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囚
海野十三|Unno Juza
“我说,到外面去透会儿气吧!”
“嗯——”
我有点儿喝多了,脚底下软绵绵的,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我把脑袋搁在了松永的肩膀上——其实应该说是两手围在他那粗壮的脖子上,紧紧地搂着才对。从我嘴里喷出的火热气息直扑他那红红的耳垂,然后又反弹到我的脸颊上。
凉飕飕的空气,从领口处钻了进来。等我回过神来一看,发现已经到了天台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脚下波光粼粼的,发出阵阵闪光。
“来,这儿有长凳,坐下吧……”
他将我那已经软作一团的身子,靠在了长凳的椅背上。啊,冰冷的木板条,好舒服。我的脑袋猛地往后垂了下去,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我“吧嗒”一下张开了嘴。
“怎么了?”他说道。我听着,只觉得他的声音是从一个奇怪的角度传过来的。
“不许逃走……香烟!”
“哦,是要抽烟吗?”
他十分殷勤地先将烟给点着了,然后插入我的嘴唇之间。我一连吸了好几口。够味儿,过瘾,真过瘾。
“喂,你不要紧吧。”不知从何时起,松永已坐在了我的身旁,跟我紧挨着。
“没事儿,才喝了这么点……”
“快到十一点了。今夜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啊,夫人。”
“你少来!”我破口大骂道,“想拿我开涮吗?还‘夫人’‘夫人’的呢,哼!”
“你老公再怎么是‘冷血博士’,夫人你每天都那么晚回家,也会被发现的呀。”
“早就被发现了。怎么着?被发现了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不过,并不是说我怕他发现。”
“嚯,是吗?听你这声音,就是害怕了。”
“反正我觉得惹毛了他不好。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惊涛骇浪的。风平浪静地度过我们的快乐时光不好吗?所以说,今晚你还是早点回家,用你那两条雪白的胳膊搂住博士的脖子为好啊。”
我听得出来,话里话外的,他确实有点怕我丈夫。这个松永,虽是个青年,其实还是个孩子,并且还十分崇拜偶像。我丈夫是个博士,还十多年如一日地一头扎进研究室搞研究,这无形中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压力。博士又怎么了?在我看来,我丈夫就像个纸糊的人偶似的,是个大傻瓜。如果他不傻,又怎么会没日没夜地在研究室里摆弄那些死尸呢?最近这三四年来,我根本就没碰过他身体一根手指头。
这会儿,我又懊恼地想起了早就存在的烦心事。
照这么下去,这个小伙子早晚要离我而去的!
肯定会离我而去的吧。啊——这可怎么办?真要是这样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了松永,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使出最后的撒手锏了。对,就是那个撒手锏!
“来呀——”我一把将他的身体拉得离我更近一些,“把耳朵凑过来点。”
“要干吗?”
“听了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可不许大惊小怪地喊出声来。”
他一脸疑惑,把耳朵凑了过来。
“好事儿!”我放低声音,对着他的耳朵眼儿说,“为了你,今晚我们就将那人给办了吧!”
“哎?”
听了这话之后,我怀抱中的松永变得四肢僵硬。怎么这么没用呢?不是已经二十七岁了嘛……
家里的一切都沉陷在无底的黑暗之中。
真是天助我也!今晚一整夜都没有月亮。
我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咚咚咚咚”,鞋跟敲出的声音特别响。走廊灯孤零零地悬在满是蜘蛛网的屋顶下。走到尽头,拐一个九十度的弯,一股浓郁的药剂味儿扑面而来。我丈夫的实验室就在前面。
站在我丈夫的屋前,我“笃笃笃”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没回应又怎么了?我照样要进去。一扭门把手,门就轻轻松松地被打开了。看来我丈夫根本没想到我会来,所以每一道门都没有上锁。我穿过一排排架子,那上面放着许多泡在酒精里的标本,我不断地往里走去。
最里面的一间就是解剖室,正在铿锵地响着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啊,解剖室!这是我最不愿意进的房间,可是……
打开门一看,我的丈夫果然站在低了一级的解剖室中央。
他正弯着腰站在解剖台前摆弄死尸。听到开门声后,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白色的手术帽和大口罩之间,只露出一对眼睛。只见他眼神里的困惑,旋即变成了愤怒。可是,今夜我不怕他的愤怒。
“后边的院子里,有莫名其妙的呻吟声。还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我害怕,睡不着。你快去看一下吧。”
“嗯——”我丈夫发出了野兽般的哼哼声,“别胡说八道,哪会有这种事?”
“确有此事啊,肯定是从那口枯井里传出来的。都是你不好,那口井是有来头的,可你却用它做了那种事情……”
那口所谓的枯井,就在后院里,确实很有些年头了,可我丈夫却把它当成一个地下的垃圾箱,将解剖后剩下来的碎骨头渣滓全都扔下去。由于那口井很深,即便扔点骨头渣滓下去,也一点都看不出来。
“闭嘴!明天给你看去。”
“明天怎么行呢?要看就得现在去看。你要是不去看,我就去报警。让警察署派人来看好了。”
“等等!”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了,“我又没说不给你看。走吧,带我去看。”
丈夫气鼓鼓地将手术刀扔在了解剖台上,又郑重其事地给死尸严严实实地盖上了一块防水布,这才离开了解剖台。
他从架子上拿了一只很粗的手电筒,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我跟在他后面,落下十步左右。他还穿着手术服,背影难看极了。每走一步,脚还在地上拖一下,像个人造人似的。
看着他这副寒酸的背影,我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扑上去猛推其后背的冲动。之后过了许久,我时不时地还会重现当时这种异样的感觉。并且,每次重现,都让人觉得很不愉快。至于到底是什么令我如此不快,当时我还不太清楚,后来当这个谜底一下子被揭开后,我就沉浸在语言难以形容的惊愕和哀叹之中了。反正诸位慢慢就会明白,在此我就按下不表了。
来到鸦雀无声的后院后,丈夫他“啪”地一下打开手电筒。刷白的亮光照在点景石和长得很长的草丛上,就像就着亮光看风景照的底片似的。我一声不吭,只管拨开杂草往前走。
“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他嘟囔道。
“什么‘什么都没有’?在枯井那边呀。”
“没有就是没有。是你自己胆小产生的错觉,哪儿有呻吟声?”
“啊!你看,不对呀!”
“什么?”
“你看呀,井盖……”
“井盖?啊,井盖开着。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井盖,是个很重很重的铁盖。直径有一米多,非常重。那上面开着一个椭圆形的孔,有十五到二十厘米宽,近似于圆孔。
丈夫慢吞吞地朝着那个神秘的枯井走去。他像是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要看看井里面。这时,他的半个身子悬空着,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在井口下面,一点都没提防紧跟在背后的我。好机会!
“嗨!”
我猛地一下撞在我丈夫的腰上。遭此突然袭击之后,他似乎才发现我的加害之心,大叫一声:“鱼子!你干什么?”
可是,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掉进了深深的枯井中。由于他临时撒开了手,手电筒翻着跟斗掉到了草丛里。
成功了!我立刻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这就能让人放心了吗?
“你终于下手了。”另一个声音从背后靠近过来。尽管我知道那是松永的声音,却还是被吓了一跳。
“快来搭一把手。”我捡起手电筒,照着脚边的一块石头说道。那石头足有腌萝卜干用的镇石的一倍大。
“干什么?”
“把它滚到这边来……”
松永将石头翻着滚动过来。
“行了,行了。”剩下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哎——哟!”
“夫人,快住手啊!”
松永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我,可我依旧喊着号子滚动着这块大石头。刹那间,石头顺势掉进了枯井里,这是我给丈夫最后的礼物。过了一会儿,从地底深处传来了一声无可名状的惨叫声。
松永站在我的身旁,浑身瑟瑟发抖。
“来,再次用绞车,把井盖盖上吧。”
随着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沉重的铁盖又重新盖在了枯井之上。
“你透过那孔,看一下下面。”
铁盖上开着一个椭圆形的观察孔,长二十厘米,宽十五厘米。
“开什么玩笑……”松永吓得直往后缩。
要是沉沉的黑夜永无止境该有多好啊,要是温柔的被褥里与他的两人世界,永远被世人遗忘该多好啊。可是,清晨的亮光还是毫不留情地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我去上班了。”
松永是个老实巴交的银行职员。为了长久的幸福,我也只能让他去上班。
“走好。下班后,早点回来。”
他那微微浮肿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担心,走了。
没有用人的宽敞宅邸里,寂静无声,像鬼屋似的。打零工的女佣一般是一周才来一次,补充食材,拿走要洗的衣物。我现在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拥有绝对的自由。那个对我呼来唤去、脾气急躁、遇事说不上三句就暴跳如雷的丈夫已经不在了。所以,一直这么在床上躺着也无所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宁,让人躺不下去。
最后,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还是起床了。换好了衣服站在镜子前,我那苍白的脸色,血红的眼睛,干巴巴的嘴唇——
你,杀死了你的丈夫!
对着镜子中的脸,我心里说道。
喂!杀人凶手!
我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情。丈夫的肉体,如今正在窗外的枯井里一点点地腐烂吧。他再也没有力气重新站在土地上了,就像折断了的铅笔芯似的,他的生活“啪嗒”一下就被硬生生地中断了。他的研究工作,他原本就只有我这么一个的家人,还有他的财产都离他远去了。到目前为止,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全都白费了。造成如此后果,到底是谁的罪孽?当然了,杀死他的人,是我。可是,促使我杀死他的,却是他自己。我要是嫁给别的男人,肯定不会成为杀人凶手。是我那不幸的命运,把我变成了杀人凶手。可是不管怎么说,人总是我杀的,就是眼下这个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杀的,这是想抹也抹不去的事实。“谋杀亲夫”这几个字,已经变成了出现在我肉体上的大痦子,这是谁都能够看得到的。我能够感觉到司法之手,正一点点地伸向我的肌肤。
啊,早知道心情会变得如此之糟,我就不去谋杀什么亲夫了!
惶恐、不安,一阵阵地向我袭来,真叫人难以忍受。难道我就没有什么救命稻草了吗?
“对了,有的有的。钱啊,丈夫留下的金钱。快找钱去!”
有一次我进房间时,看到丈夫正在数一大叠钞票。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就算他在研究方面用掉了一部分,也应该剩下了不少。对,先找到钱,其他想做的事情等今晚过后再说。
那天,自起床后到傍晚时分,我一直寻找着亡夫所藏匿的财产。从茶间开始,寝室、书房的书箱、书桌的抽屉,一直到西服衣柜,全都找遍了。结果大失所望。本以为应该留有不少的财产,实际上统统加起来还不到五十日元。如果要更彻底地寻找,恐怕就该去丈夫的解剖室,到死尸的肚子里去找了。不过那个地方我到底还是不敢去。我明白,如果不打算去那儿寻找的话,那么在别的地方再怎么费功夫也是白搭。存折倒也找到了好几个,可那上面的余额,都在一日元以下,就像串通好了似的。我终于明白,丈夫的财务状况原来这么恶劣。虽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可事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失望之余,我唯有发呆而已。既然这样,看来就只有将这幢鬼屋和土地卖掉了。等松永来了,找个适当的时机,跟他商量一下吧。他肯定马上就会来的。我再次面对镜子,重新梳好了头发。
可人不走运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坏事总是一起来。那个该死的松永,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地,夜里十二点钟都敲过了,新的一天都到了,却还是不见他的人影。
果然不出我所料!松永这小子从我身边永远地逃走了!
我是为了他,才恶向胆边生,横下心来干了那事。可是,这事肯定将这个大孩子吓坏了。所以他便从已成杀人凶手的、主动投怀送抱的淫妇身边逃走了。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那个可人的小伙子了……
没过多久,烦闷不堪的夜晚过去了。第二天的天气很好,好得简直令人生气。我闷在家里,当然只会越来越生气。我发作了好几次,像野兽一般大吼大叫,将自己的身体向灰色的、脏兮兮的墙上乱撞。那无可救药的孤独感、无法消除的罪恶感、愈演愈烈的恐怖与战栗——这些苦闷无比可怕,几乎快把我逼疯了。如果我能把枯井上那块沉重的铁盖掀开的话,说不定我就会纵身一跃,追随那已被我杀死的丈夫而去。
叫喊、挣扎、发作,我终于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后,将自己抛到了床上。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可是,噩梦连连。忽然,我从这“白日梦”中睁开双眼。因为在模模糊糊的睡梦中,我听到面朝院子的玻璃窗上似乎有动静,于是就转过脸去看。
“啊!”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立刻跑了过去。因为我看到有人正不停从窗外朝屋里窥探。那是一张圆圆的脸蛋——毫无疑问,那是我原以为逃走了的松永的笑脸。
“啊呀,阿松,快进来——”我赶紧开门,问道,“昨晚你为什么不来?”
松永来了我当然很高兴,可又有点恼他这时才来,所以就先问了这事。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让你担心了。可是,我实在是来不了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是跟年轻姑娘吃饭吗?”
“哪有那种好事。我昨晚被警视厅扣下了,直到三十分钟前才被释放。”
“啊,警视厅?!”
我吓了一跳。这么快就暴露了?
“是的,真是天灾人祸啊。”他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兴奋的神色,“是这么回事。半夜里有人偷了银行金库里的现金逃走了。到底是谁,还不知道。不过值班人青山金之助被杀了。可奇怪的是,所有能进入金库室的入口,全都关闭着。要说空洞什么的,也只有往里送风的风机口和楣窗位置的换气窗。换气窗上嵌着铁条,是拉不掉的。风机口上有盖子,虽说并非不能拆掉,可那是直径才二十厘米的圆孔,再说外面还连着同样直径的大铁管子。直径才二十厘米啊,再怎么使劲,人的身体也钻不过去。可尽管是这样,却明摆着有犯人进入的证据。你看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被偷走了很多现金吗?”
“呃,三万左右吧。由于这事太蹊跷了,所以不允许见报,我们银行职员也全都受到了怀疑,连带着我也被禁止外出,几乎被关了一整夜。真是遭了罪了。”
松永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来,津津有味地吸着。
“真是个奇怪的案子啊。”
“太奇怪了。即便不是侦探,也能想象出作案现场的情形来。在一个没有入口的房间里,巨额现金被盗,值班人员被杀。”
“那个值班人员是怎么被杀的?”
“从胸部到腹部,有一条细长的手术刀痕迹,还被十分古怪地烧灼过。乍一看像是旧伤疤,其实不是。”
“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解剖之后,还发现了更为奇怪的事情。应该说,比起那条古怪的旧伤疤来,伤疤下面的情形更吓人。剖开肚子后,发现那人连心、肺、胃和肠子都没了。也就是说,所有的内脏器官都不翼而飞。这样的怪事从未听说过吧。”
“啊呀——”我嘴里这么应着,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我想起了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想起的事情,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可是,这个奇妙的脏器丢失现象,反倒解救了我们这些银行职员。因为它从反面证明,这个案子肯定不是我们干的。”
“你是说……”
“就是说,溜进这个没有入口的金库室的家伙,在偷走了三万日元之后,还偷走了值班人员的内脏。当然了,他到底先干了哪件事,就不得而知了……”
“真是个大胆的结论啊。这样的事情,可能吗?”
“这可是由一个叫什么来着的有名侦探得出的结论。调查此案的警察,也对此颇为认可。当然了,结论虽然有了,可并不等于就能马上破案。可是,这世上还真有人干得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啊。”
“行了,这事儿就别再提了……既然你已经回到我这儿来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我去开一瓶有年份的葡萄酒,一起喝上一杯,转转运气吧……”
于是,我们频频碰杯,一起沉醉于这美味的西洋酒之中。凭借着酒力,我们将所有阴霾和惊恐一扫而光。真是太痛快了。然后,尽管天还没有断黑,我们就拉上了窗帘,上床睡觉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真香啊。松永回来所带来的安心感,连日来的劳累,这些都被美酒消融了,令我酣睡如泥……
第二天早晨,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睡得真好啊。我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已经恢复了元气。
“哎?”
以为正睡在我身边的松永却不在了。无论是床上还是房间里,都不见他的身影。
或许是去院子里散步了吧。可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已经出去了吗?”
可今天他休息呀。就在我心中纳闷之际,瞥见桌上放着一个陌生的四方信封。我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是,在打开这封留言之前,我也仍没有意识到里面竟然隐藏着如此令人惊恐的内容。啊,这真的是一封临别留言。毫无疑问,这是松永的笔迹,但字写得哆哆嗦嗦、潦潦草草,就像地震记录仪的指针画出的曲线似的。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读出了以下内容:
亲爱的鱼子啊——
我被上帝抛弃了。那不可多得的幸福,已同无情的春水般,永远地离我远去了。鱼子啊,我再也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啊,这是因为……
鱼子啊,你一定要小心。那个袭击银行金库的奇异犯人,真是个世间少有的、无比可怕的家伙。我觉得,他真正的目标,其实就是我。我……我如今将真实情况写下来,告诉我的爱人。是因为我在半夜里,失去了挺拔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你不要笑我自卖自夸,因为这也是最后一次自夸了)。我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就起身走到了你的梳妆台前。结果,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世间少有的丑陋男人的脸蛋。请允许我不能写更多了。
最后,我祝你平安。不要遭受我所遭受到的伤害。
松永哲夫
读完了这封信,我不禁哀叹不已。那是个多么可恶的坏蛋啊!他不仅偷了银行的钱,杀死了值班人员,竟然还在毁坏了松永的俊俏容颜后逃走了!
如此十恶不赦的坏蛋,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松永在信里写道,那犯人的目标估计就是他。那么,松永到底又做了些什么呢?
“哦,还是因为那事吧?恐怕是的。不对,不对,不是那么回事。丈夫他已经死了呀,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呢?”
这时,我忽然在地板上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我不由得从床上滑下来,靠近了仔细观察。那是一团棕褐色的烟灰团——我看着眼熟。毫无疑问,这是丈夫平时爱抽的德国产烟膏的烟屁股。
这个房间我昨天、前天都打扫过,怎么会有这样的烟屁股?除非昨晚有人来到这里,抽了烟后将烟屁股扔在这儿,否则怎么也说不通啊。当然,还有一点我也十分清楚。那就是,松永从不抽这种烟膏。
“要是已经死了的丈夫他……”
我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啊,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事情?不是已经把他推入枯井,还向他头上扔了一块大石头吗?
这时,房门上的铜把手自己转动了起来。“咔嚓”一声,门锁开了。
会是谁呢?
我已经站不住了。房门静静地被打开了,越开越大,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清清楚楚,千真万确,那人就是我丈夫。确实是被我亲手杀死的,我的丈夫。是幽灵吗,还是真人?
我喉咙里自然而然地发出了尖叫声。丈夫他一声不吭,静静地朝我走来。我定睛一看,只见他右手拿着他那个心爱的烟斗,左手提着一个放手术器械的大皮包……我感到极度的恐惧。啊,他到底要干什么?
丈夫“咚”的一声将皮包放到了桌子上,“叮”的一声打开了皮包上的锁扣,皮包摊开来,露出了寒光闪闪的器械。
“你要干什么?”
“……”丈夫拿起一把很大的、亮闪闪的手术刀,一步步地朝我逼近。手术刀的刀尖伸到了我的鼻尖上。
“啊——来人哪!”
“嘿嘿嘿嘿……”丈夫他终于发声了,是乐不可支的笑声。
“呀——”
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从他手中弹出,塞入了我的鼻孔。好香,香得不得了。就这样,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有床的寝室里,而是在一个漆黑一片的地方,我的身体似乎躺在一条席子上。背部很痛,我似乎被剥了个精光。我想要站起身来,可动了一下,便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啊!我的胳膊不听话了!”
这是怎么回事?仔细一看才明白。胳膊当然不会听话了。我的左右两条胳膊,从肩膀往下,都被齐刷刷地切掉了。断臂女人!
“嚯嚯嚯嚯……”
角落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低低的笑声。
“怎么样?身上有什么感觉?”
啊,是丈夫的声音。啊啊,我明白了。就在我晕过去的时候,他把我的两条胳膊切掉了。这令人发指的复仇心!
“看来你清醒过来了。让我帮你站起来吧。”
说着,丈夫将他两只冰凉的手插到我的胳肢窝下,抬起了我的上身。我觉得下身很轻,摇摇晃晃地倒也能站起来,但只有半个人高。啊!从大腿根部往下,我的两条腿也被切掉了!
“你,你这个恶魔!把我的手脚都切掉了!”
“嗯,切是切掉了,可我没让你感到疼痛。”
“不痛管什么用?不是手脚都没有了吗?你这个坏蛋!恶魔!畜生!”
“不光是切掉,也给你添加了些东西。嘿嘿嘿嘿。”
添加了些东西?尽管我没听懂他的话,可还是浑身打颤。他到底要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这就给你看。看吧,用这面镜子,好好看看你的脸吧!”
说着,他“啪”的一声拧亮了手电筒,将光正面照在我的脸上。然后,我就在他递上来的镜子里面——啊!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要,不要,不要。快把镜子拿开……”
“嚯嚯嚯嚯。喜欢吧?添加在你脸部正中央的另一个鼻子,就是那男人的。还有那像百叶窗似的双层嘴唇,也是那个男人的。不都是你喜欢的东西吗?你真该好好谢谢我。嘿嘿嘿嘿。”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还不如杀了我……快杀了我吧!”
“慢慢来,慢慢来。哪能随随便便地就杀了你?来,继续躺着吧。我来喂你流质食品。今后你的一日三餐,都要我亲自来喂了。”
“我不要喝什么流质。”
“不喝的话,就直接灌营养液。要不然,注射也行啊。”
“你就干净利落地杀了我吧。”
“为什么?为什么?接下来我还要教育你呢。来,躺下来,告诉你一个乐趣。那儿有一个洞,对吧?从那个洞往下看看。”
窥视孔——我晃动脑袋,寻找那个洞。看到了,看到了,是个手表大小的洞。我像毛毛虫一样扭动着身子,把眼睛凑在那个洞上。我看见下面有桌子等物。那不就是丈夫的研究室吗?
“看到什么了吗?”
听他这么说,我不断地变换角度,窥视下面。
看到了,看到了。丈夫要我看的东西,看到了。椅子上绑着一个男人。那人的脸十分可怕,简直像妖怪一样。再看那人身上穿的衣服——啊!那不就是松永吗?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可我知道,那人就是松永。我不由得起了反抗之心。
“我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我再也不从这个洞往下面看了。只要我不看,你的计划就失效了一半。”
“哈哈哈,你真是傻女人。”丈夫在黑暗中笑道,“我所计划的又不是这个。你看也好,不看也罢,马上就会领悟的!”
“你要我领悟什么?”
“为妻之道!妻子的命运!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便响起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丈夫他从阁楼上下去了。
自此以后,我就开始了在阁楼上的奇妙生活。我那如同洋面口袋似的身体躺在同一个地方,等待着丈夫前来伺候。丈夫也倒是信守承诺,将一日三餐喂到我的嘴里。我甚至开始感觉到了失去双手的幸福。虽然我的脸上有两个鼻子,四片嘴唇,已经变成了丑八怪,但没有了双手,我也就摸不到自己的面孔。
原以为大小便会变得十分麻烦,可精通医学的丈夫早已考虑好了万全之策。有一天,他还用注射用的针头刺穿了我的咽喉,我立刻就不能大声叫喊了,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些轻微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沙哑声音。反正如今我已经是一名俘囚,不管他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法反抗。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被割取了鼻子和嘴唇的松永到底怎么样了。可从阁楼上那个小孔里,我已经看不到他。看得到的,仍是那些令人作呕的死尸、七零八落的手足,以及在浸泡着各种脏器的瓶子的包围中、不停挥动手术刀的丈夫。我从早到晚,就在阁楼上看着他的这种工作状态。
“这是个多么勤奋的研究家啊!”
有时候,我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可随后又立刻将其打消掉。因为我觉得一旦这样想,就落入丈夫的圈套了。“为妻之道、妻子的命运”——他曾这么说过,想必就是要让我领教些什么吧。
可是,让我理解这句话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那是十来天过后的某一日。黎明时分,晨光即将照入窗户的那一刻,包括警察在内的一队搜查人员,如同一阵风似的闯入了阁楼正下方的房间里。我看到刑警们正大张旗鼓地搜查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在离开解剖室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比麻将桌略高一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适合浸泡寒糕的坛子。
“发现了这么个东西!”
“什么玩意儿?哎……还打不开呢!”
警察们发现了坛子后,便将它团团围住。他们把坛子放到了地板上,想打开它。可出乎大家的意料,盖子盖得非常紧,怎么也打不开。
“不就是个坛子吗?过会儿再说吧。”一个像是部长的人说。刑警们听后,就四面散开了。那个坛子就那么被扔在了地板上。
“怎么找也找不到,看来犯人是逃走了。”
看起来他们是在寻找我们夫妻俩。我应该想办法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可是,我如同被牢牢捆绑在沉重铁锁上的俘囚一样,连天花板上老鼠跑过的那么点动静都弄不出来。不一会儿,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出了房间,四周又恢复了沉寂。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就白白地错过了。可是,我丈夫他又去哪儿了呢?
“哎?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到下面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忽然,传来了一阵“咔嗒咔嗒”的东西晃动声。
“啊,是那个坛子!”
那个从桌上被移到地板上的坛子,正在剧烈地晃动着。里面像是藏着个什么活物,正急着要出来似的。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呢?猫?狗?还是椰子蟹?我津津有味地望着“咔嗒咔嗒”晃动的坛子,心想这个家越来越像鬼屋了,因为那坛子是近来颇为少见的会动的“玩具”。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又来了。那坛子虽说势头减弱了不少,可时不时地还会跟昨天一样,“咔嗒咔嗒”地莫名摇晃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丈夫他总不出现,让人觉得他再也不回来了。我肚子饿得不行。其实我早已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只是将自己焦躁不安的心绪寄托在一碗汤上罢了。
第四天。第五天。我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那个坛子也已经一动也不动了。很快就到了第七天。到底是几点钟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又听到下面有动静了,于是就凑在那个孔上窥探。只见前一阵子来过那些警察又聚集在了下面。不过其中有一人是上次没来过的。只见他身穿西服,显得极为精干,正站在这伙人的面前讲话呢。
“博士肯定还在这个房间里。上次,我要是一起来就好了。现在,我觉得已经为时已晚。那个进入门窗紧闭的银行金库的家伙,应该就是博士本人。或许你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博士正是从那个直径才二十厘米的送风管道进入室内的。”
“你这么说就不符合常理了,帆村君。”
那个部长模样的人在一旁喊道:“博士那么大的身体,怎么可能进入那么细的管道呢?简直是岂有此理。”
“好吧。为了证明‘有此一理’,我就将博士的身体展示在大家面前吧。”
“你说什么?你知道博士在哪儿了吗?他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里面!”帆村弯下腰,指着脚边的坛子说。
警察们觉得太荒谬了,不由得哄堂大笑了起来。
帆村并不生气,他将那坛子拿在手里,一会儿倒过来,一会儿又去拧那盖子,可还是打不开。随后,他将坛子放在桌上,对它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接着拿出一把榔头来,“咣”的一声将其敲开了。一个像是黄色枕头似的东西从坛子里“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这就是我国外科界的最高权威,室户博士饿死之后的尸体!”
由于眼前的景象太恐怖了,人们不由自主地都背过了脸去。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体啊?!脸部像是被削去了一半,肩部只有部分骨头隆起,胸部只剩下左半边,肚子除了肚脐以上都被切掉了。手脚根本就看不到。人的身体,再怎么残缺不全,也不至于变成如此惨不忍睹的模样吧。
“各位,这就是博士在其论文中所描述的‘人的最小整理形体’。也就是说,将两个肺割掉一个,将胃部拿出来与肠子直接连接……如此这般,对肉体进行最低限度的整理。据说这样的话,大脑就能发挥出高于常人二十倍的功能来。博士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啊。”
大家全都惊呆了,鸦雀无声。
“这个坛子就是博士的床。是最适宜‘整理形体’的床。那么,博士的身体变成这样之后,为什么还能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呢?请大家再来看看他的手和脚吧。”
帆村朝原本放坛子的桌子走去,在其正中间摸索着什么,随后用手指头往下按了一下。随着“叮”的一声,从桌子里颤巍巍地弹出了两根胳膊和两条腿,正处在博士的两臂和双腿的空间位置上。
“请看。那个坛子的盖子打开后,博士的身体被弹簧弹射出来,到达这个高度后,通过电磁铁的吸力,这副人造的手足就恰好安在他身上。但是,博士必须通过坛子底部的小孔,按下桌子上的秘密按钮,才能完成这个动作。如果不按下这个按钮,坛子的盖子就打不开。博士之所以会被饿死,就是由于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个坛子被人从桌上移到了地板上的缘故。”
此时,在场的人全都呈现出了愁苦之色。
“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博士的精神发生了错乱,所以才上演了银行里的那场凶杀案。他肯定是卸掉了手足才能通过那管道,出了管道之后又组装起来。这一点,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就让人难以相信他能偷偷地进入银行的金库。到此为止,你们应该明白我的说法并不荒唐滑稽了吧。”
过了一会儿,帆村便催促大家离开了。
“可是,那位夫人又怎么了?”那位部长想起了我。
“博士在日记里写着呢。鱼子夫人被他勒死在阿尔卑斯了。走吧,我们还是赶紧去阿尔卑斯吧。”
人们开始走出房间。
“等等!”我拼命叫喊着。
然而,那声音还是无法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啊,笨蛋,笨蛋!帆村侦探,你是个大笨蛋!你怎么就不知道我在这阁楼上呢?我忽然想到,丈夫也正是从枯井盖上的那个椭圆孔里逃出来的。那块该诅咒的大石头,竟然没有砸中他。啊,我现在只能等着饿死了。那些笨蛋警察、侦探再回到这儿的时候,我早已命赴黄泉了。丈夫一死,妻子也自然随之而去!死到临头之际,我突然明白丈夫说的那句话了。或许丈夫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亦未可知。好吧,那我也就痛痛快快地为死亡而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