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疯子 一
赤泽医生所经营的私立脑医院,位于M市郊外的一座并不太高的红土山上。背后是茂密的杂树林,前面可俯瞰到一条通往火葬场的大道。医院是老式的平房建筑,形状就像一只趴着的巨大蜘蛛似的。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场惨不忍睹的大悲剧发生之前,这个赤泽脑医院朽烂不堪的木板围墙内,就已经弥漫着肉眼看不到的瘴疠般的不祥之气了,或者更具体地形容,它就跟立柱被虫子蛀空的屋子似的,已经摇摇欲坠,趋于没落了。
赤泽医生一贯认为,看护精神病患者是极为困难的。一方面,许多患者会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动机,甚至没有动机,就突发暴行、逃跑、纵火等恶性行为;或毫无理由地企图自杀;或因情绪抵触而绝食、拒绝服药等。这些举动无论是对于看护人员还是对于整个社会而言,都十分危险。因此,为了将他们与社会以及自由生活隔离开来,给予他们充分的监护,让患者得到精神上的安定,就必须得将他们收容在具有相当组织功能的医院中。从另一方面来考虑,由于精神病患者与普通患者或伤员不同,他们往往不认为自己有病,也对不知何时将会降临的各种危险茫然无知,故而也不会照顾自己。因此,对他们的看护,就需要特别的细心与热心。所以比起大规模的医院来,将他们置于照顾周到的家庭般的场所,即施以所谓的“家庭看护”,就更有效,也更能贯彻看护的“一对一”原则。
赤泽院长的祖上,出自堪称日本家庭看护之大本营的京都岩仓村,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折中了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看护形式,创办了家庭式小医院。可是,要实现一名患者配备一名看护人员的目标,费用自然会很高。第一代院长当家的时候,总算是太平无事地过去了。传到了第二代,医院就有点支撑不住了。而如今,传到第三代的时候,就几乎是家财用尽、濒于倒闭了。
新时代到来后,尤其是市立精神病医院的落成,使得赤泽脑医院内原本就不多的患者更是日趋减少。随着胸前挂勋章的“将军”和伟大的“发明家”一个两个地从热热闹闹的病房里撤走以后,那儿就再也听不到雄壮的歌声了,整个医院莫名其妙地变得惨淡寂寥,尤其在寒风瑟瑟的夜晚,更是让人觉得瘆得慌。于是看护人员也开始两个三个地请假,逃一般地离开了。眼下就只剩下一个年龄五十开外的老看护人,照料着三个家里已经没人接管的精神病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兼管药房的女佣。再加上院长夫妇的话,男男女女总共七人,在此光秃秃的荒山上维持着生活,实在有些阴森可怖。
空关的病房越来越多,蜘蛛开始在紧闭的窗户上筑巢,积满了灰尘的榻榻米上也生出了绿色的霉菌,而赤泽医生内心的焦躁也愈演愈烈,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在拾掇那些不知何时喜欢上的盆景时,他会一不小心将刚冒出的新芽全都掐掉。在查病房的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地狂躁起来。这些还算好的,因为不久之后,他开始将内心不断膨胀的烦恼和焦虑转嫁到了患者的头上,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出气筒。
“你这个疯子!”
“笨蛋!傻瓜!你的脑浆子该换换了!”
他竟会劈头盖脸地对患者说这些话,吓得一旁的看护和女佣面面相觑,比起患者来,他们更担心院长的精神状态。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被院长如此破口大骂的患者,反倒一声不吭,他们像是在琢磨这些话的意思,全都翻着白眼缩在角落里。
这三名患者都是中年男子。他们当然都有自己的名字,可到了这里之后,就被人以绰号相称了。
住在一号病房的患者,叫“咚咚”,他的习惯是每天靠在病房的窗户旁,不是数着开往火葬场的汽车数量,就是望着电线杆上的乌鸦发呆,并不停地用右脚尖“咚咚”地踢着面前的护墙板。他的这个习惯极为执拗,以至于在他经常站立的窗户下方的榻榻米处,由于他每次“咚咚”地踢护墙板时脚底的摩擦,席草都起了毛,倒竖起来,出现了一个V字形。
住在二号病房的患者(在此说明一下,由于患者减少了许多,为了便于护理,已将原本分散在各个病房的三位精神病患者全都移到靠近主屋的一、二、三号病房中。剩下的四号到十二号的病房已经全部腾空)被叫作“歌姬”。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男人喜欢穿女人衣裳,并没日没夜地用哀婉的“女高音”,唱那些估计是他没发疯那会儿学会的过时流行歌曲。唱完之后,还会自己一个劲儿地鼓掌,喊“再来一个!”,然后莫名其妙地嘿嘿傻笑。
住在三号病房的患者,叫“伤员”,他当然没受什么伤,只是自称受了重伤而已。他满头满脸地缠着绷带,仰面朝天地躺在房间的正中央,说是要绝对静养。偶尔有看护人员走近,他就会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若是别人要想触摸一下他的“受伤部位”,他更是强烈拒绝。可他倒是十分听院长的话,时不时地接受院长给他换绷带,故而还能勉强保持清洁卫生。
上述三位患者,应该说都还算是温和开朗型的,他们毫不在意赤泽医院是否会倒闭,每天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日子。但是,随着医院的看护工作越来越马虎,伙食越来越差,他们那原本温和开朗的脸上,到底也透出了一股阴郁之气来。而这时一旦遇上了院长那偶尔爆发的狂暴,便会异常敏感地激起反应,从而酝酿成风起云涌般的险恶气氛。最后,终于汇成一股强劲的龙卷风,无情地吹垮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赤泽脑医院。
这是一个异常闷热的早晨,也不知为什么,从一大早起往火葬场方向开去的汽车就接连不断,将这座光秃秃的荒山的山脚完全笼罩在尘埃之中。
老看护人员鸟山宇吉跟往常一样,在六点钟醒来后,嘴里叼着牙刷,走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他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朝运动场那边瞟了一眼,发现木板围墙角落里的那扇后门开着,他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定了身躯。
在此,有必要稍加说明一下。赤泽脑医院总占地面积约五百五十坪,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板围墙。围墙里面则是诊疗室、药房、院长夫妇及其他家人居住的主屋,以及折成直角的病房从三面将一百五十坪左右的患者运动场围在了中间,运动场的另外一面直接由木板墙围着。靠近病房的木板围墙处,有一扇刚才提到的后门,外面是一片杂树林。由于这道门直通患者们的运动场,所以跟主屋的后门不同,它平时跟大门一样是上锁的,绝对不会任其敞开着。不过院长有时候也会从这扇门出去,到杂树林中散步。考虑到这一点后,鸟山宇吉心想会不会是院长出去了,于是便朝那儿走去。可是,就算是院长出去散步,这道门也不允许敞开,哪怕是敞开一会儿也是不允许的。鸟山宇吉心里这么想着,来到后门处,他惴惴不安地朝门外张望着。
一个人都没有。
看不到身影的小鸟们躲在树梢上啾啾地鸣叫着。听到了鸟叫声后,鸟山宇吉反倒察觉到了一件怪事,不由自主地将嘴里叼着的牙刷拔出来拿在了手里。
因为,“歌姬”每天一大早都会高唱“女高音”,今天却一声都没听到。不要说“歌姬”的“女高音”了,就连那执拗、烦人的“咚咚”声也听不到了。原本就显得空荡荡的那一排病房里,悄然无声。在明亮的朝阳下,这种死一般的寂静,直叫人不寒而栗。真静啊。太静了。在这一派寂静之中,鸟山宇吉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从低到高,从慢到快。
“不、不好了……出事了!”鸟山宇吉不由得嘟囔了起来。他脸色发白,弯着腰朝病房跑去。
一阵“哗啦啦”“咣当当”的开门关门声之后,就只听到鸟山宇吉在用颤抖的声音叫喊道:“院长……不好了……出事了!”他从四号病房跑到一号病房,紧接着又跑过走廊,踉踉跄跄地跑向还没人起床的主屋。
“不好了!不好了!病人全都逃走了!”
不一会儿,屋内就响起了惊慌失措的人的走动声。
“院长怎么了?院长呢?”
“在对面房间里睡着呢……快去叫他起来!”
“没在对面房间里呀。”
“不在吗?”
“反正病人全逃走了!”
“空病房里呢?”
“都没有啊!”
“把院长叫起来……”
“可是院长也不见了呀。”
不一会儿,看护人鸟山和赤泽夫人还有女佣他们三人就全都衣衫不整地跑到了运动场上。
——不好了!这么着可不行啊!
鸟山宇吉领头的这三个男女,立刻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从病房内到杂树林,分头寻找开了。可是,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都没有找到。很快这三人又聚集在后门口处,已经急得快哭了。
“可是,院长他到底怎么了呢?”女佣战战兢兢地问道。
受到了惊吓的乌鸦们,在树梢上一齐发出了不祥之音。
鸟山宇吉的膝盖直打颤,他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突然,他惊叫了一声“啊呀!这不是……”,身体就往前倾倒了。
大家一看,只见靠近木制后门里侧的地上,果然有个像啤酒瓶似的东西被摔得粉碎。大家仔细看了才认出,那是病房厕所里常备的放防臭剂的玻璃瓶。并且在那附近,还一点点地洒落着紫黑色的液体。女佣叫着问道:“鸟山,这是不是拖什么东西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啊?”
赤泽夫人用手指指着地面,发现确实有一道重物被拖过的痕迹,模模糊糊的,一直延续到病房那边。而跟随着这道痕迹的,则是滴滴答答的紫黑色液体……
三人屏住了呼吸,一声不吭,连滚带爬地追寻着痕迹,很快就寻到了木板围墙边病房外的厕所里。厕所里没铺地板,是水泥的地面。当三人朝厕所张望了一眼后,就立刻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惨叫,他们的身体就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厕所里是一片血泊。血泊正中间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赤泽院长。他还穿着昨晚的睡衣,可那模样真可谓惨不忍睹。他满头满脸都是割伤——估计就是被那些还在血中发着冷光的玻璃瓶碎片割开的吧,已经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叫人无法直视。他的前额与头盖骨之间,被开了个大洞,脑浆已被取出,脑袋里空空如也。可那被取出的脑浆又到哪儿去了呢?不知道。附近哪儿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