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慢慢将拉链往下拉,看到她身体上的毁伤,就跟我十年前见过那次一模一样。然后我的手停住了。我别过头,将脸转进雨中,闭上双眼。我脸上的水感觉像是眼泪。

“我们继续吧。”哈雷说。

我睁开眼,凝视着海浪,直接把拉链带上,没再看任何一眼。接着我站起来,走到运尸袋尾端。哈雷已经就位等着了。我们各自抓着袋子四个角,同时抬起来,走上岩石区。他带我往东南方走,到了岸边一处有两块大花岗岩架交会的地方,它们中间有个陡哨的V字形裂缝。裂缝半满着流动的水。

“等下一波大浪结束再动手。”哈雷说。

大浪隆隆冲来,我们两人都低头躲避飞溅的浪花。潮水升到裂缝顶点,还满了出来,几乎要流到我们脚边,但随即又被拉回去,连裂缝里的水也没了。砂砾滚动时发出嘎嘎声,有些跟着潮水流入海中。海面散布着灰色泡沫形成的丝线,还被雨水打出一点一点的小凹坑。

“行了,放下吧。”哈雷说。他已经喘不过气了。

“抓好你那边。”

我们搁下袋子,让头部那侧悬空于裂缝中。拉链那面朝上,因此尸体是躺着的。我抓着脚部这头的两个角落。雨水让我的头发平贴着头,还流进我的眼睛。感觉十分刺痛。哈雷跨立在袋子上方,然后蹲伏着将头部那侧再拉向外面一点。我配合他的动作,一点点在湿滑的岩石上小步前进。下一波潮水进来,流到袋子下方,使袋子稍微漂浮起来。哈雷利用这短暂的浮力,让袋子再往外滑一点,我也跟着动。潮水消退,裂缝里的水又跟着流光,袋子也往下垂。雨水敲打在僵硬的橡胶上,也猛击着我们的背。冷得要命。

哈雷利用接下来五次浪潮的浮力,让袋子一次一点慢慢往外移,直到它整个挂在裂缝中。我抓住的这头其实已经空了。尸体因为地心引力而挤在运尸袋另一头。哈雷看着海面,抓准潮水进来的时机,然后低下身子,将拉链直接拉到底,再仓卒地赶到我身边,替我抓住一边的角落。他抓得很紧。第七道浪进来,溅起的浪花把我们全身都浸湿了。潮水注入裂缝,也填满袋子,而它消退时,便把袋子里的尸体直接吸出去。尸体在水面静止了一下,接着就被底流带走,沉向深渊。金色长发在水中飘动,苍白的皮肤反射出绿色与灰白色光线,然后整具尸体就消失不见了。水流掉时,裂缝中泛起红色的泡沫。

“这里的激流还真他妈强劲。”哈雷说。

我没说话。

“底流会把尸体带走,”他说,“我们还没看过再被海浪冲回来的,从来没有。尸体会被带到一、两哩外,一路往下沉。我猜接下来就是鲨鱼用餐的时候啦。牠们常出现在这附近。另外还有其他各种生物,你也知道,像螃蟹、亚口鱼什么的。”

“没看过会再被海浪冲回来的。”他又说了一次。

我看他,他对着我笑。他的嘴像个凹洞,位在那撮山羊胡上方,里头装着烂掉的黄色牙齿。我又别过头。下波潮水进来,这次的浪小多了,不过水消退后,裂缝也被冲洗干净,看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没有任何东西曾出现在那里。哈雷笨拙地站起来,将空袋子拉链拉上。粉红色的水从袋子里泻出,流到岩石上。接着他开始卷起袋子。我转头望向屋子。贝克独自站在厨房门口外,正往我们这里看。

我们往回走向屋子,全身已被雨水和海水浸得湿透。贝克躲回厨房,我们跟着他进去。哈雷在角落里徘徊,仿佛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

“她是联邦探员?”我说。

“没错。”贝克说。

他的运动提袋放在桌面中央,非常显眼,像是检察官在法庭上展示的证物。他拉开拉链,在里头翻找。“你看这个。”他说。

他拿出一包东西放到桌上,外层裹着一块跟手巾差不多大、布满油渍的湿抹布。他摊开抹布,拿出达菲的葛拉克十九手枪。

“这些东西就在我们给她开的那辆车上。”他说。

“那辆绅宝?”我得说点话才行。

他点点头。“就藏在后车厢底层放备胎的空间里。”他把葛拉克放在桌上,接着再拿出两个备用弹匣,摆在枪的旁边,然后取出尖端弯曲的锥钻跟磨利的凿子,全部排在一起。还有安杰·多尔的那串钥匙。

我快不能呼吸了。

“我猜,锥钻是用来撬锁的。”贝克说。

“这些东西怎么能证明她就是探员?”我问。

他再拿起葛拉克,转了个角度,指着滑座右侧。

“有编号,”他说,“我们跟奥地利原产公司那里确认过了。当然,是用电脑确认。我们在这方面有点门路。总之,这把枪大约一年前卖给美国政府。他们订了一大批,发给执法单位人员,男探员用十七型,女探员用十九型。我们就是从这点知道她的身分。”

我注视着那组编号。“她有否认吗?”

他点头。“当然。她说她才刚发现这包东西,讲得天花乱坠。其实她还推到你身上,说这些都是你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种探员一定会否认的,不是吗?我猜他们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吧。”

我别过头,看着窗外的大海。她为什么要捡起来?为什么不留在那里就好?这算是某种女佣的本能吗?她不想让这包东西浸湿?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贝克说。

还有,她怎么会找到?为什么她会到那里搜查?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他又说了一遍。

我何止不太高兴。她死得很痛苦,都是我害的。她可能还以为自己帮了我个大忙,让我的东西不会弄湿,免得生锈。她只是个来自爱尔兰的天真女孩,只是想帮我而已。而我竟然害死她,这就跟我在那个现场亲自动手屠杀她没两样。

“维安由我负责,”我说,“我应该早点察觉她有问题。”

“你从昨晚才开始负责,”贝克说,“所以就别太自责了。你甚至还没进入状况呢。应该揪出她的人是杜克才对。”

“可是我完全没想到会是她,”我说,“我以为她只是个女佣。”

“嘿,我还不是,”他说,“杜克也一样。”

我又别过头,看着大海。灰色海面起起伏伏。我实在想不透。她找到了东西藏起来?

“重点来了。”贝克说。

我转回来,看见他从袋里取出一双鞋子。黑色的,鞋底很厚,这就是我每次见到她时,她脚上穿的那双。

“你看。”他说。

他拿了右脚的鞋,翻到鞋底,用指尖从鞋跟上拔起一根大头针,然后转动橡胶鞋跟,像在开扇小门,接着又把鞋子翻回来。摇了几下。一个矩形的黑色小塑胶制品掉出来,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东西正面朝下。他把它翻了过来。

那是个无线电子邮件发送器,就跟我的一模一样。

他把鞋子递给我。我接过之后茫然地看着。这只女鞋的尺寸是六号,给小脚穿的,不过鞋头弄成大大的球形,而为了在视觉上协调,鞋跟也加得又宽又厚。看起来就像想凑流行而制作出的粗陋款式。鞋跟内有个挖空的长方形凹洞。这也跟我鞋子上的一模一样。要弄出这个洞,需要熟练的技巧,还要有耐心。而且不能用机器来挖。我想像某处的实验室里有个人正在干活,他前方的长椅上放着一排鞋子,空气中弥漫着新皮革的气味,一组雕刻工具在他面前摆成小小的弧形,而他四周的地板上积了一堆卷曲的橡胶碎屑。政府人员设计的这种小机关,大多都是以出乎意料的低水平技术制成。不是所有人都在用会爆炸的原子笔,或者嵌进手表里的照相机。到大卖场买个商用电子邮件设备,再买双样式普通的鞋子,这样就算很先进了。

“你在想什么?”贝克问。

我在想我刚才的感觉。那就像坐云霄飞车。她是死了,但现在已经不关我的事,而是政府的电脑害死她的。就这点来说,我松了口气。不过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有点生气。苏珊到底在搞什么?她究竟要玩什么把戏?除非卧底的人都知情,否则绝对别派一位以上的探员到同一个地点,这是绝对无庸置疑的准则。也是最基本的道理。她告诉过我泰瑞莎·丹尼尔的事,为什么却不告诉我还有另一位女探员?

“真不敢相信。”我说。

“电池挂了。”他说。他双手拿着那个设备,两只大拇指在上面按来按去,很像在打游戏机。“这不能用了。”

他把设备递给我,于是我放下鞋子,从他手中接过。我按下熟悉的电源钮,不过屏幕没反应。

“她到这里多久了?”我问。

“八个星期,”贝克说,“佣人在我们这里都待不久。这里太偏僻了。而且,你知道波利的为人吧。杜克也不是很好相处。”

“我猜这电池应该没办法持续八周那么久。”

“他们现在会采取什么步骤?”他问。

“不知道,”我说,“我没当过联邦探员。”

“大概推测一下,”他说,“你一定看过这种东西。”

我耸耸肩。

“我猜他们会料到这点,”我说,“最先出状况的一定都是通信问题。他们不会因为她一失联就紧张起来。而且他们也没别的选择,只能让她留在原地。我的意思是,他们也一样无法联系她,叫她回去吧?所以,我认为对方会等一段时间,相信她会尽快再把电池充满,重新联系他们。”我翻转手中的设备,指着底部的插孔。“看起来可能要用手机充电器之类的东西。”

“他们会派人来找她吗?”

“我想,”我说,“最后还是会吧。”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现在。”

“我们打算否认她来过这里,否认我们看过这个人。而且这里也没有她来过的证据。”

“那最好把她房间清干净点,”我说,“到处都会有指纹、头发跟DNA的。”

“她是被推荐来的,”他说,“我们没在报上或哪里刊征人启事。是我们在波士顿认识的一些人要她跟我们联系。”

他看着我。我心想:是波士顿那些人恳求与政府达成认罪协商,然后帮忙安排的。我点点头。

“那就棘手了,”我说,“你想他们为什么会介绍她?”

他臭着一张脸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他懂我的意思。接着他拿起放在凿子旁的那一大串钥匙。“我想这应该是安杰·多尔的。”他说。

我没说话。

“所以这是同时来自三方面的恶梦,”他说,“我们可以把多尔跟哈特福那票人连在一起,然后把波士顿的朋友跟联邦探员连在一起。现在,多尔跟联邦探员也可以连在一起,因为他把钥匙给了那个卧底贱人。这就表示哈特福那帮人一定也跟联邦探员有关系。虽然多尔已经被杜克干掉,但我还有哈特福、波士顿跟政府这三个大麻烦要处理。我很需要你的帮忙,李奇。”

我瞥了哈雷一眼。他正看着窗外的雨。

“只有多尔出卖你吗?”我问。

贝克点点头。“我从头到尾彻查过了,我对结果很满意。只有多尔而已。其他人都没问题,他们还站在我这边。他们很遗憾发生这种事。”

“那好。”我说。

我们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贝克重新把我那些东西放到抹布上包好,扔进他的袋子。他把没电的电邮设备丢回去,再将女佣的鞋子放在最上面。那双鞋看起来黯淡而空洞,散发出一股凄凉感。

“我学到一件事,”他说,“你可以赌上这条命相信我,那就是我一定要开始检查大家的鞋子。”

我当时也的确赌上这条命,因为我还继续穿着自己的鞋。我上楼回到杜克的房间,打开他的衣柜。里面有四双鞋。这些都不是我在店里会挑的款式,但看起来还可以,而且尺寸跟我差不多。不过我还是把它们留在原位。这么快就换另一双鞋,很容易引起怀疑。再说,如果要丢掉我这双鞋,也得找个合适的地方丢。没理由把它们留在我房间让人发现。我必须把它们弄出屋子,而这么做并不容易,尤其是刚才在厨房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总不能拿着鞋子就这么走下楼。该如何解释?什么?这个吗?噢,这是我刚到这里时穿的鞋子。我现在要出去把它们丢到海里。或是装成我突然不喜欢这双鞋的样子?所以,我还是继续穿着。

不管怎么说,我仍需要这双鞋。虽然留着它们很冒险,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跟苏珊切断联系。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把自己反锁在杜克的浴室,然后取出电邮设备。这么做感觉很怪。我按下电源钮,屏幕随即出现一个新消息:我们得见个面。我按下回复:这是一定要的。发送之后,我便关掉电源,把设备塞回鞋跟,下楼再回到厨房。

“你跟哈雷出去一趟,”贝克对我说,“然后把那辆绅宝开回来。”

厨师不在,流理台收拾得整齐又干净,而且刚擦洗过。炉子是冷的。这里只差没在门上挂休息中的告示牌而已。

“午餐呢?”我说。

“你饿了吗?”

我回想起海水涌进运尸袋,然后带走尸体的样子。我看着水面下流动的头发。我看见潮水冲洗着血水,将血稀释成粉红色。我一点也不饿。

“饿死了。”我说。

贝克羞怯地笑了出来。“你真是个冷血的家伙啊,李奇。”

“我以前看过死人。我也知道以后还会再看到。”

他点点头。“厨师下班了。你到外面吃,行吧?”

“我身上完全没钱。”

他手伸进裤子口袋,拿出一叠钞票,开始先算了几张,不过马上又耸耸肩放弃,直接全部交给我。这里一定有将近一千块。

“就当零用钱吧,”他说,“晚点我们再谈薪水的事。”

我把钱收进口袋。

“哈雷在车上等。”他说。

我走出屋子,拉起大衣的领子。风变小了,雨也终于不再横着下。那辆林肯还停在屋子转角,不过后车厢已经盖起来了。哈雷正用拇指敲打着方向盘。我坐进乘客座,把椅子往后调,挪出放脚的空间。他发动引擎,启动雨刷,然后往前开。到栅门时,我们得停下来,等波利解开链条。哈雷胡乱拨着暖气开关将温度调高。我们的衣服还很湿,因此窗户开始起雾。波利的动作很慢,哈雷又开始敲方向盘了。

“你们两个替同一个人工作吗?”我问他。

“我跟波利吗?”他说。“当然。”

“替谁?”

“贝克没告诉你?”

“没有。”我说。

“那我想我也不该告诉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很难做事。”我说。

“那是你的问题。”他说,“跟我无关。”

他脸上那个黄色凹洞又对着我笑了。我在想,要是够用力,我应该能一拳打掉那些烂牙,然后一路塞进他细瘦的喉咙。不过我没动手。波利解下链条,将栅门打开。但门还没完全打开,哈雷就踩下油门,车子立刻冲了出去,车身两侧离栅门大概各只有一吋的空隙。惯性使我整个人紧贴着座椅。哈雷打开车头灯,加速前进,车尾后方溅起很高的水花。我们往西走,因为一开始的十二哩路也只能往这个方向。接着我们往北转上一号公路,远离伊莉莎白带我去的地方,远离老果树海滩跟萨可镇,朝波特兰走。由于天气太阴沉,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勉强看到前方车辆的尾灯。哈雷没说话,只是不断在座位上前后摇晃身体,还有用拇指边敲方向盘边开车。他开车很不稳,不是重踩油门,就是重踩煞车。我们一下加速,一下减速,一下又加速,一下又减速。这二十哩路感觉真漫长。

后来,道路突然转向往西走,我看见二九五号州际公路就在我们左边不远处。州际公路后方有条水面呈灰白色的狭长海湾,再往后一点就是波特兰机场了。一架飞机在大片水花中起飞。飞机从我们头顶低空呼啸而过,然后在大西洋上空转往南方。车子继续前进,左侧路边出现了一排商店区,商店区正面有个狭长形的停车场。这地方是卡在一号公路与另一条路之间的尴尬地带,应该算是机场附近利用价值较低的区域,所以会进驻的大概也只有些普通而没什么特色的店。停车场里差不多有二十辆车,全都车头朝内,跟店门外的人行步道垂直。那辆老绅宝就停在左边数来第五部。哈雷开过去,停在绅宝正后方。他又开始用拇指敲着方向盘。

“交给你啦,”他说,“钥匙在门边。”

我下车走进雨中,才一关门,他就马上开走。不过他没回到一号公路上,而是在开到停车场底端时左转,随即又右转。我看到他那辆大车减慢速度,通过一个地面是高低不平混凝土的临时出口,进了隔壁街区。我拉起衣领,看着他慢慢穿越那区,然后消失在几栋全新完工的建筑后方。那些低层长形棚式建筑是以明亮的波状金属建造,看来附近应该是某种商业园区。园区内有网状分布的狭窄柏油路,雨水淋湿的路面散发出光泽。路缘是混凝土,铺得很高,看起来很新、很光滑。我又看到林肯轿车出现在那些建筑物间的空隙中,慢吞吞地移动着,像是要找停车的地方。接着车子又开到另一栋建筑后方,后来我就再也没看到了。

我转个身。绅宝的车头面向一间小酒舖。而酒舖两侧的商店,一间专卖汽车音响,另一间外面有扇大型橱窗,里头摆满假水晶制的枝形吊灯。我不觉得女佣是被派来买新的天花板吊灯,也不是来买装在绅宝车上的CD播放机。她一定是来买酒。而她当时也一定发现那里有一伙人在等她。来了四个,也可能五个。至少有这么多人。一阵惊讶后,她会从手足无措的女佣变成训练有素的探员,为了自己的生命搏斗。他们一定料到这点,所以派了一群凶狠的流氓。我上上下下观察着人行道,接着再看看那间酒舖。酒舖的橱窗摆满箱子,从里面应该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不过我还是进去了。

店里摆满箱子,可是半个人也没有,感觉好像平常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个样子。冷冷清清的,到处是灰尘。柜台后方的店员年约五十,是个一身灰的家伙。灰头发、灰衬衫、灰皮肤。他看起来像是十几年没出过店门。我本来想先买点东西再趁机问话,可是一见到他的样子,我就什么也不想买,于是干脆直接上前问他。

“看见外头那辆绅宝了吗?”我说。

他作势向外望。

“看见了。”他说。

“你看到那位驾驶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说。

通常立刻回答没有的人都是在说谎。如果真的没看见,说没有当然很正常,可是一般人都会先停下来想想再回答。而且他们还会补上一句抱歉之类的话,说不定还会主动问些问题,这是人性。他们会说抱歉,我没看见,为什么问这个,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一手伸进口袋,凭感觉从贝克给的那叠钞票里抽出一张,然后拿出来。是张一百块。我将钞票对折,用食指跟大拇指夹着举起来。“现在你看到了吗?”我说。

他往左边瞥了一眼,也就是我的右手边,朝着商业园区的方向。

那种眼神鬼鬼祟祟,速度很快,一移过去又马上回来。

“没有。”他又说了一次。

“黑色的林肯桥车呢?”我说,“就是往那个方向开去的?”

“我没看到,”他说,“我在忙。”

我点点头。“你一定忙得要命,我看得出来。客人这么多,一个人还应付得来,真是奇迹。”

“那时候我在店后面,好像在讲电话吧。”

我继续拿着那张钞票,等了好一段时间。一百块,还不用扣税,应该至少等于他开店一星期净赚的金额吧。可是他现在连看都不看,这也告诉了我很多事。

“好吧。”我说。然后我把钱放回口袋,直接离开。

我开着绅宝在一号公路上往南开了两百码,进入第一个遇到的加油站。我到店里买了瓶水和两根棒棒糖。如果换算成一加仑的话,我买水付的钱比油价还贵上四倍。结帐后,我走出商店,在门口附近躲雨,然后撕开一根棒棒糖吃,趁这时候察看四周。没人监视。于是我走到公共电话旁,投下零钱,打给苏珊。我上次就记住了她的房间号码。我弯腰躲在公共电话的塑胶罩下,避免让雨淋湿。她在铃响第二声接起电话。

“往北开到萨可,”我说,“现在出发。河中央岛上的商场里,有间叫咖啡咖啡馆的地方,我们约在那里碰面。最后到的人请客。”

我一边往南开,一边吃完棒棒糖。这辆绅宝不怎么好开,而且比贝克的凯迪拉克或哈雷的林肯还吵。这是部破旧的老车,车内地毯已变得又薄又松,里程表也到了六位数。不过它还是能开,轮胎还不错,雨刷可以正常摆动,在雨中行进也没问题,而且还有很棒的大照后镜。我一路上都注意着镜子里的情况。没人跟踪我。结果是我先到咖啡厅。我点了中杯浓缩咖啡,借以洗掉嘴里巧克力的味道。

苏珊大概六分钟后到。她先停在门口,四周张望一下,然后笑着朝我走来。她换了新的牛仔裤跟另一件棉衬衫,不过衬衫是蓝色的,不是上次的白色。衬衫外是她那件皮夹克,而最外面还穿着一件尺寸明显太大的旧风衣。也许是那个老探员的吧。也许是她向他借的。但不是艾略特的,这点很明显,因为他的体型比她还小。她一定没料到这里的天气会变糟。

“这地方安全吗?”她说。

我没回答。

“怎么了?”她说。

“妳要请客,”我说,“妳比我晚到。我要再点一杯浓缩咖啡,而妳还欠我第一杯咖啡的钱。”她茫然地看着我,然后走向柜台,回来时替我带了杯浓缩咖啡,她自己则是喝卡布其诺。她的头发有点湿,可见刚才她用手指梳理过头发。她一定是把车停在街边,冒雨走过来,然后在某间店的橱窗前看着倒影整理仪容。她静静数着刚找的纸纱跟硬币,把我第一杯咖啡的金额拿给我。在缅因州,咖啡是另一样比汽油贵上许多的东西。不过我想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吧。

“怎么了?”她说。

我没回答。

“李奇,到底什么事?”

“妳在八个星期前派了另一位探员进去,”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没错。”

“什么探员?”

“她今天早上死了。有人替她做了非常彻底的乳房切除术,而且没有麻醉。”

她盯着我。“是泰瑞莎?”

我摇摇头。“不是泰瑞莎,”我说,“是另一位。”

“什么另一位?”

“别唬我了。”我说。

“什么另一位?”

我注亲着她,眼神很严厉,然后又柔和了些。咖啡厅里的光线似乎有某种力量。从浅色木头、发丝纹金属、玻璃、铬黄色框架反射综合起来的光线,就像能透视的X光,也像能让人人说实话的药。这种光线让我看到伊莉莎白·贝克无法控制自己而真正脸红的样子。现在,我正等着这道光线也让苏珊做出一模一样的反应。我正等着她因为被我拆穿而羞愧尴尬得脸红,但我却只看到一副惊讶不已的表情。一切全写在她脸上。她突然变得十分苍白,这是受到打击才会有的反应。她看起来像是全身的血都流光了。这跟脸红一样是不可能装出来的。

“什么另一位?”她又说了一次。“只有泰瑞莎啊!到底怎么了?你是要告诉我她死了吗?”

“不是泰瑞莎,”我也再说一次,“是另一位探员,另一个女人。她是以厨房女佣的身分混进去的。”

“不,”她说,“只有泰瑞莎一个人而已。”

我摇头。“我看过尸体了。死的不是泰瑞莎。”

“是厨房女佣?”

“她的鞋子里有个电邮设备,”我说,“跟我的一模一样。鞋跟里那个凹洞还是同一个人挖的,我认得出那种手法。”

“这不可能。”她说。

我凝视着她。

“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她说,“我当然会告诉你。如果我派了另一位探员进去,就不需要你了,难道你不懂吗?”

我移开眼神,又移回来。现在换我尴尬了。

“那她到底是谁?”我问。

她没回答,然后开始用食指轻戳杯柄,让咖啡杯在盘子上缓慢地绕圈。杯子转动时,里头的泡沫跟巧克力粉仍然静止不动。她正绞尽脑汁思考着。

“八个星期前?”她说。

我点头。

“他们怎么发现的?”她问。

“他们骇进妳的电脑,”我说,“可能是今天早上,或者昨天晚上。”

她本来盯着杯子,现在抬起头看我。“所以你才会问我那件事?”

我点点头,没说话。

“电脑里没有泰瑞莎的纪录,”她说,“这是私下行动。”

“妳跟艾略特确认过了吗?”

“不只确认,”她说,“我找过他整颗硬盘,还有他在华盛顿特区总部主要服务器上的所有文件。一切可以查的都查过了。我搜索了泰瑞莎、丹尼尔、杰斯蒂、贝克、缅因州、卧底,什么都没查到。他没在任何地方写过这些字。”

我没说话。

“事情怎么发生的?”她问。

“我不确定,”我说,“我猜一开始是他们从电脑上知道妳派人卧底,而且是个女人。不过里头没提到名字,也没有其他细节,于是他们便开始找这个人。我想,他们会查出她的身分,有一部分也是我的错。”

“怎么说?”

“我藏了包东西,”我说,“里面有妳的葛拉克手枪跟弹药,以及其他一些工具。而她发现了这包东西,还藏到她平常开的那部车上。”

苏珊沉默了一下。

“好,”她说,“所以你认为他们搜了那部车,而你那包东西害了她,对不对?”

“我想是吧。”

“但是,说不定他们是先搜她的身,发现了她鞋子的机关。”

我把眼神移开。“希望是这样。”

她做了个苦脸。“别太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只要他们一侵入电脑系统,要找出卧底就只是迟早的事了。她们两个都有可能。我的意思是,符合女探员身分的还能有几个?搞不好只有她跟泰瑞莎而已。那些人一定会查出来的。”

我点点头。贝克家里的女人还有伊莉莎白跟那位厨师,但她们两个都不太可能遭受怀疑。伊莉莎白是贝克的老婆,而厨师说不定已经在那里待了有二十年。

“不过她到底是谁?”我说。

她继续玩着杯子,直到它回到原来的位置,转了整整一圈。杯子粗糙的底面在盘子上发出细微摩擦声。

“这很明显,”她说,“思考一下时间顺序。我们就从今天算回去。十一个星期前,我搞砸了监视照片那件事,所以十个星期前,上头就不让我办这件案子了。不过由于贝克实在是条大鱼,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因此我在九个星期前派泰瑞莎去卧底,没让上级知道。不过也正因为贝克是条大鱼,所以他们也不想放弃,于是把这件案子交给某个人办,没让我知道,而那个人在八星期前派了这位探员以女佣身分混进去,时间点刚好就接在泰瑞莎后面。结果,泰瑞莎不知道那位女佣到贝克家卧底的事,而女佣也不知道泰瑞莎已经在里头了。”

“她为什么会找到我的东西?”

“我猜她是想控制情况,这是标准进程。对她来说,你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个我行我素的不定时炸弹。你是个杀警凶手,而且还私藏武器。说不定她以为你来自与贝克敌对的组织,还打算出卖你。这样就可以增加他对她的信任。总之,她要解决你这个问题,以免整件事变得更复杂。她要不就是把你出卖给贝克,要不就是检举你,把你这个杀警凶手交给我们。我很讶异她竟然没这么做。”

“她的电池没电了。”

她点点头。“八个星期了。我猜厨房女佣应该不方便使用手机充电器吧。”

“贝克说她是从波士顿来的。”

“这很合理,”她说,“上头可能把这案子交给波士顿的分处。从地理位置来看,那里很适合。而这也正好解释了我们为什么没在华盛顿特区听到风声。”

“他说她是他的一些朋友推荐的。”

她又点点头。“他那些朋友一定接受了认罪协商。这是我们最常用的方法。再说,他们也很乐意陷害对方,这些人没什么道义的。”

我突然想起贝克还说了些其他事。

“泰瑞莎用什么方式跟妳联系?”我问。

“她有个跟你一样的电邮设备。”

“藏在她鞋子里?”

苏珊点点头,没说话。我脑中又清楚响起贝克的声音:你可以赌上这条命相信我,那就是我一定要开始检查大家的鞋子。

“她最后一次联系妳是什么时候?”

“她从第二天就没消息了。”她显得很平静。

“波持兰。我们安排她住在一间公寓。她的身分是职员,不是女佣。”

“妳去过那间公寓吗?”

她点头。“第二天后,就没人见过她了。”

“妳检查过她的衣柜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要知道她被抓的时候穿什么鞋。”

苏珊的脸色又变苍白了。

“可恶。”她说。

“没错,”我说,“她的衣柜里留着什么鞋?”

“没装机关的。”

“她会想到把电邮设备丢掉吗?”

“这么做也没用。她还得把脚上的那双鞋也丢掉。鞋跟的凹洞不就说明了一切?”

“我们得找到她。”我说。

“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她说。她又思考了一会儿。“她今天很幸运。他们要找的是个女人,然后刚好又先从女佣身上查起。我们动作得快点,可不能指望她还能这么幸运。”

我没说话。泰瑞莎很幸运,但那位女佣很倒楣。一件事有好的一面,也会有坏的一面。苏珊喝了一小口咖啡,做了个鬼脸,仿佛那杯咖啡的味道变坏了,然后她又把杯子放下。

“不过她到底是怎么被查出来的?”她说,“一开始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想知道这个。我的意思是,她才待了两天就被发现,但他们是在整整九个星期后才侵入电脑系统的啊。”

“妳怎么安排她的背景数据?”

“照卧底常用的模式。单身,没结婚,没家人,无依无靠。就像你一样,只是你不用假装。” 我缓缓点头。一个貌美的三十岁女人,就算失踪也没人知道。这对波利或安杰·多尔这种人来说,可是个很大的诱惑。他们应该无法抵抗吧。这样就能随时找乐子了。而他们其他那些同党可能更糟糕。比如哈雷。他看起来就像不知道文明两个字怎么写的人。

“也许她没被查到,”我说,“只是失踪了,妳懂吧。失踪的女人很多,尤其是年轻、单身又没家人的。这种事随时都在发生。光是一年就有好几千件。”

“可是你找到了他们藏匿她的房间。”

“失踪的人总会待在某个地方。从我们的角度看,这些女人是失踪了,但那些抓走她们的男人知道她们在哪里。”

她看着我。“你觉得是这样?”

“有可能。”

“她会没事吗?”

“我不知道,”我说,“希望没事。”

“他们会让她活着吗?”

我点点头。“我认为他们想让她活着。因为他们不知道她是联邦探员,以为她只是个女人。”

“你能在他们检查她的鞋子前找到她吗?”

“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检查她的鞋子吧,”我说,“一旦他们以某个角度看她,就不太可能突然改变用另一个角度来看。”

她别过头,沉默了下来。“某个角度,”她重复我的话。“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把话说开?”

“因为我们不想这么做。”我说。

她不说话了。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接着她抬起头看我。她想到另一件事了。

“那你的鞋子呢?”她说。

我摇摇头。“同样的道理,”我说,“他们已经习惯我了,不太可能再怀疑我。”

“这还是很冒险。”

我耸耸肩。“贝克给了我一把贝瑞塔M9,”我说,“所以我会见机行事。要是他弯下腰想看我的鞋,我就朝他额头中间送颗子弹。”

“但他只是个商人,对吧?基本上是吧?如果他不认为泰瑞莎会威胁到他的生意,他还会对她做不好的事吗?”

“我不知道。”我说。

“女佣是他杀的吗?”

我摇头。“是昆恩杀的。”

“你看到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别过头。“我认得他的手法。”

我第四次见到三等士官长多明妮·柯尔,是我们一起去酒吧那晚的一星期后。天气还是很热,听说有个热带风暴从百慕达方向过来。我桌上的文档堆积成山,各种案件都有。强暴案、凶杀案、自杀、窃取武器、袭击……前一晚还发生了场暴动,因为士兵伙食厨房里的冷藏库故障,冰淇淋全都融成了水。我刚跟加州尔文堡一个朋友讲完电话,他说只要沙漠的热风吹起,那里也会发生跟我们差不多的状况。

她穿着短裤和背心出现,还是没流汗,皮肤依然像扑了层粉尘。她手里那个文件夹已经比我第一次拿给她时厚上八倍。

“砲弹软壳得使用金属材质,”她说,“这是他们的结论。”

“是吗?”

“他们比较想用塑胶,不过我认为那只是卖弄之词。”

“好吧。”我说。

“我是来告诉你,他们已经设计好砲弹软壳。接下来就要进入重要阶段了。”

“妳还是站在葛洛斯基这边吗?”

她点点头。“如果逮捕他,那会是个悲剧。他是个好人,也是无辜的受害着。而且基本上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对军队很有帮助。”

“所以妳想怎么做?”

“这很难处理,”她说,“我本来想让他知情,然后要他提供假情报给对方。这么一来,我们就能继续调查,不必冒险让重要信息外流。”

“但是?”

“他们研究的东西本身看起来很不真实。那是种很奇怪的设备,外观像是大型飞镖,但里面没有炸药。”

“它如何发挥作用?”

“就靠动能、高密度金属、贫铀、高热这几样因素。你是物理学研究生吗?”

“不是。”

“那你不会懂的。总之我认为,要是我们将设计图造假,那个幕后黑手一定会知道。这会让葛洛斯基陷入危险。或许他的两个小女儿和其他亲人也会有危险。”

“所以妳想让真正的蓝图流出去?”

“我想我们只能这么做。”

“风险很大。”我说。

“由你决定,”她说,“这就是你薪水比较高的原因。”

“我只是上尉,”我说,“吃饭还得用食物券。”

“决定了吗?”

“查到幕后那个坏蛋的线索了吗?”

“没有。”

“妳有自信不会让对方逃掉?”

“绝对不会。”她说。

我笑了。那时候,她看起来就像我所见过最沉着的人。她的眼神发亮,表情严肃,头发拨到耳后,穿着很短的卡其短裤和很小的卡其背心,脚上是袜子和伞兵靴,全身微黑的皮肤都像扑了层粉。

“那就这么办吧。”我说。

“我从来不跳舞。”她说。

“什么?”

“我不是只拒绝你,”她说,“其实我很想跟你跳舞。谢谢你邀我,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跳过舞。”

“为什么?”

“因为,”她说,“我会觉得别扭,我的动作不协调。”

“我也是。”

“也许我们应该私下练习。”她说。

“就我们两个?”

“一对一比较有效,”她说,“就像戒酒治疗。”

话说完,她对我眨眨眼,然后走出办公室,在炎热沉闷的空气中留下一丝非常细微的香味。

苏珊与我静静喝着剩下的咖啡,我那杯尝起来又淡又冷又酸。我根本不想喝了。我右脚上那只鞋很紧,尺寸不对,而且我开始觉得鞋子上好像接了一组链条和铁球。鞋里的机关一开始还感觉很棒,既时髦又帅气,很有巧思。我想起三天前,就在我刚到贝克家,就在杜克锁上我的房门后,第一次打开鞋跟取出设备时。当时,我觉得自己像电影中的人物。然后,我又想起最近一次打开鞋跟的情景,就在杜克房间的浴室,就在一个半小时前。我打开电源,看到苏珊的消息:我们得见个面。

“妳为什么要约我见面?”我问她。

她摇摇头。“已经不重要了。我要修正任务内容。我现在不管之前设置的那些目标了,只要把泰瑞莎救回来就好。你一定要赶快找到她,带她离开,好吗?”

“贝克怎么办?”

“我们不抓贝克,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搞砸了。那位女佣是合法派出的探员,但泰瑞莎不是,你也不是。现在女佣死了,他们一定会因为我找泰瑞莎和你私下行动而开除我,另外他们也会放弃贝克这件案子,因为我彻底扰乱了办案进程,害他们在法庭上根本站不住脚。所以,找回泰瑞莎,然后我们全部回家去。”

“好吧。”我说。

“你得忘掉昆恩的事,”她说,“别再想了。”

我没说话。

“总之我们失败了,”她说,“你什么都没查到。半点线索也没有。完全没证据。从头到尾,这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

我没说话。

“就跟我的事业一样。”她说。

“妳什么时候要通知司法部?”

“你是说女佣的事吗?”

我点点头。

“立刻,”她说,“马上。我一定得这么做,没别的选择。不过我会先上电脑查,找出是谁安排她进去的,再亲自告诉对方这个消息,当面赔罪。不这么做的话,等事情一爆发,我就完全没机会道歉了。上头会取消我的所有通行密码,然后给我个纸箱,叫我三十分钟内清完自己的桌子。”

“妳在那里待多久了?”

“很久。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当上那里第一位女主管。”

我没说话。

“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她说,“我保证,如果我安排了另一位探员,一定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我说,“我太快下结论了,抱歉。”

“你是压力太大,”她说,“卧底很不容易。”

我点点头。“感觉就像待在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里,事件接踵而来,每一件感觉都很不真实。”

我们把没喝完的咖啡留在桌上,走出门口,穿过卖场内的走道,然后走进外面的雨中。我们的车停得很近。她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接着,她坐进那辆福特金牛座,开往南方,而我则回到绅宝上,开往北方。

波利非常从容地替我开门。他先让我等了几分钟,才笨重地走出警卫室。他还是穿着雨衣。接下来,他又站在原地盯着我看了一分钟,才开始往门闩方向移动。然而我一点也不在意。我正忙着想事情。苏珊的声音出现在我脑海:我要修正任务内容。在我大半军旅生涯中,有位叫里昂·盖伯的人或多或少算是我的上司。他会自己编出简短的语句或格言来解释身边遇到的一切状况,每件事他都能用一句话来说明。他常说:“修正目标是好事,因为这能避免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他的意思指的不是字面上的钱,而是指人力、资源、时间、意志、努力、干劲等等。有时候他讲的话也会相互矛盾,比如他也常说:“工作时绝对不要转移目标。”当然,很多谚语也是相互矛盾的,像是人多手杂愈帮愈忙跟人多好办事,还有英雄所见略同跟傻子想法都一样。不过大体上来说,在消去那些矛盾的层面后,里昂是赞成修正的,而且非常赞成。主因是修正需要思考,而思考没什么坏处。所以我正在思考,而且是绞尽脑汁地思考,因为我感觉得到好像有某件事正缓缓浮出水面,而我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想通了。这件事跟苏珊对我说的话有关联:你什么都没查到。半点线线索也没有。完全没证据。

我听见栅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看见波利正在等我。雨水打在他的雨衣上。他还是没戴帽子。我本来想小小报复一下,故意等个一分钟再开进去。反正苏珊都已经修正目标了。我根本不在乎贝克。不管任务有没有修正,我一点都不在乎他。可是,我要泰瑞莎,我要找到她。我要昆恩,而且不管苏珊怎么说,我也都要找到他。这就是我的目标,不能修正。

我再看看波利,他还在等,他是个白痴。他在雨中,而我在车上。我放开煞车,让车子慢慢滑过栅门,再用力踩下油门,直奔屋前。

我将绅宝开回原来那间车库停好,然后走到庭院里。技师还在第三间车库,里面仍然空无一物。我看不出他在做什么,也许只是在躲雨吧。接着,我跑回屋子。贝克一听到金属探测器响起,就到厨房来见我。他指着那个运动提袋。袋子还放在桌上,就在正中央。

“处理掉这些没用的东西吧,”他说,“你拿去丢到海里,行吗?”

“行。”我说。他回到走廊上,而我拿起袋子,转个身再走到屋外,往车库区围墙靠海的那面去。我把我那包东西放回原来藏的位置。不要浪费,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而且,我也希望到时能把葛拉克手枪还给苏珊。她的麻烦已经够多,别害她另外再加上丢枪这一件了。大部分政府单位都会把丢枪这种事看得很严重。

接着,我走到花岗岩岸边缘,挥动袋子,用力投掷出去。袋子在空中转了几圈,里面的鞋子跟电邮设备都甩了出来。我看见电邮设备落进水面,立刻往下沉。左鞋以鞋尖先碰到水面,然后也跟着沉了下去。袋子像降落伞一样,掉得比较慢,随后轻轻降落在水面上,吸满水后便翻转过来,滑行般往海底而去。那只右鞋则漂浮了一段时间,像艘黑色小船,上下左右颠簸摇晃着,仿佛想驶向东方。它爬上一道浪头,又从浪的背后滑落,然后开始往侧面倾斜,接下来再漂浮了大概十几秒,就因为进水而沉没,从此消失无踪。

屋里没有活动迹象。厨师不在,理察在用餐室里边吃三明治边看着外头的雨,三明治想必是他自己做的。伊莉莎白还在同一个房间读着《齐瓦哥医生》。贝克则是不见踪影。扣除他可能去的地方后,我猜他一定在那个小房间里,或许正坐在红色皮椅上看着自己的机枪收藏品。到处都很安静。我不明白。苏珊说看到五个货柜,贝克自己也说这个周末有大事要忙,但这里根本没人在忙什么事。

我上楼到杜克的房间。我不想把这个房间当成自己的,也希望永远不用这么做。我躺在床上,又开始思考,试着想通这整件事。很简单,里昂·盖伯一定会这么说。注意一切迹象。彻底查看你看过、听到的每一件事。所以,我打算重新查看一遍,可是却不断想起多明妮·柯尔。

我第五次见到她,是她开着一辆橄榄绿雪佛兰载我到马里兰州的亚伯丁。我当时正在重新考虑到底要不要让真正的蓝图外流。这非常冒险,通常我不会担心这种事,可是我们的进度实在不够,虽然柯尔已经查出葛洛斯基去的秘密地点,明白他如何置放文档,也清楚他怎么知会对方东西已送达,但她还是没看到对方取走文档,也仍然不知道对方的身分。

亚伯丁是个小地方,位于巴尔的摩东北方二十几哩处。葛洛斯基会选在星期日开车到大城市里,然后在内港区将文档放好。当时这地方正大肆整治,是个新兴的好去处,不过刚开始还没什么人潮,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空荡荡的。葛洛斯基有辆私家车,是开了两年的马自达,车身是亮红色。把所有因素都纳入考量的话,他开这部车十分合理。这辆车不是新款式,但也不便宜,因为它的车型在当时很受欢迎,所以定价不会打折,而且在二手车市的行情也很好。另外,这辆车是双人座,要载他小女儿的话不方便。因此他一定会换车。我们知道他太太并不是有钱人。换作别人,我可能还会替他们家担心,不过这家伙可是个工程师。他的选择很聪明。他既不抽烟,又不喝酒,迟早有一天会存够钱,然后赶快去买辆更棒的后轮传动手排车。

那个星期日,我们跟踪他,看着他停在巴尔的摩一处小船坞附近的停车场,下车后坐到一张长椅上。他是个毛发旺盛的胖子,体型很大,但是不高。他带着一份当天的报纸。一开始,他注视着水面上的帆船,看了一段时间后,便闭上眼睛,仰头向着天空。天气还很好。他就这么坐着不动五分钟,像只蜥蜴一样晒着太阳。接着,他睁开眼,拿起报纸开始读。

“这是他第五次来了,”多明妮压低声音对我说,“他们完成砲弹软壳设计后的第三次。”

“到目前为止步骤都一样吗?”我问。

“一模一样。”她说。

他拿着报纸在眼前看了大约二十分钟。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在读。他认真读着每个版面,只略过体育版,而以他身为洋基队球迷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点有些奇怪。不过话说回来,我猜身为洋基队球迷,他应该也不会想看任何关于巴尔的摩金莺队的消息。

“开始了。”多明妮低声说。

他抬起头,让一个暗黄色军用信封从报纸里滑出来。接着,他伸出左手拍了一下报纸边缘垂下的部分,像是想把报纸摊好继续读。但其实这招是声东击西,因为他这么做的同时,右手也顺势将信封放进他那张长椅边的垃圾桶。

“真不错。”我说。

“当然,”她说,“这个人可不是笨蛋。”

我点点头。他真的很厉害,并没有马上起身离开,而是在椅子上又坐了十几分钟,继续看报。接着他才缓慢仔细地折好报纸,站起来,走向岸边看看停泊的船。最后,他将报纸夹在左边腋下,转身走回车上。

“注意看了。”多明妮说。

我看到他用右手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小根粉笔,行经一根路灯柱时,顺手在上面打了个勾。这是那根路灯柱上的第五个记号。五个星期,五个记号。前四个记号已经因时间而变淡了。我透过小型望远镜看着那些记号时,他已经走进停车场,回到车上,慢慢开走了。接着,我把焦点移回垃圾桶。

“接下来呢?”我说。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她说,“我已经监视过两次,待了整整两个星期日,半个人也没看到。白天没有,晚上也没有。”

“垃圾什么时候收走?”

“明天一大早。”

“也许收垃圾的是中间人。”

她摇摇头。“我查过了。垃圾车把垃圾挤压进车内后,就直接载去焚化炉。”

“也就是说我们的秘密蓝图被送到市立焚化炉烧掉?”

“这样至少比较安全。”

“也许半夜会有人从帆船上偷偷出来。”

“除非对方那个隐形人真的买了艘帆船。”

“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人。”我说,“或许他们一开始先计划好这样的交件方式,而对方后来因为别的事被逮捕了。或是他临时退缩跑掉了。或者他后来生病死了。也许这个计划已经没用了。”

“你这么认为?”

“不尽然。”我说。

“你要中止行动吗?”她说。

我点头。“我一定得这么做。我可能是个笨蛋,但还没笨到极点。这件事已经远超出控制了。”

“我能进行B计划吗?”

我再点点头。“把葛洛斯基拖过来,带到行刑队面前好好威胁一下。告诉他如果乖乖配合,给对方假的设计图,我们就对他好一点。”

“对方很可能会怀疑。”

“叫他亲自画一份,”我说,“要承担后果的人是他。”

“或者是他的孩子。”

“当家长就是要操心,”我说,“这样能让他更集中精神。”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你想跳舞吗?”

“在这里?”

“我们离家很远,没人会知道的。”

“好吧。”我说。

不过我们觉得那时候跳舞还太早,所以先喝了几瓶啤酒等到晚上。我们去的那家酒吧不大,灯光昏暗,由木头跟砖块搭建而成。这地方很不错,而且还有台点唱机。我们并肩靠在机器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决定我们的第一首歌。我们讨论得很热切,到后来我们的第一首歌似乎变得十分重要。她每建议一首歌,我就在心中分析音乐的速度,试着解读她的想法。我们要抱着对方吗?是用那种方式跳吗?还是像平常那样分开但面对面地跳?最后,我们还是不知该选哪首才好,于是决定直接投下硬币,闭起眼睛随机按钮。结果我们选到了滚石合唱团的〈Brown sugar〉。这首歌很棒。一直都很棒。她舞其实跳得很好,但我就很糟了。

后来,我们都跳得喘不过气了,于是又坐下来,点了更多啤酒。就在这时,我突然想通了葛洛斯基在做什么。

“不是信封,”我说,“那个信封是空的。是报纸。蓝图在报纸里,就在体育版,所以他才没看棒球赛的比数。信封只是转移注意力的东西,避免有人监视。他显然练得很熟了。他用粉笔做完记号之后,就会把报纸丢到另一个垃圾桶里。也或许是开出停车场的路上弄的。”

“可恶,”多明妮说,“我浪费了五个星期。”

“而对方已经拿到三份真正的蓝图了。”

“对方一定是我们的人。”她说,“不是军人,就是中情局,或者调查局。否则不会这么专业。”

是报纸,不是信封。十年后,我人在缅因州,躺在一张床上,想起自己跟多明妮·柯尔跳舞,也想起有个叫葛洛斯基的家伙缓慢仔细地折好报纸后,盯着水面的上百根帆船桅杆。这似乎跟我现在经历的事件有某种关联。是这个,不是那个。接着,我又想到女佣把我那包东西藏在后车厢底层的事。她一定没在那里藏其他东西,否则贝克就会发现,然后像在法庭展示证物那样放在厨房桌上。不过,那辆绅宝的车内地毯已经很旧,也有些松脱了。如果我是她,除了把枪藏在备胎的空间里,可能还会把文档藏在车内地毯下方。我可能会做笔记,留下纪录。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现在已是傍晚,就要天黑了。第十四天,星期五,今天即将结束。我走下楼,心里一面想着绅宝轿车的事。贝克正好在走廊上。他走得很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走进厨房,拿起话筒听了一会儿,然后再拿给我。

“所有电话都不通。”他说。

我把话筒贴在耳上。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拨号声,也没有短路时的嘶嘶声。只听到一片呆滞的沉默,还有我脑袋里血液的流动,感觉就像透过贝壳听声音。

“去试试你的。”他说。

我上楼回到杜克的房间。内线可以用。波利在第三声铃响时接起来,不过我马上挂掉。外线则毫无反应。我还握着话筒,贝克就出现在门口。

“可以打到警卫室。”我说。

他点点头。“那是完全分离的线路,”他说,“是我们自己装的。外线呢?”

“挂了。”我说。

“奇怪。”他说。

我放下话筒,望向窗外。“可能是天气。”

“不。”他说。他拿出一支体积很小的银色手机。“这个也不通。”

他把手机递给我。它的正面有个小屏幕,右边的长条图显示电池满格,可是信号栏却完全空着。屏幕上只有几个大而明显的黑色字体:无服务。我将手机还给贝克。

“我要去厕所,”我说,“马上就下去。”

我把自己反锁起来,脱掉鞋子,打开鞋跟。我按下电源钮,屏幕亮起:无服务。于是我关掉电源,把设备塞回去。为了装得像一点,我冲了马桶,然后坐在盖子上。我不是什么通信专家,我知道电话线路偶尔会出问题,我知道手机信号有时也会中断,但是一个地方的电话线路跟距离最近的手机基地台同时故障的机率有多高?我猜很小吧。小到极点了。因此,这一定是有人故意弄的。不过究竟是谁?不会是电话公司。他们不可能选在星期五的通勤时间中断线路进行维修。如果是星期天一大早还有可能。而且他们也不会同时中断基地台信号。这反而只会拖慢两边工作的进度。

所以会是谁?也许是某个重量级的政府单位,比如说缉毒署。也许缉毒署是为了那位女佣而来。也许他们的特勤小组已经在仓库完成取缔行动,不想让贝克知道他们就要来找他了。

但是,这不太可能。缉毒署的特勤小组一定不只一批人马。他们会同时行动。就算不是这样,他们只要封锁离这里十二哩的那个路口就行了,而且要封锁多久都行。这段十二哩路程根本无法通往别处。不管电话通不通,贝克都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是谁?

也许是苏珊,而且是私下做的。以她的身分,或许能单独跟某位电话公司经理见面,要求他就帮她这么一次忙。只要切断某个特定区域内的通信就好。只要中断一条电话线,然后再关闭九十五号州际公路附近一座基地台的信号。这或许会造成三十哩范围的死角,让开车经过的人都收不到信号,不过她还是有可能要求对方做到。有可能。而且她会告诉对方,只要持续一段时间就好,不用无限期中断。也许四、五个钟头吧。

为什么苏珊突然怕这里的人接到电话,要中断信号四或五个钟头?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她怕我出事。

那两个保镳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