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五)雪
第二天,是个十分暖和的大晴天。积雪开始融化了,十分难得地出现了雪水顺着冰凌“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景象。
田名网警部给警察署打过电话后,就坐上狗拉雪橇,下山往市镇而去。当雪橇停在警察署那用原木建成的、带有阶梯的旧式建筑前,他就迫不及待地从雪橇上跳了下来。
“啊呀呀,好冷!”他不由得惊呼着缩起了脖子。因为有一滴雪水掉进了他的脖领子。
“怎么了?”古市署长跑出来问道。
“啊呀,还真是吓了一跳。”
警察署的窗户今天倒是开着的,可田名网警部从明亮的室外进入后,眼睛还是一下子适应不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
“感谢你的电话。”久保田检事说道。
由于眼前一片漆黑,田名网警部显得有点张皇失措,等到眼睛适应之后,这才看清楚了围坐在暖炉周围的人们的脸。
“啊,哪里。我也是想到了一件事而已。说来惭愧,外地人不熟悉当地的情况……来到了这么冷的地方,也正因为这么冷,所以有点一头雾水的感觉。”嘴里这么说着,田名网警部就在别人的谦让下,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一边烤着手,一边搓揉着被冻僵的脸颊。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满满当当地照射进来,让平日里灰蒙蒙、阴沉沉的警察署,像投入了一大把花束似的,立刻四壁生辉,生动活泼了起来。对于这些一年里有大半年生活在冰雪之中的人来说,这种难得造访的太阳光,就是最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因为冷而一头雾水,是怎么回事?”
“嗯,是啊,造成了天大的过失啊。”田名网警部又转向广濑医生说,“啊,广濑医生,前些天,真是失礼了。”
“哦哦,广濑医生也早就来了。”
“案子,破了吗?”广濑医生问道。
“嗯,是的。”田名网警部微笑着,在桌上摊开一张大纸,按照他的老习惯,在纸上简短地写着要领,开始说明起寒夜杀人事件的真相来。
“首先,除了那天夜里睡在早川家的那三个嫌疑人之外,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嫌疑人。”
“哎?那是谁?”
“高泽寺的住持……山村常显师父。”
“什么?是山村?!”久保田检事说道,“可是,山村回去的时候,早川不是还活着的吗?”
“嗯,活着……应该说被认为是‘还活着’的。这个所谓的‘还活着’,只是根据状况做出的推断,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加以认真研究啊。”
“可是,那盏吊灯,是直到半夜两点钟还亮着的。是吧?广濑医生。”
“是啊。一直亮到两点钟。”
“吊灯确实是在两点钟熄灭的。可是,这丝毫不能证明早川‘还活着’。我认为,吊灯熄灭与早川之死,应该分开来考虑。”
“那么你说,吊灯是谁熄灭的?难道不是凶手熄灭的吗?如果不是凶手熄灭的,那就是说书库里除了受害人之外,还有别人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去熄灭吊灯啊。”
“啊?这又是怎么回事?没人去熄灭吊灯吗?”久保田检事不由得叫了起来,随后又嘟囔道,“这怎么可能?”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古市署长也问道。
“是它自己熄灭的呀。”
这一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所有人都茫然若失,大家全都呆呆地望着田名网警部。
“是风吗?俄罗斯的谚语中倒是有‘贼风杀人’的说法的。”久保田检事不无调侃意味地说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还是有什么人,将灯芯部分降下来,然后吹熄的吧。”广濑医生也附和道。
“是啊。其实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并且总是钻在这个牛角尖里,怎么也钻不出来。我在设想凶手的行凶过程时,就是由于这盏灯的关系,总是想不通。于是我就回到原初状态,并将该灯排除在外,重新设想行凶的可能性。结果就想出了一种与作案时间相符合的情况来——尽管还并不怎么清晰明确。然而,吊灯熄灭这是个不容否定的事实,不能将其弃之不顾。只不过它也可能不是被人吹熄,而是自己熄灭的。后来我断定出它是自己熄灭的。”
“可是,吊灯里的煤油,到第二天也还剩下一半呢。那屋子又十分严实,没有透风的地方呀。”久保田检事加以反驳道。
“是的,煤油并没有烧完。好吧,我们就来列一下吊灯熄灭的原因吧。”
说着,田名网警部就在手边的那张大纸上如此写道:
1.煤油燃尽(充分条件)
2.吹灭(包括被风吹灭)
3.灯芯被压住
4.灯芯落到金属口以下
5.受到激烈震动
6.氧气被燃尽(包括被泼水等)
“大概就是这些吧。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说着,田名网警部又写了个“7”。
“啊,对了。还有煤油冰冻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巡查突然间插嘴道。
“对!就是这个!煤油冰冻时,吊灯也会熄灭。那天夜里两点钟,广濑医生所看到的,正是煤油因为寒冷而发生冰冻,从而导致吊灯熄灭的情况。你们在桦太生活的时间都比我长,煤油冰冻后油灯是怎么熄灭的,应该都比我更清楚才是。其实,也就是广濑医生所看到的那样。”
“嗯,说来也是啊。那天夜里可真够冷的。”
“是啊。根据记录,那天室外的气温低到了零下三十六度。或许是这种事太平常了,所以常年住在桦太的你们,根本没在意。反正我看到了燃尽的黑色灯芯,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经过调查,发现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灯油枯竭的时候,一是灯油凝固的时候。由于油壶里还剩那么多的煤油,那就只可能是后者了。那么,要到什么程度,煤油才会凝固呢?我是综合那个房间的各种状况,才断定吊灯是在两点左右熄灭的。然后倒推回去,那个房间里的暖炉,应该也熄灭了很长时间。于是就发现,由于早川有病在身,深更半夜地在那里待上两三个小时,不合情理。换言之,就能得出早在吊灯熄灭前,早川就已经死了的结论。
“关于暖炉已熄灭之事,是有事实证明的。将阿浅那天搬进去的劈柴数量和剩下的劈柴数量比较一下,就能估算出暖炉燃烧的时间。而据此得出的结论则是,暖炉是在十二点左右熄灭的。估计在此之前,受害人想到自己就要离开书库,就没再往炉子里添柴了吧。所幸的是,这一点能够得到证实,证据就是这份报告书。”
田名网警部将那天的室外察看报告书,摊开在了大家的面前。
“烟囱上积有薄雪。那天夜里,雪是十点过后停止的,在一点半又下了。后下的雪,能留在烟囱上而不被融化,就说明当时的烟囱已经冷透了。因此可以认为,暖炉里的火,至少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熄灭了。根据这些情况加以推理后,我就得出了凶杀案发生在十二点前后的结论。这样的话,之前一直相信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的山村常显,也作为嫌疑犯之一浮现出来了。”
“原来如此,”久保田检事说着,松开了抱在胸前的双手,“可是,广濑医生的尸检报告上,是将死亡时间推定为两点左右的呀。”
“是的。关于这一点,曾让我大伤脑筋。当然了,当着专业医生的面,我这样的外行这么说十分失礼,可是……我还是觉得广濑医生写的尸检报告,在死亡时间上有可能弄错了,至少并非是无可动摇的。其实,有关受害人的死亡时间,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专职法医,有时也会弄错。不好意思,对于广濑医生这确实是十分失礼。一个很好的实例就是,去年夏天,在东京千住,发生了一起五味达酱油店老板被杀的案子。当时担任解剖的是东京帝国大学法医教室的宫永博士,虽说事件发生在夏天,尸体腐化较快,可居然发生了将十六岁的少年与五十岁的老人搞混了的错误。那份尸检报告给我们的侦查工作带来了很大的混乱。所以说,即便是专职的法医有时也会犯错。何况……哦,当着广濑医生的面,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说着,田名网警部就看了看广濑医生。
“不,不。或许真如田名网警部说的那样亦未可知。因为我也好,若尾医生也罢,都好久没做过法医解剖了,很难说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广濑医生十分爽快地接受了。
“那么,为什么你们二位会出现这么大的差错呢?估计还是受了‘吊灯在两点钟的时候还亮着’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吧。既然凶杀发生在十二点前后,那么我的排查表中所留下的,就只有山村了。山村在十二点不到一点的时候,见过早川。他可以说是受害人生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大家的证言中都提到了山村回来时脸色刷白。而他本人则说是因为喝醉了,呕吐过。而一个出家人竟会杀人,并且杀的还是老朋友,这说起来都是反常的。
“据说他回去时,在朝玄关走去的时候,还朝书库方向走了几步。要我说,这就是山村在演戏了……往坏里说,这就是他阴险恶毒的小技巧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他想去确认一下自己在库门上弄的手脚——关于那扇门,我会在后面加以说明。这就是我的解释。那么,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
“那是为了一卷书,以及因此而起的怨恨。我去拜访过山村,他给我看了说是家传的、十分陈旧的藏书目录。那上面的大部分书籍,已作为借款的质押归了早川,其中还有些像宋版佛典那样的珍贵书籍。除此之外,我还在那上面看到一件更为宝贵的东西。虽说已经用墨涂抹掉了,但还是能看出写的是‘《大和·极乐寺缘起》一卷’。那书上有后醍醐天皇的亲笔题词,词为花山院大纳言师贤所撰,而图画出自土佐光行之手。我也问过五十岚,他说他就是为了这书才千里迢迢地从东京赶到桦太来的。
“这可是日本现存的唯一一本马越翁所藏之残卷啊,其价值在国宝之上。这一卷书,就是这次凶杀案的直接动机。这里早川编写的藏书目录,在写着‘高泽寺藏书’的地方,并没有这卷书的书名,仅在边框外写着书名《极乐寺缘起》,由此我断定这书虽然在早川这里,可并不真正为早川所有。也就是说,不是他买的,而是作为质押被放在这里的,甚至是借来的,只不过由于山村的先人去世了,就自然而然地保存在他这里了。估计山村曾一再要他归还,可他怎么也不肯放手。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到了早川的藏书随时都可能转手他人的地步,于是,山村就在那天夜里来做最后的交涉了。
“在此之前,五十岚和伊东都已经跟早川吵过架了,因此不会再次进入书库。而山村也非常清楚,早川的家人极少进入书库。于是,他就将那一卷书藏在怀里,带回去了。
“我去拜访他的时候,还问他是否看到文件盒,他想了一下说桌上没有文件盒。于是我就猜想他可能就是凶手。回来后,我又对他所说的话进行了分析。他为什么要撒谎呢?那是因为他偷了那一卷古书的缘故。这件事使他陷入混乱之中,恐惧又蒙蔽了他残存的良心,于是他就撒了一个谎。此外,山村还从文件盒中拿走了他自己的凭据,后来伊东又盗走了借条,所以文件盒上有山村的指纹,而伊东的指纹又覆盖其上。
“在明白了凶手是山村之后,也就能发现所有的间接证据全都指向他。可是,还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他是怎么从那个密闭的房间里出来的呢?或者说,他用什么方法在室外让那个插闩落下的呢?这个问题,曾让我伤透了脑筋。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啊。然而,虽说没有像‘哥伦布的鸡蛋’那么简单,可一旦明白过来后,就发现这简直和骗孩子的把戏没什么两样。其实,我也真是受了孩子游戏的启发才明白的。或者说,他那种做法还比不上小孩子的游戏呢。来,你们看一下这儿!”说着,田名网警部指了指窗外。
明亮的阳光下,孩子们正在忘乎所以地打雪仗。好几颗雪弹击中警察署的护墙板,留下了一个个白色的“包”。最先留下的“包”已经开始融化,很快就滑落下去,只留下一摊黑色的痕迹。
“久保田检事,你看,就是那雪球。”
“哦。”久保田检事点了点头。
“我也是昨天早上看到了孩子们的雪球之后,才注意到的。要在室外不落痕迹地落下插闩……在某本小说上是采用了钉子和细线。先用钉子固定住插闩,然后在室外抽动细线,拔出钉子。可是,那扇门上,并没有钉子所留下的痕迹。
“山村在行凶后,马上就面临被人发觉的危险。他立刻想到,必须让书库的门打不开。这样的话,还能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他不愧是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长大的。他知道只要让插闩自动落下就行了,于是他想到了利用雪的黏着力。好在这里雪到处都有。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书库,在厕所的洗手池里取了雪来。虽说会在那儿留下取雪后的痕迹,有一定的风险,但也顾不上了。他用雪将拨开了的插闩固定在门上。当时室内尚有余温,因此,用不了一分钟,雪融化后就会因自身重量掉落。这时,插闩就会自动落下,而插闩上沾着的雪,会很快地完全融化干净。由于我生长在温暖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雪的功能。这也可以说是一大悲哀吧。其实,即便掉落的雪并不能完全融化,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桦太寒冬里,有一点雪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到此为止,可谓是天衣无缝。可是,他还是留下了一处败笔。那就是,他没工夫将抓过雪的手擦拭干净。他用湿漉漉的手关书库的门时,无名指和中指在门把手的里侧留下了痕迹。
“早川是旷代罕见的书籍爱好者。国外称作Bibliomania。大槻文彦博士将其译作‘珍书颠家’。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书籍的魅力要远远大于金钱和宝石。古今东西,就有多宗因为书籍而犯罪,甚至杀人的案子。受害人早川是个书痴,而凶手山村也是个无可救药的书痴。这个悲剧的起因就在于此。由此也可见,书痴那种常人所难以理解的心态,是十分凶险、可怕的。
“最后所剩下的问题,就是拨火棍上没有指纹的事了。一开始,我以为凶手戴着手套行凶。可这个案子显然是突发性的,不是那种早有预谋的。如果凶手正巧戴着手套,那就要设定其为穿西服的人。可一般来说,手套也是放在大衣或衣服的口袋里。那天穿西服的人,只有伊东一个。可他的手套是崭新的,没有一点可疑的痕迹。我心想,凶手总不会事先准备了什么布吧。可是事实上由于山村是个和尚,衣袖特别长,他正是用衣袖裹着拨火棍行凶的。由于他又是个隐忍的僧人,所以这方面也造成了我判断上的又一个盲点。
“这个发生在雪夜,又利用雪作案的事件,终于告破了。案子本身也充分体现了地方特色,真是发生在寒冷地区,充分利用了寒冷特点的犯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