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三)三个男人

阿常前脚刚出去,阿浅后脚就被叫了进去。

这个老婆婆,看年龄已经六十好几了,一副在殖民地居民身上的常见模样:历尽世道沧桑,可内心依旧十分坚强。现在,当着可怕的警察大人的面,战战兢兢的,无论问她什么事情,她都只能说出自己想说的一半。田名网警部从她的话中弄清了两三个无关紧要的情况。

那就是,那天阿浅搬了多少劈柴进书库;什么时候给书库里的火炉生火的;吊灯油壶里的油,是加得满满的。

阿浅走出去后,田名网警部“哎——”地长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有什么收获吗?”古市署长问道。

“一无所获。”田名网警部没好气地说道,随即又转向检事问:“久保田检事,指纹的分类出来了吗?”

“哦,已经安排了,但是,这儿可比不上警视厅的鉴定课,也不知道能否指望得上。”

“哪里,哪里,能给分析一下还是很有帮助的。一会儿回到署里,请给我看一下……下面,询问一下伊东……请叫他过来吧。”

伊东长着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皮肤被海风吹成了紫红色,四十来岁的年纪,结结实实的身体,一看就是个生活在船上的人。他严严实实地穿着双层制服。

“我是伊东宪助。”

“我是警视厅的田名网。杀害早川的凶手还没找到,所以想得到你的配合。”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那天夜里两点钟前后,你们都起来小便过,那么,在此之前,你是否因异常的声响而惊醒过呢?”

“没有呀。”他颇觉奇怪地看着田名网警部。

田名网警部继续问道:“你起来小便时,书库里的灯亮着吗?”

“这个嘛……望月君说是亮着的,我可不记得了。”伊东边思考边回答道。

“据说那天夜里你跟早川吵过架,是吧?”田名网警部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脸问道。伊东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眨了两三下眼睛,但很快就低下头去。他那张紫色的脸膛上掠过了一道阴影。

“你在书库里跟早川说过什么,是吧?我想知道内容。”

“这个嘛……”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平时,早川会托我去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呢,也会买下他收集来的各种东西。最近,我需要一笔资金,就挪用了一点公司里的钱。因为我可能会在三月份换一条船,所以跟早川提出来能否通融一下。谁知他非但一口拒绝,还要我把以前借的一千来块也马上还给他。因为我给他办过许多事,所以我们之间一千块、两千块这样的金额,原本是不当一回事的。可他却说,要是不马上还的话,他就要把我挪用公司钱的事给捅出去,所以我不由得火冒三丈……”

“于是就操起了拨火棍!”

“哎?没有的事。我可没杀他。当然了,要说早川这家伙,还真是谁都盼他死的……或者说,要是有人将他吊起来,说不定我会去帮着拉脚的,可是……”说到最后,他居然苦笑了起来。

“那么,他到底是谁杀的呢?”

“……”

“望月说,你半夜三更从那扇门里出来过的。”

“他、他是为了掩盖他自己才这么说的吧?”

“可是,你除了挪用公司公款外,还干了些别的见不得人的买卖吧?走私啦,贩卖毒品啦……”

“……”

“早川知道你的底细,而这次正是让他永远保持沉默的好机会,是不是?当然了,望月也有相应的动机,五十岚那天夜里也跟早川争吵过。可是,你在半夜里醒来,当时书库又只有早川一个人。所以你就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趁他不备,给了他致命一击!你说!你是怎么把门给锁上的?”

伊东像是害怕得不行,身体渐渐地颤抖起来,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也在瑟瑟发抖,嘴巴半开半闭,眼睛怔怔地盯着空中的某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求救似的将目光挨个投射到在场之人的脸上。

“还有呢,伊东!你写的那张三千日元的……就是你写给早川的那张借条,不见了。”

“……”

“除了金额之外……还写着如果你不能按时还款,就必须移交相当之物条件的……那张借条呢?”

“烧了。”伊东回答道。他的语调中呈现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想来也是如此吧。”田名网警部说着,抽出一支香烟。伊东也显得满不在乎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丝来塞入烟斗,并点上了火。田名网警部透过烟雾看了他一会儿,舒缓了脸上凝重的表情,说道:“你是有嫌疑的,因此暂时禁止外出,一切都要听从警方的指示。公司那边,我们会通知的。”说完,就让他出去了。

伊东走后,田名网警部嘟囔道:“尽是些刺头啊。”

“你是怎么知道那张借条没有的呢?”久保田检事也抽出了一支香烟,问道。

“啊,你说那个呀。来,看看这个吧。”说着,田名网警部就把压在书籍下面的一大张“小丑帽”抽了出来,摊开在桌上。

“请看。这儿不是用铅笔随手写了两三个‘¥3,000.00’吗?”

“这不是什么书的价格吗?”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这下面还潦草地写着POSER呢。很显然,这是在和伊东说话时无意中写下的。我调查了一下,发现早川还真有这么个习惯。尽管不知道早川已经借给了伊东三千块,还是要借给他三千块,可我能猜到,那天夜里他们讨论过三千块钱的事情。还有就是看了那个文件盒才明白的。那里面有两三个装有借条的信封。有一个信封上写着‘伊东¥3,000.00三月末’的字样,里面却没有借条。估计是早川在跟伊东说话时,将借条拿出来给他看了吧。并且在后来放入文件盒时,没将借条放入信封,而是将其放到了最上面。第二天破门而入时,伊东趁着大家惊慌不已的时候,手脚麻利地将其抽走了,尽管他刚才只说是一千块。”

“既然是这样,那么他在行凶时,为什么不拿走呢?”

“谁?”

“伊东啊!”

“啊哈哈哈,伊东不是凶手。至少就目前而言。”

“哎?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对他那样的话呢?”

“我现在就是要让伊东和其他人觉得我们在怀疑他。”

“啊……”古市署长一脸疑惑地问,“这么说,你也没看到过那张借条了?”

“没看到过。”

“好吧,三千块的具体金额就算了,你还说了什么‘移交相当之物’……”

“啊哈哈哈,你说这个呀。是我瞎猜的。像早川这样的家伙,又怎么会凭空借给别人三千块钱呢?啊哈哈哈。”

最后接受询问的是五十岚。

伊东说那天夜里是五十岚上厕所回来时将他吵醒的,可在五十岚的陈述中,伊东在此之前就一直是醒着的。而五十岚与早川的争执,也是为了钱。

“他大老远地把我从东京叫来,可到头来开出了叫人无法接受的天价。其实我也就要他那本土佐光行的《极乐寺缘起》。光是这一本,就抵得上其他一百本了。谁知他还翻老账,说起以前不愉快的事情来……伊东上厕所回来,我是知道的,可中间睡着了,不知道他到底出去了三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最后一个进入书库的,我觉得应该是山村吧。”以上就是五十岚的陈述。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煤油灯也点了起来。大家似乎都已经疲惫不堪,只顾一个劲儿地抽烟了。

针对五十岚的询问结束后,田名网警部终于站起身来。然后,他去伊东和五十岚睡的房间查看了一下,接着又查看了望月的房间。突然,田名网警部问一个身穿和服的人:“刚才望月是穿着大衣出去的吗?”

“没有啊。天气暖和了,再说他又走得很急。”

“哎?没穿着大衣出去吗?嗯。”

田名网警部沉吟片刻之后,突然朝厨房走去,问正在准备晚饭的阿浅道:“你知道望月的大衣哪儿去了吗?”

“哦,您说望月先生的大衣吗?就在老爷去世的那天早晨,送洗衣店去洗了呀。”

“送去洗了?哦,阿浅,当时送去洗的,只是大衣吗?”

“不,还有睡衣也一块送去了。”

“哦,还有睡衣!”田名网警部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望月为什么要在桦太的大冬天里,并且是案发那天的早晨将自己仅有的一件大衣送洗衣店去洗呢?田名网警部对此深感疑惑。从早川家出来后,他去洗衣店看了看,发现那件大衣还有睡衣都已经洗好了,正在用熨斗烫呢。

“发现什么异常吗?”田名网警部问道。

可洗衣店老板只是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