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起雾了……

正在加班的我(反正编辑能准时下班的出版社应该是不存在的吧)惯例被前辈们邀请去喝酒,这时飞鸟信一郎打来了电话。

由于他很少往我公司打电话,所以我一上来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今天下班的时候,顺路去我家一趟。”

什么事也没交代,说完这些就撂了电话。他那不容置喙的语气,就这般别扭地萦绕在耳畔。

“你对象来电话了吗?”

我默默承受着前辈和同事的嘲笑,还是选择比平日稍早一点下班。

在雾气升腾开来的时候——不对,应该说是感觉雾气刚刚开始冒头之时,我已经在私营铁路的终点站杏罗站下了车,穿过了北町的商业街,踏正走在二战以前就有的某贵族女子大学的坡道的途中。

虽说有灯光,也仅是稀稀落落的路灯,以及女子大学和对面女生宿舍的窗内漏出的些许灯光,仅能依稀看到缓缓延伸的坡道,朦胧不清地自眼前展开。我一人独自走在坡道上,耳畔回响着未曾听惯的,皮鞋叩地的足音。

和信一郎在前天也就是上周六的晚上刚见过面,这周才刚刚开始,他是有什么事吗?

虽说感到很是诧异,却也还是很在意他仿佛还残留在耳际的声音。虽说如此,我还是没有加快下坡的脚步。是因为内心的某处,觉得一定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吧。但就在此时——

回过神来,发现四周已然雾气氤氲。

往年的一月至二月,杏罗地区在日落之后就会异常寒冷,然而起雾却是非常稀见的。刚刚看到坡道前方的四岔路口,貌似有什么模糊的物体在蠢蠢蠕动,眨眼之际就被乳白色的粒子所裹挟。感觉就像是寂静无声地奔腾倒灌过来的洪水,令人不寒而栗。

颤抖的原因并非因为起雾。而是在不属于深山的城镇之中,一时间雾气滚滚而至,好似电影特效里才有的烟雾一样,这般不自然的氛围令人毛骨悚然。蠢动的雾气仿佛忽然间被赋予了生命,由坡道自下而上地往上爬行。雾这种东西,难道原本不该是徐徐涌现的事物么?

我呆然站立了一会,然而愈发感觉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便在黑暗中迈开双腿,沿着剩下的坡道继续向下走去。就在此时,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是穿着皮夹克学生模样的男子。在两人发生碰撞之前,互相侧开身体惊险地躲过去了。

“呿,醉鬼吧……”

那个男人丢下这句话就离去了,我差点忍不住当场就要怼过去——

鬼才喝了酒,雾这么大我也没办法啊。

之所以忍住不说,是因为我告诫自己,在这浓雾之中就别徒惹麻烦的好。另外就是想到自己毕竟已经过了少年乃至上学的年纪,都老大不小的人了。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女子大学地域尽头的十字路口,一片乳白色雾里透出的黄色信号灯一闪一闪,仿佛独眼怪物的模样。乃是由于到了夜间,随着交通量的骤减,这里就会自动变成闪烁的灯光信号吧。

正欲穿过人行横道时,右手传来一阵轰鸣声。我赶忙停下脚步,一辆车以惊人的速度驶过我的跟前。通过的瞬间耳畔响起了凄厉的刹车声,应该直到跟前才发现我的存在。

在浓雾中以如此飞快的速度通过路口,而且是闪烁着信号灯的十字路口,真是不可理喻的家伙。

连刚刚差点撞上的男人的份一起,我在心中将开车的司机咒骂了一通,然后穿过了十字路口。

这条路往前是迺摩杜町,保留着以往城下町的风貌,依旧延续着昔日的杏罗市街景。然而到了今晚,町上人家独有的虫笼窗也因覆盖大雾而无法看清,说不定此刻整个城镇,就连屋顶都包覆在雾气之中。

离开迺摩杜町,再走一会就到达一座名为穗纱桥的石桥之上。走过这座桥,桥的右手面乃是圣纪天皇的陵墓,此刻时突然自雾气中显现出来。在这般郁郁苍苍草木丛生的森林里漫步,忽然有种来到小原野上的感觉。

那里并没有起雾。自天皇陵墓关闭的正门往里窥视,铺设着华丽砂石道路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面前是一片被陵墓包围的黑压压的森林,然若巨大的乌龟在此静静蹲距着。

只有御陵及其周围没有雾气……

我也道不清其中的缘由,只能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类似的畏怖的情感。隐约觉得这里流动着静谧的氛围,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是安全区吧。

不过也不可在此地驻足太久,于是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正门。接着绕过御陵的左手面,趔趔趄趄地踏进了铺设在西侧堤坝下面的泥泞小道上。

全身立刻就被雾气重新笼罩,就如行走在热带雨林浓厚潮湿的空气中。然而这里却并没什么热气,唯有被侵肌蚀骨的寒气所包围的感觉,无时不刻令人窒息着。

感觉自己并非身处于自然现象的雾里了,看不见的水滴粒子其实是无数的微生物,自己的身体正沉浸在这亿万正体不明的生物集合之中……甫一呼吸,谜样的微生物就会顺着口鼻进入体内……脑内一直被这种嫌恶的感觉所占据着。

御陵侧边的小路,构成了一条巨大的弧线,跟前却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说实话即使放到平日也是个不怎么样的地方。然而比起翻过穗纱桥沿着大路往下走,这条小路才是捷径,故而我才选择了这条路。但狭窄的小路也令雾气的变得更加浓厚,以至于周遭都被雾所填满,视线完全被遮蔽了。

我一路拨开浓雾穿过小径,来到了廉峰町。这是自御陵西侧拓展出来的街市,有着一条自南向北延伸的坡道。在漫长坡道左手上方的小山顶上,可以看到一个发亮的建筑物。这是有工作人员通宵值班的气象站,平日里都是灯火辉煌。不过现在由于浓雾,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丝光亮。我家就在气象站的门前,但我并没有进去,只是匆匆地从门口走过。

爬完坡道继续走了片刻,路就在某处一分为二了。在岔路口往右拐就刚好绕到御陵的北侧,也就是正门的正后方。由这里再次登上坡道,这一带除了一座名为“真如寺”的庙宇之外,民宅寥寥无几,不由得让人觉得半小时前车站热闹的光景宛如黄粱一梦。仿佛所见的一切,都是由狐妖幻化而来,四周弥散着这般诡异的气氛。然而,今夜却尤为不同,是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乳白色的雾、雾、雾、雾、雾……只有雾。

坡道一带属于竹暮町,右侧的房子全是背靠御陵建造的,飞鸟家就在那排房子的中间。

就如同进自己家门一样,我摘下门钩后便匆忙穿过主屋旁的院子,朝别屋奔去。信一郎自小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但就在他上高中以后,祖母搬到了主屋。最初祖母和孙子一起居住的别屋,原本是为了老人晚年幽居而准备的,现在却只供孙子居住。当然信一郎的双亲都还健在,而且都是亲生父母,故而他也就是所谓的祖母带大的孩子。这仿佛就是井上靖的《雪虫》中洪作所处的世界。不过据信一郎说,洪作并没有住在别屋,只能生活在仓库里,他倒是对此十分羡慕。

打开别屋门就能看到走廊往里面延伸,左手的走廊正对庭院 ,右手边则由入口开始依次排列着盥洗室——六叠间——八叠间——六叠间。原本是为了幽居而准备的屋子,所以全都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式房间。信一郎将前面那间六叠间作为藏书室,中间的八叠间作为书房兼起居室,后面的六叠间则作为卧室使用。

“喂,好大的雾啊。”

我穿过走廊,一面推开八叠间的隔扇,一面打了招呼,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进去一看,飞鸟信一郎正在书桌前的座椅子上盘腿侧坐着,看着之前提到的那本《迷宫草子》。

也许是因为和祖母一起生活的缘故,信一郎虽说年龄不大,却颇好和风,在家日常起居大都穿着和服。故而别屋所有房间都是和式房间倒也完全没有问题,反而与书架和书桌等的和式风格显得非常搭调。

“异常天气吧,新闻里什么都没说么?”

我在火盆边上坐下,再次提到了刚才异样的浓雾,信一郎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既然特地让我回家时顺便过来一趟,那就似有什么要紧话要说吧。对此有些顾虑的我,试着将话题转移到核心的方面去。

“对了——”

“根本没有起雾。”

信一郎喃喃自语道,视线依旧没离开《迷宫草子》。

“诶……”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雾。”

和抬起头来的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就意识到这非比寻常。

“什么意思?”

“能看见起雾的,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你说什么?”

“注意到起雾是傍晚时候,我从白天就在翻译塞缪尔・桑德克的短篇《两根柱子》,所以并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吃完饭的时候还特地问了,如此大的雾是在午后就已经出来了么——”

信一郎以认真的视线窥视着我的双眸,虽说不知道用意何在,但和他常年相处的我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催促他快点往下说。

“反正就是说没有雾,不管是问父母,问奶奶,还是问明日香,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从来就没起什么雾……”

所谓明日香,乃是比信一郎小一轮的妹妹。可是,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呢?

“当然了,这不可能是全家人对我的恶作剧。不过慎重起见,独处的时候,我分别问了奶奶以及明日香同样的问题。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雾’。”

“…………”

“反过来还让她们担心了——‘你没问题吗?’——‘哥哥你又读了什么国外来的恐怖书吧?’之类的。”

这是今晚头一次看到信一郎笑,但这是与他皮肤白皙宛若女性的容颜很不搭调的,自嘲式的僵笑。

“那么说在这个世界上……就比如那个气象站,也看不到这雾么?”

“无论气象站还是杏罗市的普通市民,除了你我二人之外,谁都看不到雾。”

啊,我忽然想到,刚刚差点撞上的学生模样的男人,还有从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司机,雾其实并不存在于他们眼中吗?对于他们来说,我便等同于在夜路的黑幕中横冲直撞男人,以及十字路口突然闯出的行人,反倒是我这边更加危险吧。

“但,但是……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信一郎,而他默默地递出了那本《迷宫草子》。

“这是……”

我一边露出迷惑的表情,一边接过了书。

“买下它的时候,不对,是在买之前,‘古本堂’的店主曾经跟我说过下面的一席话。”

信一郎自座椅上站起来,坐到书桌边上的书架前,忽然就开始讲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

“据说那本名为《迷宫草子》的同人志在旧书收藏界是本识货的人才懂的书。虽然外观制作粗糙,内容又是包含着不知道是小说还是笔者亲身体验的故事,作为旧书的价值自然是不大的。但为什么这么有名呢?似乎是刚被人遗忘之际便会市场上出现。要知道按这种同人志的情况,是不可能只印刷、装订一本就作罢的。一开始起码也要印刷装订个上百部,但也只有懂行的人才会购买,而且经过的时间越久被处理掉的概率就越大。这种东西一般旧书店不收,只有和旧报纸一起被拿出去被当废纸卖掉的份。偶尔被好奇的旧书店主看上,就算被免费拿去也不算稀奇。因此有出现几本在市场上流通的可能也是有的。

“好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这本书没有人同时看到过两本以上,甚至是同行的书目上都没出现过同时登录两本以上的事情。”

“把这样的东西列入书目?”

“正因为有我们这样好奇的人,实际上这书就是这么脱手的。尽管如此,用不了多久,这书就必定会再次出现在市场上。假如有个旧书店主——姑且称作A先生好了——是这么想的。一定是某人囤有《迷宫草子》的库存,市面上每卖出一本,他就处理掉手上的一册库存。”

“原来如此。”

“正好A 先生也入手了《迷宫草子》,并将它卖给了感兴趣的人。原本以为要等另外一本上市,结果很快又到货了。虽说与所谓珍稀书大不相同,毕竟也算是少见的书。本来只能卖给极少数爱好者,现在却成了旧书界识货者得的书,心存侥幸的A先生自然起初很是欢喜,但仔细看了这本《迷宫草子》脸就刷的一下白了。”

“为什么?”

“因为发现这就是自己卖出去的那本。”

“自己回来了么。”

“‘正因为这东西让A先生觉得不舒服,所以就将它转让给了我’——‘古书堂’的主人这么和我说道。”

“就是说这是一本大有来由的书么?”

我正想着这里是不是有些夸张的成分。按照A先生的想法,每当一本书售出时,某人就会处理掉手头的一本库存。一模一样的书又会回到他的手上,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罢了。听了我的话,信一郎点了点头。

“我认为这想法是合理的,起初A先生也有相同的想法。因此曾向同行中进过《迷宫草子》这本书的人试图打听过,结果大家经手的似乎就是同一本书。”

“不会吧……”

“正如你所见,像这种几乎都是手工制作的东西,细节部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特征,大家都记得其中的某一部分。”

“…………”

“A先生在转让书之前,曾自己调查过,想追究清楚这本《迷宫草子》究竟是以何种形式被企划、编辑的,不过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一般来说,要调查书籍来源有两个方法,虽说在你面前讲这个好像有点班门弄斧,反正无非就是向出版社咨询,或者直接与作者本人联系。”

“嗯。”

“然而这本书却没有署名,对于同人志来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认为出版社的名字应该是‘迷宫社’,但实际并不存在这样的公司。由于生意往来的原因,即使是小地方出版社的的社名,A先生也有所耳闻,但是这个名字却从未耳闻。出于谨慎,他又向同行咨询,结果依旧没人知道。剩余的手段就只能是根据版权页,向负责印刷、装订的公司询问了。但基本上印刷、装订都是承包的业务,通过他们很难找到作者。”

“是啊,比较困难吧。”

“但依照同人志的情况,笔者本人既是本刊的代表人,多数情况下也是制作者。而且他直接与印刷、装订的公司共事的可能性也很高。因此,A先生打算循着这条渠道追查下去——”

信一郎正说着,意识却突然飞走了。他侧着耳朵微微歪着头,仿佛听见什么奇怪的声响一般。

“喂……”

我喊了一声,他这才忽然回过神来。

“不对——A先生想看《迷宫草子》的版权页,结果发现那里裁切不完全,纸都没剪断。瞧,你看看。”

我确认手头的《迷宫草子》,确实最后一沓书页似乎是由于裁切失误的缘故,仍连在一起呈现出袋子的状态。

通常情况下,一页书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被裁成某种纸型大小的,比如一本四百页的书,就不是用页数一半的两百张装订起来制作的。除非是特殊形制的书,一般都是把一张大的纸按正面八页、背面八页折叠成十六页。这十六页即为一沓,把若干沓组合到一起即是一本书。也就是说,人们会先在纸的两面分别印刷,再将其折叠成一页的大小,最后将每一沓按页码顺序排列装订成一本书。因此,在制作正反八页的排版时,不能按实际的页码顺序排列,是因为折叠的时候顺序会发生变化。因此要事先预测折叠好的体裁,进行名为“面付”的页面拼装工作。虽然很难用语言说清楚,但实际上将长方形的纸对折四次就能明白。顺带一提,若是二百二十四页的书,由于二百二十四除以十六等于十四,即由十四沓装订成册。

但是若以折叠的方式制作了一沓书页的话,就会形成袋状的部分,产生无法翻页的情况。于是还要将若干沓书页合成一本书的形状,要剪裁书籍的横切面也就是书脊另一侧的部分,以及竖立起来时书籍底下的部分。有些书偶尔会出现在书角处前后页联结的情况,主要是由于裁切时有一沓稍稍偏离了原来位置等一系列的装订错误所引发的。在最糟的状况下有时袋状的部分也会整个保留下来。

不过也存在一种被称作法式装订的书,以故意不裁切断面的方法装订。读者在阅读时,要用裁纸刀一页一页边裁边读。虽说这不是在上下班的电车上看的书,却也是能体会到阅读之奢华感的,非常优雅的书。

而《迷宫草子》就只有最后一沓书页呈现出所谓法式装订的状态,因为貌似是手工制作的图书,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吧。

“那裁开不就好了么?”

我给出了理所当然的回复。

“我想……是因为没法裁断吧。”

信一郎意味深长的回应道。

“为什么呢?”

“大概是……恐惧吧。”

“…………”

“在这本书快要被人遗忘的时候就会忽然出现在旧书市场里,而且似乎都是同一本,也就只能认为买家相继放弃了吧。”

“也是啊。”

“特地去买这种完全没有古书价值的册子,这样的买家肯定是出于真心的喜爱,要这种人随随便便就脱手是反常的。A先生也是怎么想的,他两次得到《迷宫草子》都是在持有者的家人处理藏书的时候。这样的进货方式是也不算稀奇。虽说本人喜欢收集,但家里人却丝毫不感兴趣。若是本人去世,那些藏品就只能化成徒占空间的杂物罢了,作为家人自然就想全部处理掉了。”

“但这不都是自己家的家事嘛。”

“嗯,这种情况下通常家里人是不知道那些旧书的价值的。只要是有良心的旧书商,都会仔细告知情况。但对方并不是想卖书赚钱,就是想处理掉而已。对于旧书店来说,就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好货。当然,那些一文不值的书也必须全部收回,所以也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哎这种事情怎样都好,现在的问题是,这两次收到这本书都不是因为收藏者死亡,而是失踪了……就是这样的事实。”

“失踪……”

“据说A先生来讲,比起出卖藏书的理由,自然还是更在意藏书的内容,所以一开始并没怎么询问处分的原因。但自从他听说了关于这本书令人恐惧的传言之后,以已购买藏书为由与那两家人取得了联系,并暗暗地询问一下。于是才发现这两家身为收藏者的主人全都下落不明了。”

“但就算是下落不明,也用不着把当事人的藏书如此急着处理掉吧。”

对于素未谋面的两家人,我不由得心生愤懑。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但旧书的收集是有些非比寻常,因为确切的说是属于怪异的世界。那两个收集狂一样的人,可能是在失去行踪之前就让家里人颇为困扰吧。”

“倒是有这种可能。”

“于是A先生力所能及地试着调查了其他的事例,即《迷宫草子》出现在市场上的来龙去脉,然后又发现两例也是混在处理的藏书之中,都是一模一样的状况。”

“但这在旧书圈子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吧,还是说……那两次也是因为持有者下落不明了么?”

“不,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是的吧……”

信一郎虽这么回应了,但好像并不是随口附和。言下之意似乎是“要是那样就好了”。

“那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信一郎和平时不大一样,我已经充分确认了这点。之所以要用这种近似责备的语气询问,硬要说明原因的话,可能是因为害怕吧。

“这本《迷宫草子》里包含着因缘——这就是‘古本堂’的店主想说的话。你应该知道,我对这种类型的东西虽说不相信但也很是喜欢,所以就买下了。想来倒也有趣。”

“…………”

“上周六也就是前天刚买回来的时候,马上就喊你过来,那时你先读了《雾之馆》这个故事,说了‘倘若是亲身体验的话是有些恐怖,若是小说则想象力稍显不足’这样的感想就回去了。”

“是啊。”

“接着是周日、周一,随着时间的流逝,雾就冒了出来。”

“谁都看不到,只有你我二人才能看见的雾,就这么出现了。”

“喂喂,哪会有这种荒唐的事……”

“是啊,这真是有够荒唐的——可也不能确定其中的因果关系,不过实际上这雾只存在于两个人周围,要是说能想到的东西就只有这本书的话……你觉得如何?”

我将《迷宫草子》推给信一郎。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场奇怪的雾真的是读了这本书才引起的话,那就别往下读,把它处理掉不是更好吗?”

“还有,那两个人真的都下落不明了吗?”

信一郎小声地嘟哝了一下。

“怎,怎么会……”

“的确是够荒唐的,虽说是很荒唐,但倘若这本书真的只存在一本的话,那又要作何解释呢?”

“诶?”

“假设这本书真的只有一本,而它的持有者都失踪了,那你又明白了什么?”

“什么啊?”

“失踪的原因。”

“原因……”

“准确地说,是建立一个可以被认为是原因的假设。”

“啥?”

“就是大家没有读完这本书,所以都下落不明了,这样的假说。”

“这样啊,连最后一沓书页还没裁开……也就是说,应该没有一个人读到了最后吧。”

“是啊。”

“但这和持有者下落不明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种事情又有谁知道呢,只是就我们现在所处的状况,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测。”

本属于一笑置之言论,竟是从身为合理主义者的飞鸟信一郎口中说出来,这样的事实给予了我很大冲击。

“那,那你先在这周把整本书看完,然后再借给我,我周末一口气看完,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么?”

“不,那样的话或许已经太晚了。”

飞鸟信一郎轻轻叹了口气,斜倚在书架上说道。

“因为最后一沓书页还是袋状,所以肯定没人能读到最后。但那不是因为没读到,而是因为没能读到吧?”

“诶?”

“明明想读但没读成。应当是正读着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状况,于是无法继续阅读了……”

“什么啊?”

“比方说,出现了雾……”

“也,也就是说,读者受到了自己读过作品的影响……”

“没错,不过的确有够荒唐的。”

“那,那不就全然无用了是吧?只要稍稍阅读一下,不就没法回头了么?”

“当然这只是在常识上根本不可能成立的假说。”

然而,我和信一郎都已经被逼迫到不得不承认这种荒诞不经的假说有可能成立的境地。

那是因为就在刚才,面对走廊的磨砂玻璃拉窗的另一侧,有什么模糊的东西,开始微微地蠕动起来。

“信一郎——”

“啊,时间已经过了吗?”

“什么?”

“听好了,已经没时间了,我就把剩下的假设全部说出来,你先听我说。”

信一郎离开了书籍,转向了我的正面。

“我觉得光读是没用的,读得越多,受读过的作品影响也就越深,恐怕无法保持到最后吧。”

至于无法保持之物究竟为何,我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这本书的读者都无法阅读到最后,那要怎么办呢?恐怕关键在于把谜题解开。”

“解开谜题?”

“其实昨天我就开始阅读第二话了,那不像是开篇那种幻想风的故事,似乎是某个事件的回忆录。但仔细想想,和那篇《雾之馆》也可以算同一种体裁的文章。我觉得剩下的故事也都是大同小异的。”

“也就是说,都是些未解决事件的回忆录么?”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的。”

“那么,只需解开那个谜题?”

“嗯。”

“但,若是解不开的话……”

信一郎挥舞着双手,将脸转向天花板,做出哑剧一般升天的动作。

“那是个有够荒诞的世界——但比什么都不做总归要好,看一下这里。”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迷宫草子》封面的某处。

“这是制作有够粗糙的皮革封面,怎么了吗?”

“这是外行人的手工作业吧?皮革本身就脏,而且没有伸展完全,所以皱纹的部分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内容。”

“嗯?你看到什么了?”

“瞧,这儿。”

再次循着信一郎指着的地方看去,那里确实浮现出像文字一般的皱纹。

“是‘无’……么?”

“是啊。”

“但这明显是图书制作时候的失误吧,只是在这种惨不忍睹的皱纹中偶然出现的而已,而且光一个‘无’是什么意思?完全看不明白啊。”

“一开始我也是怎么想的,那么反面你也看一下。”

“你说什么……”

慌慌张张地跳到封底,这次马上就发现了类似的皱纹。

“‘解’……吗?”

“连起来就是——无、解。”

“无解——。这本书的谜题是无解的,是这个意思么?”

微微点着头的信一郎露出宽慰的表情。

“正如你所言,这就是图书制作过程中的失误,只是凑巧能读出来而已。”

“但是……”

“听着,这恐怕就是普通的皱纹而已。但考虑到迄今为止说过的种种情况,既然看到了就不能抛开不管。对于这种根本无法以常识来理解的威胁——我觉得说成恶意可能更合适吧——若是已经卷入其中,我以为这书中所能读到的信息都应该尽量加以活用才是。”

“但是……这不就是说,要是接受了这些充满恶意的信息,不战斗便能分出胜负么?”

“无解。如果这么解释的话。”

“那另外该怎么解读呢?”

“‘无’和‘解’分别位于封面和封底,也就是说,分开来思考或许才是正确的读法。”

“哎,那究竟算什么啊?”

“反正就是这样,要么解出谜底,否则我们就都没了。”

“没了……是指‘消失,没有’的意思么?”

“嗯,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下落不明。”

回过神来的时候,屋内不知不觉雾气四处弥散,如同充满紫烟一般,似乎已经不是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那,那个《雾之馆》的谜题你能解开么?”

“那就只好先试试看吧。”

飞鸟信一郎重振精神继续往下说道——

“《雾之馆》中的‘我’只是记录了自己所见所闻的现象,并以他的方式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推理。这是挺不错,不过他总是沉浸在无法理解的各种事件的漩涡之中,所以他的看法无论如何都缺少客观性。其中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萌生了对于沙雾的感情吧。”

为了赶快得出解答,我也想参加进来。

“相比而言,我们就能做出比较客观的判断。”

“希望还是有的。”

“但就连姐姐砂雾是否存在这件事,从这部作品中都无法判明。倘若不存在的话,就不能解释其中各式各样的现象,但事实上却完全没有存在过的痕迹。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

“我的推测是,姐姐砂雾确实存在,但并非在宅邸内。恐怕是在什么完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正跟父母生活在一起。老婆婆确实承认了砂雾的存在,但除此之外却未置一词。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我觉得宅邸里就只有妹妹沙雾和老婆婆。”

“那就是说他认为的姐姐砂雾,果然还是妹妹沙雾吗?但这样的话,他在二楼走廊上看到的那个少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嗯……”

信一郎一面抱着胳膊一面念念有词。

“怎么想都是他的错觉吧,正确的说,应该叫视觉错位才对。那时候走廊一片黑暗,而他踏上走廊之前,曾留意过沙雾的黑色礼服。在明亮的地方看到黑色的东西之后,立刻将视线转向黑暗处,黑色的东西就会照原本的形状以白色的形态浮现出来,这就是被作为视觉暂留的现象。”

“但在开门之前,他也曾走廊上感觉到某种异样的气息。”

“大概是沙雾饲养的黑猫吧。他在走廊的昏暗处自背后看路过的猫,当然什么都发现不了。而且,倘若走廊上的少女是活生生的人类,既然他立马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那就肯定是下楼去了。在那种情况下,他肯定会听到楼梯吱呀吱呀的响声。”

“等等……要是姐姐砂雾并不在场,那个谜样的少女也是妹妹沙雾的话,究竟是谁杀死了那个沙雾呢?”

我一时忘记了想要逃离《迷宫草子》中种种怪异的初衷,不知不觉纯粹地陷入到了《雾之馆》的解密之中。

“姐姐砂雾是否存在姑且不论,反正至少她并未在这宅邸之中。老婆婆在不被大堂里的他注意到的情况下,没办法走上二楼,而他自己也不可能是犯人,否则就不可能留下这样的叙述记录了。也就是说,任何人都不可能杀害沙雾。”

“话虽如此,但也绝不可能是自杀。”

“这样的话,剩下的唯一解释怎么想都只能是事故了。”

“…………”

“翻倒的椅子下面压着《黄色房间之谜》和《特伦特最后一案》,由于古典作品位于书架的顶部,所以沙雾应该是在取书时失去平衡摔了下去。然后运气不好,闹钟正好打在了后脑勺上。”

“后脑勺被打了一下,会那么轻易地死掉么?”

“这也是我的推测,她可能心脏不好。因为和作者仅仅走了半天就累成那样,我想这足以证明她不是健康人了。”

“等一下!”

话题突然朝着意料外的方向展开,我不免有些惊慌失措。

“确实照你现在的解释,能解开大部分谜团……不,不对。即便沙雾的死是因为事故,咖啡之谜依旧还在啊。而且倘若那个怪异的少女都是沙雾自己,为什么她要做那样的事?”

在我质问般的语气中,信一郎露出了微笑,这在今晚还是头一遭。

“这就是这部名为《雾之馆》这小说——哦不,应该称作记录才对——一个最为关键的地方。事实上,这个记录里的谜题,隐藏的秘密,统统指向一个事实。只是作者并没注意到而已。”

“一个事实么……”

“到底是谁冲了咖啡呢?既然并非老婆婆也不是他,那就只有沙雾了。但如果是她冲的话,等作者进入房间的时候应该已经冷掉了。所以在此,他又进一步确认了姐姐砂雾的存在,然后他的推理就走进了死胡同。如果冲咖啡的时间不能动的话,那调整沙雾的死亡时间就好了。就是说,沙雾是在七点稍过冲的咖啡,然后遭遇了事故。”

“这样的话,闹钟就在沙雾耳边持续响了三十多分钟了。”

“当然了,因为她耳朵听不见。”

“你说什么……”

“作者恐怕是误解了什么,为何沙雾看他的眼神里,瞳孔会呈现出独特的温润呢?这应该是她双眸的焦点并不在作者眼睛上的证据。没错,沙雾并不是在看他的眼睛,而是在辨认他的唇语。”

“她是在用读唇术么?”

“吃晚餐的时候,为何只在作者身边放两盏烛台?暖炉前回过头的沙雾为什么会露出那样吃惊的表情?半夜穿过大堂的时候,为何对作者说的话没有反应?其一是为了解读他的唇语,其二是因为从背后被人搭话而深感不安,最后是因为根本没看见身处黑暗中的作者。”

“竟然是这么回事……”

“初次见面的时候,没有回应作者的道歉,以及无视他在卧室里的提问,也是由于作者的嘴唇处于她无法辨别的位置。散步的时候一直保持沉默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也就是说真实发生的就只有沙雾死亡的事故吗?其他的谜团也好,秘密也好,都是作者随意罗织的?”

“是啊,沙雾并没有任何意图,是作者一手把这件事推向了谜题。不过在他潜意识里,说不定已经抵达真相了。”

“怎么说?”

“就是文章一开始的记述,不是写了‘回想起那时的体验,脑海总会出现一个……悄无声息的世界’这样的话么。”

信一郎把《迷宫草子》中关于该处的叙述指给我看,视线却仿佛被其他什么事物吸引过去一般,在房间里来回扫视着。

“那么沙雾和老婆婆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才是最大的谜团,是仅凭此处的记录无从猜测的,完全意义上的谜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侧脸浮现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翻阅着《迷宫草子》里《雾之馆》的书页,目光停留在了描写部分,然后开始慌张起来,完全失神地说道:“喂,还有一个谜题没解释清楚呢!就是作者在森林里遇到的身着白衣的小孩,到底是人是鬼?”

信一郎依旧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从书架上取下《世界不可思议百科辞典》这本书,稍微检索了一下就读了起来:

“狸猫腹部的毛色是白的,背上的毛色是黑的。狸猫自暗处站立时,喉部下方的毛酷似人脸,腹部的毛则好像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就仿佛身穿白衣的小孩。当人类靠近时,狸猫会转身逃跑,瞬间就好像小孩瞬间凭空消失了一样。”

飞鸟信一郎又露出刚刚的笑容,而这次看起来似乎有点欣喜的意味。

“当然也有姐姐砂雾和山里的孩子都是二重身这种解释。”

“喂喂,这就难办了啊。”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的。”

信一郎回归到严肃的表情,摊开了双手,好似在说快看屋里。

雾——消散了。

我赶忙跑到走廊上,那里空无一物。接着推开走廊的拉门,雾气已然散去,只有冰冷的空气慢慢包裹着我的身体。

“散了!雾散了!”

我赶忙跑回房间,正想喊信一郎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的样子很是奇怪,脸上浮现出似乎在窥听什么的表情,频繁地在意着周围的情况。

“怎么了?”

欢欣的情绪瞬间萎靡下去,不安的感觉即刻卷土重来。

“不,没啥,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把第二篇也读了么。”

我慌忙翻着《迷宫草子》,《食子鬼的起源》的标题随之映入眼帘。他应该是读了这个吧……

“那,发生了什么奇怪的现象了么?”

“唔……”

信一郎继续着奇怪的行为,转头对我说道:

“在你来这之前不久,我就开始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