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法兰克林把他的椅子推开,挪出空间,让大家挤到屏幕前。李奇跟海伦·罗汀肩并着肩,两人之间已不再有敌意,只想赶快查清楚真相。

文档里大部分都是经过编码的标题以及来源信息,包含了字母、数字、时间与消息来源。实际信息其实很短:两个月前,欧琳·安妮·亚奇太太通报她先生失踪了。他的名字是艾德华·史崔顿·亚奇,在星期一早上从家里出门上班后就没再回去,而她是在星期三下班时间报的案。

“他还列在失踪人口里吗?”海伦问。

“对,”法兰克林说,他指着屏幕上方那堆编码里的其中一个字母,“还是失踪状态。”

“所以我们要去找欧琳的朋友谈谈,”李奇说:“我们得问出一些背景。”

“现在就去?”

“我们只有十二个钟头,”李奇说:“没时间可浪费了。”

法兰克林写下欧琳·亚奇的同事与邻居的姓名及住址,把纸条交给安·雅尼,因为付钱的人是她。

“我待在这里好了,”他说:“我要查看看数据库里有没有关于她丈夫的线索,也许他在每个州都娶了个老婆,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我不相信巧合,”李奇说:“所以你就别浪费时间了,替我找一组电话号码吧。他姓凯许,是前海军陆战队队员,詹姆斯·巴尔去的那个靶场就是他开的,就在肯塔基州,替我打个电话给他。”

“要跟他说什么?”

“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叫他发动他的悍马车,今晚开来这里,告诉他有场全新的邀请赛等他来。”

“邀请赛?”

“他听得懂的。叫他带他的M24步枪,一组夜视镜,有什么就带什么。”

李奇跟着安·雅尼和海伦·罗汀下了阶梯,进了海伦的车,两个女人坐在前面,而他坐在后面。他觉得他们全都想搭那辆野马,不过车上只有两个位置。

“先去哪里?”海伦问。

“哪个比较近?”李奇反问。

“同事。”

“好,先从她开始。”

车流很慢,路面被挖得坑坑洞洞,施工车辆又一直进进出出挡路。李奇一下看手表,一下又看车窗,天色渐渐变暗,夜晚即将来临。时间正在流逝。

那位同事住在城东一片朴素的住宅区,整片社区布满了网栅般的直路,街道两旁都是一整排简样的牧场式平房,每间房子都有小块空地与旗杆,车库门上有当作门把的大铁环,砖造烟囱上有卫星天线。有些行道树上绑着褪了色的黄丝带,李奇猜这都是为了他们在海外从军的亲人所绑的,至于那些军人参加的是哪场战役,他就不确定了,他也不清楚人们绑这些东西的重点是什么。在他十三年的军旅生涯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他从来没遇过任何在乎家乡树上绑了什么东西的人。只要有人给他们薪饷、食物、水跟子弹,只要他们的妻子没有变心,大多数人就够开心了。

太阳在他们背后落下,海伦慢慢地开车,同时把头往前倾,好早点看到他们要找的门牌号码。她一发现那位同事的家,就立刻开进车道,停在一辆小轿车后方。那是辆新车,李奇在前往修配厂途中,曾在那条四线道上看过挂着《全美最棒保固!》招牌的汽车公司,因此他认得这辆车的商标。

那位同事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看起来又累又烦。她打开门,走出门廊,然后又把门关上挡住噪音,屋里听起来像是有十几个小孩正玩疯了。她马上认出安·雅尼,甚至还往雅尼的背后看,以为有摄影人员。

“有事吗?”她说。

“我们想谈谈欧琳·亚奇的事。”海伦·罗汀说。

女人没说话。她看起来很挣扎,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跟记者谈论受害者的事,但显然安·雅尼的名气说服了她。

“好吧,”她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欧琳是个好人,我们全办公室的人都很想念她。”

随机现象的本质,李奇心想。所有随机杀人事件中的受害者,在旁人口中都是好人。没有人会说她是个爱打小报告的内奸,我很高兴她死了。不管凶手是谁,都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从来没人会这么说。

“我们得知道她先生的事。”海伦说。

“我从来没见过她先生。”女人说。

“欧琳谈过他吗?”

“应该很少吧,她偶尔才会提起。我记得他叫泰德。”

“他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但我不确定是哪种生意。”

“欧琳提过他失踪的事吗?”

“失踪?”

“欧琳在两个月前报案说他失踪了。”

“我知道她好像很担心,我猜他应该是生意上出了问题。事实上我认为他的问题已经持续一两年了,这就是欧琳又开始工作的原因。”

“她不是一直在工作?”

“噢,不是的,小姐。我猜她很久以前是会去上班,不过后来就放弃了。可是这次因为情势所逼,她还是得回来工作,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从贫穷变有钱了。”

“而是从有钱变贫穷。”李奇说。

“对,大概是这个意思,”女人说:“在经济上她需要这份工作,我想她应该觉得很难堪吧。”

“可是她从来没跟妳说过详细情形吗?”安·雅尼问。

“她这个人很不爱谈论私事。”女人说。

“这很重要。”

“她有时候会变得心不在焉,一点也不像她,大概在她遇害前一周的某天,她几乎整个下午都没回来。这也不像她会做的事。”

“妳知道她在干嘛吗?”

“不,我真的不知道。”

“妳能不能再回想一下任何有关她先生的事,这对我们会很有帮助。”

女人摇摇头。“他的名字叫泰德,我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这点。”

“好吧,谢了。”海伦说。

海伦转身走向车子,雅尼和李奇也跟在后面。站在门廊上的女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到很失望,仿佛自己没通过面试。

安·雅尼说:“一好球。但是别担心,这种事一向如此,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直接跳过清单上的第一个人,每次他们都是一无所知。”

李奇在后座坐得很不舒服,他裤子的口袋歪了,里头有个硬币刚好立了起来扎着他大腿。他扭动身体把硬币翻出来,是个又新又亮的二十五分铜板,他拿在手上看了一分钟,然后收进另一边口袋。

“我同意,”他说:“我们应该跳过她的,这是我的错。同事知道的不多,这很合理。一般人跟自己周遭的同事都不会太亲近,尤其是家道中落的人。”

“那个邻居应该会知道更多事。”雅尼说。

“我们只能祈祷了。”海伦说。

他们被进出城的车流挡住了,现在他们要从城东的郊区开往城西,但速度非常、非常慢。李奇又开始交互瞄着手表和窗外,太阳在他们前方地平线的低空中,但他们的后方已经进入黄昏了。

时间正在流逝。

萝丝玛莉·巴尔在椅子上移动身体,想挣脱缠在手腕上的胶布。

“我们知道凶手是查理了。”她说。

“查理?”齐克先生重复她的话。

“就是我哥所谓的朋友。”

“钱科,”齐克先生说:“他的名字是钱科。还有,对,是他干的,而且这还是他的计划,他做得很好。当然,他的体型很有帮助。他可以穿着自己的鞋,再套进妳哥哥的,但他得把裤脚跟风衣袖子都卷起来。”

“但是我们知道了。”萝丝玛莉说。

“是谁知道?还有谁也参加了这场派对?”

“海伦·罗汀也知道。”

“妳会开除她,不让她当妳的律师。妳会中止辩护,这样她就没办法把你们谈论的事说出来了。林斯基,我说的对吗?”

林斯基点头。他在六呎外,坐在沙发上,用奇怪的姿势靠着身体让背休息。

“这是法律规定的,”他说:“是美国的法律规定的。”

“法兰克林知道这件事,”萝丝玛莉说:“还有安·雅尼。”

“谣言,”齐克先生说:“只是推论、猜测、影射而已。他们两个没有能说服人的证据,而且说话也没可信度。私家侦探跟新闻主播正好都是那种会散播传闻、对这种事件提出另一个解释的人,这是大家意料中的状况。如果他们没这么做,那才叫不寻常。这个国家在超过四十年前有位总统被杀了,而今天还是有像他们那样的人宣称真相尚未查明呢!”

萝丝玛莉没说话。

“妳的立场决定一切,”齐克先生说:“妳要去找罗汀,提出证词,描述妳哥哥如何密谋策划,以及他如何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妳,所有细节,包括时间、地点,一切的一切。妳要表示妳真的很后悔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接下来某个蹩脚的公设辩护律师会瞄一下妳的证词,让妳哥哥承认罪行,这整件事就结束了。”

“我才不会这么做。”萝丝玛莉说。

齐克先生看着她。

“妳会的,”他说:“我向妳保证。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妳会乞求我们让妳这么做,妳会害怕得快要发疯,担心我们也许会改变心意不让妳这么做。”

房间里沉默下来。萝丝玛莉看着齐克,好像想说什么,然后又将眼神移开。不过齐克还是回答了,他很清楚她想说什么。

“不,妳宣誓作证的时候我们不会在场,”他说:“但我们能知道妳跟他们说了什么,不到几分钟就会知道了,而且妳也别想走到公车站以外的地方,因为一来我们会杀掉妳哥哥,二来不管妳躲到世界上哪个角落,我们都能找到妳。”

萝丝玛莉没说话。

“总之,”齐克先生说:“我们别争辩了,辩不出什么结果的,这么做根本没意义。妳会把我们告诉妳的全告诉他们,妳很清楚妳会的,等着看吧!妳会着急得不得了,希望我们早点替妳安排,让妳早点去法院。妳会在等待作证前的那段期间跪在地上,哀求我们给妳机会,让妳好好表现自己熟记台词的功力,现实情况通常就是这样。我们对这种事很在行,因为我们都是在亲身经历中学习的。”

“我哥哥有帕金森氏症。”萝丝玛莉说。

“什么时候诊断的?”齐克先生问。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已经有发病征兆了。”

齐克先生摇摇头。“这太主观了,谁能证明这不是在他受重伤时突然造成的?就算不是,又有谁能证明这种病会妨碍他行动?而且他还是从这么近的距离开枪。只要公设辩护律师能找一个专家,罗汀就能找来三个,他会找到医生宣誓,说神枪手安妮·欧克丽从出生那天就开始为帕金森氏症所苦了。”

“李奇知道真相。”萝丝玛莉说。

“那个军人吗?明天早上之前他就会死了。不是死掉,就是逃跑。”

“他不会逃的。”

“那他就会死。他今晚会来找妳,而我们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了。”

萝丝玛莉没说话。

“以前也有人在晚上来找我们,”齐克先生说:“在很多地方发生过很多次。不过我们还是好好活在这里。是吧,林斯基?”

林斯基又点点头。

“我们还好好地在这里。”他说。

“他什么时候会过来?”齐克先生问。

“我不知道。”萝丝玛莉说。

“凌晨四点,”林斯基说:“他是个美国人。根据他们接受的训练,凌晨四点钟是突袭的最佳时机。”

“从哪个方位来?”

“从北方过来最合理。他可以利用碎石工厂当掩护,这样他跟我们之间就只剩一片两百码远的空地。不过我猜他会耍诡计,他会避开北方,因为他知道那是最容易进来的方向。”

“他不会从西方进来。”齐克先生说。

林斯基摇头。“我同意。他不会从车道进来,因为那里又直又空旷,所以他会从南侧或东侧进来。”

“让维拉迪去找索科罗夫,”齐克先生对他说:“叫他们特别注意南侧跟东侧,但叫他们也别完全忽略掉北侧跟西侧。四个方位都要持续监视,以防万一。接着再安排钱科带着步枪在楼上走廊待命,这样他可以随时移动到任何一扇窗户。有钱科在,一枪就够了。”

然后他转向萝丝玛莉·巴尔。

“同时,我们会把妳放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他说:“等解决那个军人后,妳的辅导课就要开始了。”

城西郊区的外围,纯粹是人们从城里下班后,回家吃饭、睡觉的地方,所以一路上堵得十分厉害。这里的住宅比城东那些华丽多了,全是两层楼房,而且每栋都不一样,也保养得很好。每栋房子都有大块空地、游泳池,以及精心种植、整理的常绿景观。最后一丝阳光从房子后方照过来,让整幅画面看起来就像旅游手册里的照片。

“死板的中产阶级。”李奇说。

“我们都希望当这种人。”雅尼说。

“他们会不想谈这件事,”李奇说:“这不是他们的作风。”

“他们会谈的,”雅尼说:“每个人都愿意跟我谈。”

他们慢慢开过亚奇家,他们的信箱下方有细链条系着一块用金属铸造的牌子:泰德与欧琳·亚奇。视线从信箱后方越过一片宽广的草皮,就能看见那栋封闭、阴暗又寂静的房子。那是栋很大的都铎式建筑,有暗褐色梁柱加上乳白色灰泥粉刷,还有能容纳三辆车的车库。没人在家,李奇心想。

他们找的那位邻居住在对街隔了一块空地的北侧。她家和亚奇家差不多大,不过是意大利风格,有石块装饰跟雉堞状的小塔,一楼南面的窗上还有暗绿色遮阳凉棚。傍晚的光线正逐渐消退、变暗,窗帘后方透出灯光,整条街看起来很温暖、祥和,而且有种安静自满的感觉。

李奇说:“他们能安然入睡,是因为有那些硬汉在夜间待命,对那些想伤害他们的人诉诸暴力。”

“你读过乔治·欧威尔的东西?”雅尼问。

“我上过大学,”李奇说:“西点军校也算大学。”

雅尼说:“现行的社会秩序是种诈骗,而其珍视的信仰大多都是幻想。”

“任何生活在我们这种社会中的人,没有不想改变它的。”李奇说。

“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海伦说。

“可是他们会跟我们谈吗?”

“会的,”雅尼说:“每个人都会。”

海伦开进一条石灰岩铺成的长车道,停在一辆装着大电镀轮圈的进口休旅车后方二十呎处。房子前门是道古旧风化的灰色橡木门,上面有用高尔夫球大小的钉头固定的铁箍,仿佛只要穿越这道门,就能直接进入文艺复兴时期。

“资产即盗窃。”李奇说。

“这是普鲁东说的,”雅尼说:“资产是值得向往的,对世界有绝对的好处。”

“亚伯拉罕·林肯,”李奇说:“他在第一次国情咨文中提到的。”

门上有个铁制门环,形状很像一只狮子嘴里咬着一根铁环。海伦提起门环,在门上敲了一下,接着她才发现旁边有个不起眼的电铃,于是也按了下去。他们没听见屋内的回应声,因为前门和墙壁都很粗厚。她又按了一次电铃,不过就在手指要离开按钮时,整扇门便将周围的铜制防雨板往内吸了进去,像保险库的门那样打开。有个男人站在门口,一手放在内侧门把上。

“有事吗?”他说。他看起来四十来岁,身材结实,很有活力,大概是高尔夫球俱乐部会员,也许加入了扶轮社之类的组织。他穿着灯芯绒裤和一件有图案的运动衫,看起来就是那种一回到家就习惯马上换衣服的人。

“你太太在家吗?”海伦问:“我们想跟她谈谈欧琳·亚奇的事。”

“欧琳的事?”男人说。他看着安·雅尼。

“我是律师。”海伦说。

“欧琳的事有什么好谈的?”

“也许有你没想到但很重要的线索。”雅尼说。

“妳又不是律师。”

“我是以记者身分来的,”雅尼说:“不过我不是来做什么人情趣味的报导,不用谈那些俗气的事。我们认为这件案子可能有处理不当的地方,这就是我们来拜访的目的。”

“怎么个处理不当?”

“关于那件枪击案的凶手,他们可能抓错人了,这就是我来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李奇看着这个男人。他站在原地握着门把考虑着。最后,他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

“进来谈吧。”他说。

他带着他们穿过一条漆成柔和黄色的走廊,进入客厅。客厅很宽敞也很干净,有铺上丝绒的家具、桃花心木材质的小桌,还有石造壁炉。没有电视,电视大概摆在另一个房间,比如书房或家庭剧院视听室,要不然就是他们不看电视。李奇看见安·雅尼正在盘算着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我去叫我太太。”男人说。

一分钟过后,他跟一个比他年轻且身材健美的女人回到客厅。她穿紧身牛仔裤,还有一件跟走廊墙面同色的宽松无领长袖运动衫,脚上是双乐福鞋,没穿袜子。她的发型花了不少钱设计,看起来像被风吹过,带着随意的蓬乱感。她身高中等,身材精瘦,显然是照著书上的方法节食,而且很认真地参加有氧课程。

“有什么事?”她问。

“泰德·亚奇。”海伦说。

“泰德?我以为妳刚才跟我先生说是要谈欧琳的事。”

“我们认为他遇到的状况和她可能有关联。”

“怎么可能会有关联?发生在欧琳身上的事根本就是意外。”

“也许那不是意外。”

“我不懂。”

“我们怀疑欧琳可能是个特定目标,而另外四位受害者只是凶手为了掩人耳目所杀的。”

“这种事不是应该由警方处理吗?”

海伦愣了一下。“就目前看来,警方似乎已经对现在的结果十分满意。”

女人看了丈夫一眼。

“那我想,我们就不该谈这件事。”他说。

“不想跟我们三个谈吗?”雅尼问:“或者只是不想跟我谈?”

“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想上电视。”

李奇暗笑着。果然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为了找出真相,”雅尼说:“要不要公开你们的名字,全由你们的意愿决定。”

女人坐到一张沙发上,她先生也跟着坐在旁边,两人靠得很近。李奇又暗笑了起来。每次有夫妻上电视接受访问时,都是一起坐在沙发上,而现在这两个人也无意识地做出同样的动作,夫妇俩的脸靠得很近,因为这样一个镜头才拍得下。雅尼也看出来了,于是她直接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面对他们,她坐在椅子边缘,身体向前倾,手肘靠在膝上,脸上带着一副坦白开放的表情。海伦找了另一张椅子坐,李奇则是走到窗边,用一只手指推开窗帘。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时间正在流逝。

“告诉我们泰德·亚奇的事吧,”雅尼说:“请说。”这些话只有简单几个字,但她的语气像在说着:我认为你们两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而我非常希望能当你们的朋友。李奇有一度觉得雅尼入错行了,她应该会是个很棒的警察。

“泰德有生意上的问题。”女人说。

“那就是他消失的原因吗?”雅尼问。

女人耸耸肩,“欧琳刚开始是这么猜的。”

“可是呢?”

“最后她还是不愿接受这个想法,我认为她这么做也对,泰德不是那种人,他的问题不是普通的问题。事实上是他的生意变得愈来愈差,他快气炸了,而且一直努力想挽回局势,像这样努力的人才不会一走了之,是吧?”

“他的生意是怎么变差的?”

女人看了丈夫一眼,接着他就向前倾身。这是男人的事。“他最大的客户不向他买东西了,这种事常发生,市场上生意本来就会起起落落。于是泰德提议重新协商,提议降低价格,但是没用,所以他又提议再降更多。他告诉我,他几乎是用送的了,但还是没用,他们不买就是不买。”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雅尼问。继续说吧,先生。

“收买,”他说:“有人私下提供更具诱因的交易条件,这太明显了。泰德的竞争对手中有一位提供了回扣,像他这种诚实的人怎么有办法跟他们拚。”

“这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两年前,这是他们最大的问题。他们的财务状况恶化得很快,没有可以流通的现金。然后泰德卖了他的车,欧琳也得出去上班。她只找得到监理站的工作,不过大概一个月后,他们就把她升为主管。”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对他们的阶级感到骄傲。“只要再过一年,她就能管理整个地方了,她本来可以成为整个部门的长官。”

“泰德怎么因应?他做了什么努力?”

“他试着找出那位竞争者是谁。”

“找到了吗?”

“我们不知道,他试了很久,结果后来就失踪了。”

“欧琳在通报时没提这件事吗?”

他往回坐,换他太太向前倾了。她摇摇头。“欧琳不想说,至少当时是这样。这一切都没有证据,只是臆测,她不想到处控诉别人,而且这两件事之间也不是绝对有关联。我们现在讲的这些听起来好像有明显关联,但当时是察觉不出来的。我的意思是,泰德又不是福尔摩斯或什么大侦探,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调查,他还是会做该做的事,只是有机会就去找人谈谈,像是问些问题,然后比对纪录、比较价格,试着将一切拼凑起来,前前后后花了两年。他只是偶尔跟人谈谈、打电话探听而已,不像是会造成危险的事。”

“欧琳曾为了这件事去找谁吗?也许是在她先生失踪之后的事?”

女人点点头。“在他失踪后,她急了两个月。我们谈过,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最后她认为这两件事一定有关系,我也同意她的想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建议她应该打电话报警。”

“她打了吗?”

“没有,她亲自过去一趟。她觉得如果当面报案,他们就会比较认真处理这件事,但显然并没有。后来就完全没下文了,就像拿颗石头丢进井里,一直都没听到回音。”

“她是什么时候去的?”

“上星期五发生那件事的前一个星期。”

大家都没说话。接着,安·雅尼亲切温和地问了个很明显的问题:“你们没怀疑过这些事之间的关联吗?”

女人摇摇头。“我们为什么要怀疑?她遇害应该只是巧合而已。枪击事件受害者都是随机的,不是吗?这是妳自己在电视新闻上说的啊!我们亲耳听见妳说的。凶手随机挑选了五位受害者,而他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走到错误的地点。”

大家都没说话。

李奇从窗边转过身来。

“泰德·亚奇做的是什么生意?”他问。

“很抱歉,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男人说:“他拥有一个采石场,地方很大,差不多从这往北走四十哩。他卖水泥、混凝土、碎石,这些同一条生产线的上下游的东西收益很大。”

“不跟他买东西的客户是谁?”

“市政府。”他说。

“大客户。”

“那当然,城里现在进行的一切施工,对于做他们那种生意的人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光是第一年,市府就卖了九千万的免税债券,再加上一些必要的超额支出,这门生意等于是价值高达九位数的金矿!”

“泰德卖掉的是什么车?”

“一部奔驰。”

“那后来他开什么车?”

“一部工作时用的货车。”

“在那两年每天都会看到。”

“是什么车?”

“小货车,我想是雪佛兰吧。”

“是淡褐色的Silverado?普通钢圈?”

他瞪大眼睛。“你怎么会知道?”

“再一个问题,”李奇说:“这是要问你太太的。”

“欧琳去找警察后,有告诉妳她是找谁谈吗?是不是一个叫艾默森的警探?”

女人话还没听完就开始摇头。“我跟欧琳说,如果她不想打电话,那她应该直接去警察局,可是她说警察局太远了,因为午餐休息时间只有一个钟头,她会来不及的。她说她要去找检察官,他的办公室离监理站就近多了。而且欧琳就是这种人,她觉得直接找最高层谈比较好,所以她就直接去找亚历斯·罗汀。”

海伦·罗汀在开回城里的一路上默不作声,全身不断颤抖着。她的嘴唇紧闭,脸颊紧绷着,眼睛也睁得很大。她安静到连李奇或雅尼都说不出话,车内的空气好像全被吸走,只剩下一个无声的黑洞,寂静得让人难受。

她像个机器人般开着车,十分平稳,速度不快不慢,固定开在线道内,在红灯或干道有车时直接停下。她停在法兰克林办公室下方的停车场,让引擎继续运转,然后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上去吧,我做不来。”

安·雅尼下了车,走向阶梯,李奇待在车上,身体往前倾。

“会没事的。”他说。

“不可能。”

“海伦,拔下钥匙然后给我上楼去。妳是个律师,而妳的委托人有麻烦了。”接着他打开门下了车,等他绕过后车厢时,她已经站在阶梯前等他了。

法兰克林一如往常坐在电脑前。他告诉李奇,凯许二话不说,什么也没问就直接从肯塔基州出发要过来,另外在数据库里也完全没有泰德·亚奇的文件。接着,他注意到办公室里沉默紧绷的气氛。

“怎么了?”他问。

“我们就差一步,”李奇说:“泰德·亚奇做的是混凝土业,但市区的新建计划他却完全无法参与,因为他有个竞争对手靠贿赂抢走了生意。他试着查明这件事,后来一定非常接近真相,所以那个竞争对手把他解决了。”

“你能证明吗?”

“只能靠推断。除非再把第一街全挖起来,否则我们绝对找不到他的尸体。不过我知道他的货车跑哪去了,就在杰柏·奥立佛的谷仓里。”

“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们利用杰柏来做他们自己不能做的事,原因可能是不想露脸,或者他们真的无法自己去做那件事。想必亚奇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却完全找不到人。不过奥立佛是当地人,或许他假装在路上爆胎,或者要求搭便车,亚奇一定不疑有他。接下来亚奇的尸体就由那些坏蛋处置,他的车子则由奥立佛负责藏起来。”

“欧琳·亚奇不会怀疑吗?”

“她到最后才开始怀疑,”李奇说:“她坐立不安等了两个月,后来应该是自己将线索拼凑起来,看出某种关联。接着她开始揭露事实的时候,一定是触动了对方的警戒措施,因为一个星期后她就死了。如果一个妻子在先生失踪两个月后被谋杀,一定会引起太多注意,所以他们才安排得好像是随机杀人,只要受害者之间看起来毫无关联,大家就会觉得这是巧合。”

“欧琳是找谁谈这件事?艾默森吗?”

李奇没说话。

“她是去找我父亲谈的。”海伦·罗汀说。

办公室里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法兰克林说。

“你得再用电脑搜索数据,”李奇说:“得到市府合约的人,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坏蛋,所以我们得知道他是谁,还有他在哪里。”

“这种纪录是公开的。”法兰克林说。

“那就快查吧。”

法兰克林在一片静默中开始敲打键盘,一边按键一边按鼠标,过了一分钟后,他找到了。

“印第安那州专业服务,”他说:“目前市府购买水泥、混凝土跟碎石的合约全都是跟他们签的,金额有好几千万。”

“他们在哪里?”

“刚才我说的那些已经是好消息了。”

“坏消息是什么?”

“没有书面纪录,他们是登记在百慕达群岛的信托公司,不用提供任何文档文件。”

“市府的系统怎么会这样?”

法兰克林没回答。

“如果是百慕达的信托公司,就会需要一位本地律师。”海伦说。她的声音很低、很细,带着认命的语气。李奇回想起AA罗汀办公室外的那块薄板:姓名后面还写了他的法律学位。

法兰克林按着鼠标,屏幕切换了两次画面。

“有组电话号码,”他说:“只能查到这个。”

“是什么?”海伦问。

法兰克林读出来。

“那不是我父亲的号码。”海伦说。

法兰克林点击进一个反向查找画面,输入号码,屏幕上接着就显示出一个名字跟一组公司地址。

“约翰·米斯卓夫。”他说。

“俄国名字。”李奇说。

“我想是吧。”

“你认识他吗?”

“不是很熟。他做的是遗嘱跟信托领域,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从来没替他工作过。”

李奇看看手表。“你查得到他家的住址吗?”

法兰克林点击进正常的查找画面,输入名字,查到一组地址。

“我要先联系他吗?”他说。

李奇摇头。“我们直接去找他,时间不够的时候,面对面谈比较有效。”

维拉迪下楼进了监视室,索科罗夫坐在一张有滚轮的椅子上,他的前方是张长桌,上面摆着四部监视器。由左至右,监视器上依序贴着北、东、南、西的标签,就像一个人以顺时针方式转动观看四个方位。索科罗夫慢慢沿着桌边滑动椅子,检查每一个画面,一直移动到最后,再使劲推墙面,滑动椅子由西向北逐一检查回来。四个屏幕上都是模糊的绿色画面,因为外面天黑了,画面变成了热感应图像。他偶尔会看到有个明亮的小点在远处移动,那是夜行性动物,大概是狐狸、臭鼬、浣熊之类的,要不就是离家走失的宠物猫或狗。北侧监视器上显示着一座发出明亮白光的碎石厂,等闲置的机器冷却下来后,光线就会消退。除此之外,所有的背景都呈现深橄榄色,因为附近几哩范围内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块块由洒水器不断旋转灌浇着冷水的农田。

维拉迪找了另一张有滚轮的椅子,坐在索科罗夫左方。他负责看北面和东面,让索科罗夫专心注意南面和西面。如此一来,他们就等于一人监视李奇较可能出现的方向,另一人则监视他较不可能出现的方向,这样的分工非常合适。

在三楼走廊上,钱科正替他的竞赛级步枪装填弹药。他装了十颗湖城兵工厂出产的点三零八口径子弹,美国人制造的好东西不多,弹药算是其中一样。他打开所有卧室的门,让他能更快前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找到目标。他走到一扇窗前,打开夜视镜,将距离设置在七十五码。他猜他会在那个军人离房子一百五十码时接到楼下的电话,因为这大概就是监视摄影机所能拍到的最远距离。他会走到目标方位的窗前,看见对方还在一百码外。他会盯住目标的动向,让目标朝他而来,等对方到了七十五码距离,他就把对方干掉。

他举起步枪,检查影像,很明亮也很清晰。他看见一只狐狸在空地上由东向西跑。祝你打猎愉快啊,小朋友。接着他就回到走廊,将枪靠着墙面,然后坐在一张直背椅上待命。

由于海伦·罗汀坚持留在法兰克林的办公室,所以李奇和雅尼就自己开着野马出去。街上又暗又静,开车的是雅尼,因为她对附近很熟。他们找到的地址是一栋占地很大的建筑,这栋房子由一个旧仓库改建而成,位置就在码头和铁道尽头的中间。雅尼说这是都市新建计划的其中一部分。心脏地带里的苏活区。她说她在考虑要买一栋这种房子。

接着她说:“我们应该留意海伦会不会有自杀倾向。”

“她会没事的。”李奇说。

“你这么认为?”

“我很确定。”

“如果那是你父亲呢?”

李奇没回答。他们看见黑暗中隐约出现一栋大型砖造建筑,于是雅尼放慢速度。

“妳可以先问,”李奇说:“如果他不回答,再换我来问。”

“他会回答的,”雅尼说:“每个人都会回答。”

但是约翰·米斯卓夫不肯回答。他是个很瘦弱的人,年纪大约四十五岁。他的穿着就像个离婚后陷入中年危机的受害者,带有点酸味又显得太紧的牛仔裤搭上一件黑色T恤,脚上没穿鞋。他们找到他时,他正独自在一栋白色大型公寓里吃着纸盒装的中国菜。一开始他看到安·雅尼时还很高兴,住在这种新开发区的好处之一,大概就是常有机会可以碰到名人。不过他的热情很快就消退了,等安·雅尼提出她的怀疑,坚持要知道信托公司的人员名单时,他的热忱已经消失殆尽。

“我不能告诉妳,”他说:“妳也知道这些都是机密,妳很清楚的。”

“我只知道有人犯了重罪,”雅尼说。“我只知道这点,而你也必须知道这点。你现在就要选边站,在这件事公诸于世之前快点作出决定。”

“无可奉告。”他说。

“这对你没坏处的,”雅尼温和地说:“你只要告诉我们这些人的名字,明天他们就会全部关进监牢了,不会有人报复你。”

“无可奉告。”他又说了一次。

“你想跟他们一起被抓吗?”雅尼语气犀利地问:“你要当共犯?还是你想全身而退?你自己选吧!不过无论如何,明天晚上的新闻一定会报导你的事。看你要被当成坏蛋,还是想当好人,你可以说我的天哪,我根本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出于一片好心帮他们忙而已。”

“无可奉告。”他说了第三遍。

而且声音很大很响亮,听起来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雅尼放弃了。她耸耸肩,对李奇瞥了一眼。李奇看看表,时间正在流逝。他走上前。

“你有医疗保险吗?”李奇问。

对方点点头。

“牙科保险呢?”

对方又点点头。

李奇朝他嘴巴打了一拳,他用的是右手,挥动距离很短,击中的力道很强。

“那就把牙齿修好吧。”李奇说。

他后退一步,痛得弯下腰,起来时咳得整个下巴都是血。他的嘴唇破了,牙齿边缘全都染成鲜红色。

“我要名字,”李奇说:“就是现在。否则我就把你整个人一块块拆了。”

他犹豫着。错了。李奇又打一拳,接着他就平躺在地上,满口鲜血地咕哝着,告诉他们六个名字、每个人的特征,还有一个地址。

李奇看着雅尼。

“每个人都会回答的。”他说。

在回程的一片黑暗中,安·雅尼说:“他会打电话警告他们。”

“他不会,”李奇说:“他才刚背叛他们,所以我猜他明天就会离开,放一段很长的假。”

“最好是这样。”

“反正都无所谓,他们早就知道我会去,就算收到通报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你的风格还真直接,这在我学当记者的第一堂课里可没教过。”

“我可以教妳,重点就是要出其不意,只要妳能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采取行动,就不必对他们猛攻了。”

雅尼把约翰·米斯卓夫吐出的姓名口述给法兰克林,其中四个名字李奇已经听过了:查理·史密斯、康斯坦丁·拉斯金、维拉迪·史米洛夫、帕维尔·索科罗夫,第五个名字是葛里格·林斯基,李奇推测这一定是那个穿着怪西装、身上带伤的男人,因为第六个名字是齐克·柴洛维克。

“我记得你说齐克只是个字汇。”法兰克林说。

“是这样没错,”李奇说:“柴洛维克也是,这是来自他们语言的音译,意思是人。齐克·柴洛维克指的就是当囚犯的人,等于姓‘囚犯’,名字叫‘人’。”

“可是其他人都没用这种代号当名字。”

“齐克先生应该也不是,也许他只剩下这个称呼,也许他已经忘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如果我们待过古拉格,可能也会像他这样忘掉自己的身分吧。”

“听起来你很同情他。”雅尼说。

“我不是同情他,”李奇说:“我只是试着了解这个人。”

“我父亲的名字没被提到。”海伦说。

李奇点头。“所以齐克先生就是幕后主使,位在最高层的就是他。”

“这表示我父亲只是个手下。”

“现在别担心这个了,还是专心解救萝丝玛莉吧。”

法兰克林利用在线地图找出约翰·米斯卓夫说的地址,发现那是位在一处采石场旁边的碎石工厂,位在城外西北方八哩处。接着他搜索税金纪录,确认了那个地方就是登记在印第安那专业服务公司名下。他又从头检查一遍税金纪录,发现登记在这个信托公司名下的,除了那个工厂,只有一栋位在碎石厂旁的房子。雅尼说她知道那地方。

“附近还有其他工厂或建筑吗?”李奇问她。

她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有范围好几哩的农地。”

“好,”李奇说:“没错,萝丝玛莉就在那里。”

他看看表,晚上十点了。

“现在怎么办?”雅尼说。

“现在我们等。”李奇说。

“等什么?”

“等凯许从肯塔基州过来这里,然后再等一段时间。”

“等什么?”

李奇笑了。

“等夜深人静。”他说。

他们待在办公室里等着,法兰克林泡了咖啡,雅尼说了些电视圈的事,提到她认识的人、见过的事,提到州长的女友,提到政客妻子的情人,提到选举时有人作弊,有些工会并不正派,还提到印第安那州境内有些农地边缘种了高高的玉米掩人耳目,其实里头有好几亩大麻。接着法兰克林说了他在当警察时遇过的事,然后李奇说了自己从军以来的经历,以及退役后到现在这段飘泊隐匿的浪人生活。

海伦·罗汀什么也没说。

到了十一点整,他们听见有辆柴油引擎大车隆隆开到外头。李奇走到窗边,看见凯许正将悍马车的车头朝内开进停车区。太吵了,他心想。我们不能用这部车。

或者我们也可以好好利用这点。

“陆战队到了。”他说。

他们听见凯许走上外面阶梯的脚步声,然后听见他的敲门声。李奇走出办公室,穿越走廊去替他开门。凯许生气勃勃地走进来,整个人看起来坚定而充满自信。他穿着一身黑,黑色帆布裤搭配黑色帆布防风上衣。李奇把他介绍给大家,先是雅尼,然后是法兰克林跟海伦·罗汀。凯许跟大家握手之后,就找张椅子坐下,不到二十分钟,他已经了解事情原委,完全进入状况。

“他们做掉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他说。

“如果你见过她,一定会喜欢她的。”李奇说。

“有计划吗?”

“我们正要想。”李奇说。

雅尼到她车上拿了地图,法兰克林则把咖啡杯收走,挪出桌面空间。雅尼选了要用的地图,摊平在桌上。

“那里就像个超大的棋盘,”她说:“每个方块都是边长一百码的农田。从北到南跟从西到东都有格子状道路,分割出二十块左右的农地。”她伸出手指着。她的手指很纤细,还搽了指甲油。“不过就在这里,在这两条路相交的东南角落,他们弄了一片长五块农田、宽三块农田的空地,里面没种东西。这块空地北侧是碎石厂,房子则在碎石厂南边。我看过那栋房子,它离路边大概有两百码,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造景也没有草木,而且也没有围篱。”

“一片平坦?”李奇问。

“就跟撞球台一样平。”雅尼说。

“那里会是一片黑暗。”凯许说。

“暗得不见五指,”李奇说:“我猜要是那里没有围篱,就表示他们有监视摄影机,还装了某种夜视设备,类似红外线那种。”

“你能用多快速度跑完两百码?”凯许问。

“我?”李奇说:“慢到他们可以邮购一把步枪来射我了。”

“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从北面进去,”李奇说:“这根本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从路边进入碎石厂,然后再穿越它。接着我们可以放心地等,因为那里有很好的掩护,我们在开始行动之前不会被发现。”

“只要他们有热感应摄影机,我们无论从哪里都进不去的。”

“我们晚点再来担心这个问题。”

“好吧,但他们一定会料到我们要从北面进去。”

李奇点头。“所以我们要放弃这个方向,这太明显了。”

“南面或东面应该是次好的选择,因为车道应该是从西面通向房子,那条路太直、太宽了。”

“他们一定也这么想。”

“大家想的都一样。”

“我觉得从车道进去不错,”李奇说:“那是哪种路?有铺东西吗?”

“压碎的石灰岩,”雅尼说:“他们多得是那种东西。”

“踩上去会很大声。”凯许说。

“那条车道会保留一些白天日晒的热度,”李奇说:“所以温度会比泥土高一些。这在他们的热感应图像上会显示成一条有颜色的路。如果监视器的对比不高,那么这条路的两边就各会有一块阴影区。”

“你在开玩笑吗?”凯许说:“你的体温至少比周围高出摄氏五或十度,你在屏幕上会跟信号弹一样亮。”

“他们会特别注意南方跟东方。”

“但也不会忽视另外两个方向。”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正面攻击如何?开车冲进去?”

李奇笑了。“如果真的百分之百确定要在清晨前摧毁那个地方,只要找美国海军陆战队来就对了。”

“收到。”凯许说。

“太危险了,”李奇说:“我们不能引发他们的警报,也不能对那地方任意开火,我们得替萝丝玛莉的安危着想。”

没人说话。

“我想从车道进去。”李奇说。

凯许看着海伦·罗汀。

“我们可以报警,”他说:“反正那个检察官才是坏蛋,只要派一、两队霹雳小组过去就能搞定了。”

“同样的问题,”李奇说:“在他们靠近房子大门之前,萝丝玛莉就死定了。”

“切断电源?让摄影机无法运作?”

“同样的问题,这等于提前声明我们来了。”

“你决定吧。”

“就走车道,”李奇说:“我要从车道进去。”

“可是摄影机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李奇说。他走到桌旁,低头看着地图,然后转身面对凯许。“你车上有C D音响吗?”

凯许点头。“那是基本配备。”

“你介意让法兰克林开那部车吗?”

“把那部车给他都行,我还比较喜欢轿车。”

“好,就用你那部悍马车当我们的交通工具,法兰克林载我们过去,让我们下车,然后他再直接开回这里。”

“我们?”雅尼说:“我们全都要去?”

“那当然,”李奇说:“我们四个人去,法兰克林在这里当通信中心。”

“好极了。”雅尼说。

“我们需要手机。”李奇说。

“我有一支。”雅尼说。

“我也有。”凯许说。

“我也有。”海伦说。

“我没有。”李奇说。

法兰克林从口袋拿出一支诺基亚手机。

“用我的吧。”他说。

李奇接过手机。“你能不能设置一组多方通话?让四支手机跟你桌上的电话可以同时交谈?等你一回到这里就设置?”

法兰克林点头。“把你们的号码给我吧。”

“还有记得把铃声关掉。”李奇说。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凯许说。

“凌晨四点是我最喜欢的时刻,”李奇说:“但他们一定也这么想,这是我们从他们身上学到的。KGB都在凌晨四点去敲人家的门,因为这个时刻对方最没有反抗能力,跟人的生理周期有关。所以我们要出其不意,就在两点半行动。”

“只要能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采取行动,你就不必对他们猛攻了吗?”雅尼说。

李奇摇摇头。“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采取行动,他们就不会对我猛攻了。”

“我要在哪里帮忙?”凯许问。

“工厂的西南角,”李奇说:“在那里往东南方可以看见房子,所以你能同时监视房子的西面跟北面,就用你的步枪瞄准。”

“好。”

“你替我带了什么武器?”

凯许从防风上衣口袋拿出一把插在鞘里的刀子,往前一丢,李奇接住了。那是一把SRK,海豹部队的标准用刀,设计为救援与求生时使用。刀身是碳钢材质,刀柄则是黑色环氧树脂,还有七吋长的刀锋。这是把旧刀。

“就这样?”李奇说。

“我只有这个,”凯许说:“我拥有的武器就只有步枪跟这把刀。”

“你别开玩笑了。”

“我是个生意人,不是疯子。”

“天哪!枪手,你要我在枪战中用这把刀?不是应该给我一把枪吗?”

“我只有这个。”凯许又说一次。

“太好了。”

“你可以从第一个被你砍死的人身上拿到枪,面对现实吧,反正要是你没办法接近房子砍死他们其中一个,你也赢不了的。”

李奇没说话。

他们在办公室等着,午夜了,接着是十二点半。雅尼拨弄着手机,打了通电话。李奇把计划从头到尾查看一遍,先在脑中想好,然后大声说出来,让每个人都很清楚,所有的细节、布局、变化跟因应措施都想好了。

“不过我们还是有可能完全改变计划,”他说:“我是指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一切还是要先实际观察过现场才能决定。”

他们继续等。一点钟。一点半了。李奇开始让自己想像这整件事的结尾,想着他们获胜之后的情况。他望向法兰克林。

“艾默森的得力副手是谁?”他问。

“是个叫唐娜·毕安卡的女人。”法兰克林说。

“她可靠吗?”

“她可是他的得力副手。”

“她也要到场,我是指行动结束后。到时候会有一场热闹好戏上演,光一个人是应付不过来的。我要你带艾默森跟唐娜·毕安卡过去,当然,还有亚历斯·罗汀。这是等我们获胜之后的事。”

“他们一定在睡觉了。”

“那就叫他们起床。”

“你是指如果我们获胜的话吧?”法兰克林说。

到了一点四十五分,大家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海伦·罗汀走到李奇身旁蹲下。她捡起刀子看了看,然后又放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因为我做得到,而且也为了那个女孩。”

“你会害死自己的。”

“不太可能,”李奇说:“他们都是老人跟疯子,我碰过更糟的状况。”

“你只是嘴上说说。”

“如果我能安全进去,就没什么问题了。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并不难,大家都怕房子里有人潜入,他们不喜欢这样。”

“可是你没办法安全进去的,他们会看见你。”

李奇伸手进左边口袋,拿出曾在车上扎得他不舒服的那个二十五分新铜板,交给海伦。

“给妳。”他说。

她看着手中的铜板。“这是要让我记得你吗?”

“是让妳记得今晚的行动。”接着他看看表,从座位上起身。

“我们走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