没有改变,而路标长度似乎有上限,因此较长的名字都变成缩写。李奇看到毕普·巴特闪过,等他想起刚刚看到什么时,车子已经在两百码外了。于是波琳立刻在黑暗荒凉中把车停下,回转后往回走,稍停一下,从主要道路转进一条小得多的次要道路。这条路又窄又弯,路况很差,大灯照射范围之外一片漆黑。
“还有多远?”波琳问。
李奇张开食指跟拇指。
“大概还有九哩。”他说,驾驶地图上什么也没有,只显现出一片三角形空白,从诺维奇为顶点往南呈扇形展开的两条路,形成三角形的两边。等高线地图上显示这个三角形区域有许多次要道路,其间偶尔散布着小型聚落。他把手指放在毕夏普·巴盖特的十字路口,然后看看窗外景观。
“这样根本没用。”他说:“外面太黑了,我们连房子都看不见,何况是住在里面的人。”他低头看地图,上面显示前方大约四哩处有建筑,其中一个标示为PH。他参照地图角落的图例说明。
“旅社(public house)。”他说:“酒吧,或许是旅馆。我们该找个房间住,明天天一亮马上出发。”
波琳说:“悉听尊便,老大。”
听得出她很累了,旅行、时差、不熟悉的道路,开车的疲倦。
“对不起。”他说:“我们太赶了,我应该把事情规划得更好一点。”
“不会,这样很好。”她说:“我们刚好赶上明天大清早,不过还有多远?”
“离旅社还有四哩,明天再开五哩路到毕夏普·巴盖特。”
“现在几点?”
他微微笑:“十点四十七分。”
“所以你的自动时钟还会调整时区。”
“仪表板上有个时钟,从我这个角度就看得到,基本上我几乎是坐在妳的大腿上。”
八分钟后,他们看到了远方出现一道光芒,靠近之后,原来是探照灯打亮的招牌,挂在木架上,随着夜里的微风晃动。毕夏普的徽章。有个柏油停车场,里面停了五辆车,后面则是一排点亮的窗户。看起来既温暖又吸引人。在建筑物的黑色形体之外只剩虚无,广大夜空下是无止境的平坦。
“也许是家马车旅馆。”波琳说。
“不可能。”李奇说:“因为这里哪儿也不能去,纯粹是给农夫来的地方。”
波琳在停车场入口转弯,将车停在一辆肮脏的路华跟一辆品牌及车龄不详的破车旁边。引擎熄火,叹了口气,手从方向盘上放下。宁静弥漫开来,随之而来的是潮湿的泥土味,夜里空气冷冽,有点潮湿。李奇提着波琳的行李走到旅社门口,里面有个门厅,右边一道老旧凹陷的楼梯。大梁露出的低矮天花板、花纹地毯,还有大概上万个黄铜饰品。笔直往前是旅馆柜台,黑色的老木头外用亮光漆涂得晶亮。柜台没人。左边一道门上标示着:沙龙酒吧,门内有个房间,似乎是空的。右边楼梯再过去,有另一道门标示着:大众酒吧,从这道门往里看,酒保在工作,四个酒客只见背影,坐在高脚凳上弯着背。遥远的角落里,有个人背对门口,独自坐在桌前。全部五个客人都喝着一品脱的杯装啤酒。
李奇走到空的柜台前,按下铃铛。过了很久,酒保从柜台后方的门内出现。年纪大约六十岁,有点胖,气色很好,看起来有点疲倦,拿着毛巾在擦手。
“我们需要一个房间。”李奇对他说。
“今天晚上?”他回说。
“对,今天晚上。”
“要四十镑,不过有附早餐。”
“听起来很划算。”
“你们要哪间房?”
“你推荐哪间?”
“你们要有浴室的吗?”
波琳说:“对,要有浴室,这样比较好。”
“好吧,那就给你们有浴室的房间。”
她拿出四张十镑钞票给他,他交给波琳一把黄铜钥匙,上面有个流苏吊饰。然后递了枝原子笔给李奇,在他面前摆了本登记簿。李奇在姓名栏上写:J&L ·贝斯瓦特,然后填写公司行号而非住址栏,在下方的在线填写洋基球场的地址:美国纽约市布隆克斯区东一六一街。他希望自己真的在这里上班,这一直都是他的愿望。在车辆厂牌的空格,他写上劳斯莱斯。他猜想,注册号码应该是指车牌号码,所以他写道R34CHR。
然后他开口问酒保:“我们可以用餐吗?”
“不好意思,我们用餐时间已经过了。”酒保说:“不过还有三明治,如果你们想要的话。”
“三明治就行了。”李奇说。
“你们是美国人,对吧?我们这里常有美国人来,都是来看老机场的,当年他们驻扎在这里。”
“那是我还没出生的年代。”
酒保很有智能地点点头说:“进去吧,喝点东西,你们的三明治很快就好了。”
李奇把波琳的袋子放在楼梯口,穿过门走进大众酒吧里。五个头转过来,坐在吧台的四个看起来像农夫,晒红斑驳的脸,肥厚的手掌,表情呆滞不感兴趣。
独自坐在角落的那个是泰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