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一)严寒杀人事件
“喂喂,是啊。我是田名网……是的,我还在警视厅呢……哦哦,您是久保田检事吗?哦,来这儿了……哦哦,是这样啊。是的,我当上外公了。我女儿嫁到这儿来了嘛……久保田先生,您好啊……嗯嗯,我就是特意申请休假来看看外孙的呀。哦?出了凶杀案了……不至于非要拉上我吧……行啊,行啊……您过奖了。那我就露一下面?哪里,哪里。”
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之后,田名网警部走出了电话间。
“出什么事了,外公?”
“喂喂,怎么连你都突然叫起外公了。拉倒吧,虽说我有了外孙,可也没有立刻叫人外公的吧?”
“可是,他爸,刚才在电话里,你自己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啊哈哈哈,被你听到了?”
“你那么大声,还听不到吗?我还担心吵醒宝宝呢,这不是刚睡着嘛……”
“嗯嗯。”
田名网警部用大手捋了一把脸庞,一屁股在火炉前坐了下来。
“有案子了?”
“嗯,是啊。唉,都来到桦太了,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个歇口气的机会……”
“就是前一阵被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倔老头吗?”
“啊,是啊。我推托过一回了。可原先在东京地方法院的久保田,来这儿当检事了,这回就是他打电话来的。唉,要说这日本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啊。”
这位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系长,田名网幸策警部,被报社记者和熟悉的人称为“网兄”,这次休假,来到了惠须取。
惠须取,这个发生了凶杀惨案的小镇,位于北纬五十度的国境往南一百多公里的西海岸,面朝北冰洋,镇上只有一条沿海岸线的大道。大正时代末期,桦太造纸公司曾以其雄厚的资金实力在这个从密林中开辟出来的小镇上,建造造纸厂,开煤矿。
田名网警部乘坐警察署派来迎接他的狗拉雪橇,来到了被称作“下町”的街市。这天十分难得,是个无风的大晴天。雪橇在“针叶树墙”间跑得飞快,将橇底滑板压出的、让人听着十分舒畅的吱吱声和丁零零的铃铛声抛在了后面。
警察署是一幢原木构建的建筑,地板很高,由沙俄时代郡公所改建而成。听到了雪橇的铃铛声,署长便亲自迎了出来。
“啊呀,辛苦了。劳您的大驾,真是不好意思啊……”
“哪里,哪里。”
田名网警部一进屋,就感到火炉的热气直扑自己那被冻得发僵的脸蛋。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用手用力地搓揉着自己的脸蛋。这时,久保田检事起身出迎,并伸出了手来。
“啊呀,好久没见了。挺好的吧……”
“你也好啊。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你啊。怎么说来着,你的孩子在造纸厂工作?”
“是啊,大女儿嫁到这儿来了……”
“哦,是这么回事啊……刚才听古市君说过……一来是想见见你,二来也想听听你的意见,所以就打电话给你了,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啊哈哈哈。你看你说的,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是啊。从前那些报社的记者总说,只要去找‘网兄’,准有案子。所以不都追着你来吗?”老同事古市署长说。
“你说反了。是有案子,我才去的,不是我去的地方总有案子。照你这么说,我不就成了凶手了吗?啊哈哈哈。好吧,我既然来了,就了解一下案情吧,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就算是增长一点见识吧。”
“这是个十分棘手的案子。凶手干得滴水不漏,门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简直可以当作‘密室杀人’的样板了。”久保田检事气鼓鼓地说。
“要是在本部的话,有鉴定课帮衬着,我们还能干点事,可是在这儿……”
“那是个无比刻薄的倔老头,人人都讨厌他。就连他老婆,也是看到他就头疼。虽说不经过彻底调查还很难说,可似乎他在金钱方面也挺遭人嫉恨……反正这个叫早川久三的老头,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夜晚被人杀死了……”
如此这般地开了个头后,古市署长就将案发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桦太冬天的早晨,总是来得比较晚。那天也是如此,到了九点钟,太阳才刚刚露面。
久三老人平日里总是天没亮就起床了,今天却很特别,到了这个时候似乎还没起床。
到了十点钟,他还没到茶间来,他的妻子首先就感到奇怪了。
“老头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停下了正在盛饭的手,不由得嘟囔了起来。已经坐在餐桌旁的五十岚和伊东也都觉得有点奇怪。
“还不来吃早饭,真是稀罕啊……”
“就是呀,望月,你见过老板没有?”妻子阿常朝门槛外喊道。
“没有。今天早上,我还没见到过他呢……也许在书库里?”
“也许吧……可是,那儿还没生火呀。你去看一下吧。”
望月出去了。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他说:“书库的门反锁着,可里面也没人应声。”
“没人应声?”阿常不由得直起了身子。她心想,老头子近来心脏不好,书库里还没生火,他会不会因寒冷而导致身体麻痹什么的呢?想到这儿,她坐立不安起来。
伊东、五十岚、望月和阿常四人匆匆吃过早饭后,就一起去了书库。见那把只能从里面开关的门锁确实锁着,那门又十分厚重,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大家一看不把门弄坏是打不开了,就找来了撬杠,开始不顾一切地撬起门来。虽说这时已经不顾惜门是否会被撬坏了,可那门还是很难撬开。大家撬得额头冒汗,总算把门弄坏了,进去一看,发现之前的担心很不幸地变成了事实:早川久三深深地陷在他那把安乐椅中,耷拉着脑袋,死了。
“啊!老头子!”阿常扑了过去,可刚要去触碰他的身体,却立刻又像触了电似的跳开了。大家全都吓了一跳,走近一看——
“……”
全都噤若寒蝉,呆若木鸡了。
久三的身上并无搏斗留下的痕迹,头上还戴着帽子,像是在打瞌睡似的坐着。可是,从脑袋到脸颊再到脖子上,却牢牢地沾着黑血。脚边滚落着一根铁制的、非常结实的拨火棍。看来他是受到了十分沉重的打击而死掉的,因为那根拨火棍已经稍稍有点弯曲了。
书桌上放着一个皮革的小文件盒和一两本日本书。一张写了一半的“小丑帽”,旁边滚落着铅笔和钢笔。大家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后,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赶紧跑出去给警察打电话。
从书库回到茶间后,大家的脸都白得像纸似的。并且,一个个的全都心神不定。
昨天晚上,早川家总共来了三位客人。
其中之一,是五十岚新造,他特意从东京过来买早川的藏书。他是久三老人少年时代,还在东京旧书店里当学徒时的同事。后来,久三来到刚被日本占领不久的桦太,创立了自己的家业。新造也不含糊,在神田拥有了一家自己的旧书店。这次,久三打算将自己庞大的藏书全都处理掉,所以才将五十岚这个老朋友叫到了桦太来。然而,久三生性暴躁,昨晚就是为了一点小事,把正在哼唱谣曲的五十岚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
第二位客人,是桦太航路“第二惠须取丸”的伊东宪助事务长。当年久三身体还十分强健时,曾去北海道那边搜寻旧书,他们就是那会儿认识的。可是近来,久三把他当作用人使唤了。
由于久三的自尊心极强,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所以尽管他还患有心脏病,可只要一激动起来,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极尽讽刺挖苦甚至恶毒咒骂之能事。对于身份低于他的人或用人们,他的态度更是与专制君王差不了多少。昨晚他就将伊东骂了个狗血喷头。
第三位客人,是附近高泽寺的和尚,年纪轻轻的,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世袭的住持了。
这三位,再加上也分不清是雇员、书生还是助手的青年望月,一共四人,一起在久三家吃了晚饭。除了主人久三以外,另外三人都相当能喝,后来确实也都喝得晕晕乎乎了。于是他们先是自吹自擂,后来又开始唱曲子。可就在这时,估计是在十点半左右,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久三突然对五十岚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说,新造,别的都好说,就是那卷《极乐寺缘起》不能给你。再说那玩意儿是不能用来换钱的呀。”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有坐在身旁的五十岚一人能够听到。这时,伊东已经唱起了小曲,和尚和望月给他用手打着拍子。
“我说久三,要是这样的话,你大老远地把我从东京叫来干吗呢?老实说,我就是冲着《极乐寺缘起》来的,要不然,谁肯来桦太这个鬼地方呢?”
“啊?怎么着,新造。‘桦太这个鬼地方’?哼!你要是不愿意待,就请便吧!明天就有船。”极不愉快的久三可不仅是说说而已,他扔下酒杯就站了起来。
“哎!你看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喂?”五十岚原本是个为人谦恭的商人,可这会儿酒已上头,也憋不住了,边说着话,一边就要站起身来。
“别介,别介。五十岚——”高泽寺住持山村常显隔着餐桌劝阻着。
久三出去后,屋内一度陷入冷场,但很快就恢复了酒席所特有的活力。
不一会儿,伊东站起身来,在茶间跟久三说了些什么,像是在恳求他,但久三显得很不耐烦,随即进入了书库,伊东也紧随着进去了。书库的门半开着,从里面传出很大的说话声——是久三在痛骂伊东。随后就是“咣当”一声关门声,和“咚咚咚”的脚步声——伊东神情激动地回来了。
“真是个倔老头!”伊东恶狠狠地说道。
“哦,啊哈哈哈……”五十岚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大笑了起来,并将酒杯递给了伊东。于是,他们两人又开始推杯换盏起来。一边喝着,一边还一会儿握手,一会儿搂肩,还扯开嗓门不停地说着什么。这时,和尚山村脸色刷白,晃晃悠悠地回来了。他刚才像是去上厕所了。
“啊呀!大师父,你这是怎么了?”看到他这副样子后,五十岚吃惊地问。
“太难受了,全吐掉了。没事儿,马上就好了。好久没这么喝大了……”
“哦,已经十二点了!”说着,像是酒已经醒了的山村站起身来。五十岚和伊东想留他可没留住,于是,他们也站起身来,一同去送他了。
离玄关十米左右的过道尽头处,有一扇书库的小窗。窗里透出微弱的灯光,看来久三还在里面。
“哦,对了,对了。”正要下台阶的时候,山村像是想起了什么,朝书库方向走了一两步,随后又像是改主意了,穿上他那双套了防雪护罩的高齿木屐,走了。
“啊,雪停了哦。”
屋外传来了山村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