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李怡诺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坐到爸爸床沿。

年初搬到胖房东的601室时,因为李怡诺和李立的年纪都大了,把李怡诺换到和奶奶一间房住,李立和爸爸一间。两个月前搬来这里,李怡诺坚持换回去。李善斌说了几句,李怡诺不声不响拿一双眼睛看他,他便讷讷停了嘴。每天晚上熄灯之后,这间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提醒着彼此,某个时刻越来越近。

如今这张大床终于空了。

李怡诺不知道它会空多久。

她其实是知道的。

李立出生那段时间,她仿佛在炼丹炉里走了一遭,灼烤出一双洞察世情的火眼金睛,她明白的事情远比李善斌以为的更多。当然也有不知道的,比如爸爸现在在哪里,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警察是不是也不会知道?李怡诺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苦笑。警察的反应速度太快了,下午她的那点保留,能为爸爸争取多少时间呢?

李怡诺在大床上坐了十分钟。在这五尺之地,她更能感受到李善斌的心意,褐色如大地般绵密坚实的心意。人已远去,这沉凝的心意仍在,仍能为她的指引。她拉开床头柜,那里是李善斌留的款子,她慢慢数了一遍,取出几张捏在掌心,回到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如此往复,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李怡诺拿着钱去襄阳路服饰市场,扑了个空。襄阳路市场六月三十号永久关闭这事,全上海传得沸沸扬扬,李怡诺却忘记了。她转去七浦路,服饰大楼里低矮的空间压得她喘不上气,完全享受不到购物的乐趣。

“还是襄阳路好。”她对发根半白的胖阿婶说。

“好么当然是襄阳路好,但有什么办法,我们就是刚刚从襄阳路搬过来的呀。”

胖婶抱怨到一半,转口称赞李怡诺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她家的衣服美极了,简直是专门给李怡诺设计的。

“小姑娘你有心事啊,你这个年纪老阿姨知道的呀,年纪小么就是好,老阿姨想有你这样的心事都不行咯。不过我再年轻都没有你的人样子,发愁追你的男孩子太多了对不对?”

胖婶的男人来送货,被一把揪牢胳膊上的一块皮。

“死眼乌珠缩回来!”

李怡诺把挑的衣服披在胸前:“阿叔,你看我穿这件好看?”

男人憨憨地笑。

“半只脚入土的老男人屁也不懂。”胖婶骂完再转口,“不过你穿这件哦,从八岁到八十岁男人通杀的呀。”

“八十岁男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怡诺放下衣服,瞟一眼男人,把两口子扔在后面,跑到其他摊位挑了件褶皱小粉裙,再转回来,杀掉标价的一多半买下先前那件,刚好用完带出来的钱。

李怡诺到家不吃午饭,空着肚子冲了个凉,换上全身的新衣服,在只够映出半身的镜子前局促地转了个圈。她双手撑在洗脸池上,凑近去看自己的脸,直到镜子里只剩下黑漆漆的双瞳,四目相对,彼此都似不认得。

李立在外面“咚咚咚咚”砸门,已经敲了很久,说姐你快出来我憋不住。李怡诺把卫生间打开,李立扎进来推她出去。李怡诺轻轻笑一笑,把簪子往头上一插,便出门去了。

午后最烈的太阳让行人放低眉眼,瞧见了一身新衣的李怡诺,便又抬一抬。她穿过一大片鱼龙混杂的区域,像云豹在灌木丛优雅行进,似有一支乐队隐在人间幕布背后,为这让人觊觎的美丽,奏乐。

她走上大路,右转,下个路口,左转。心路于脚下延伸,左曲右折,越走越快。十分钟后她拐进一个工人新村,看见了废品回收站门前的那团阴影。

那团阴影是一个人,他动起来,对少女露出晦暗的笑容。

“离我弟远一点。”李怡诺站到老头面前。

老头缓缓摇头。

“干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家?”李怡诺抬手轻拭额上的细汗,眼眶微红。

“日头怪烫人,进到荫头里说吧。”

各种各样的废旧物品和老头一起,散发出浓厚的陈腐气味,李怡诺却一步就迈了进去。

“和你妈真像。”老头把佝偻的背抬起来。

李怡诺咬着嘴唇往侧面挪了半步,再多也没空间,那个方向堆了一扎一扎捆起的烂纸板。刚刚站进来,要是就这么退出去,未免露怯。

老头看着她笑了。

“别再跟着我们,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只管做我自己个份子里的事情嘛。”老头慢悠悠地说,像是在对李怡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我做不得的吗,我不是为自己,我为了孩子,为了俺们薛……”老头的声音含混低沉,李怡诺努力分辨着,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老头忽然停下来,瞧着李怡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这眼神让李怡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挑起一瓣眉毛问:“你爸爸呢,去哪里啦,他过得还好不好?”

“他好得很。”李怡诺恶狠狠说,眼眶却红了。

“哦,那就好。”老头点点头,仿佛完全相信。

“不过呢,你来这里也没有用的。事情来了,你挡不了。”

李怡诺又退了半步,靠在那堆破烂纸板上,一时失去了气力。

“要怎么样才能放手,你说,说个条件,总有条件的对吗,我……答应你。”

这句软软糯糯的话说出口,老头的眼神就变得黏滞起来,那目光化作了软体生物,在李怡诺皮肤上爬动。

“你和你妈真像,”他又一次说,“但你比你妈长得还要好。”

李怡诺反手撑在烂纸板上,那里软绵绵毫无支点。对面的那句话和背地里的心思,像阴影里的毒蛇,沿着她的脚脖子缠绕上来。可她竟似又涌出力量,重新站直身子,往老头的方向迈了一步,然后顶着混浊的目光,又迈了一步。

老头呵出的气直喷到了她脸上。

李怡诺双肩舒展开,从脖颈到胸膛再到腰肢的曲线,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忽视。她看着老头耸动的喉结,把心里那个开关狠狠按下去。视线上移,四目交接之时,在对面混浊粗短的喘息之间,她吐了一口气,把少女的气息吹拂在老头的口鼻间。

“你别再找小立了,要找,你就找我。”

老头把脸凑上去,他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心脏跳得快要犯病。李怡诺偏过脸,让他的嘴碰着了脸颊。

老头发出意义难明的嗬嗬声,猛地回身把卷帘门拉下来。

“别拉到底,留点光,我怕黑。”李怡诺轻声说着,在老头弯下腰的背后,拔下簪子握在手里,让长发披散下来。

卷帘拉下大半的废品回收站里,传出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在开头的那几分钟里,仿佛这间黑屋子里只有老头一个人在表演。直到少女开始发出微弱且不坚定的抵抗声,某一刻她似乎高声说了一句“不”,但又被压了下去,动静随之大起来,伴随着衣物的撕裂声。

突然之间,一声尖叫响起,那声音从黑暗里穿刺出来,颤抖着挣扎着,久久不歇。

“别喊别喊,你干什么,别喊!”一个低促仓皇的声音试图把尖叫包裹住。

然而这是在午后的居民小区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人跑了过来。

卷帘门“咚咚咚”锤得山响,两三只手搭到门沿,正要合力把门抬上去,但门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震颤着顽固地停在原处。

尖叫止了,连同着门内所有的声音在这瞬间停歇,仿佛有海潮向后退,露出了底下的莫测深渊,这无声的涨落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空荡荡不知如何着落。忽然之间,分隔光暗的卷帘门下,涌动着黑暗的空隙里,一个身子翻滚出来,魔王的吐息里游出一缕轻烟,幽灵海里飘出一叶孤舟。

门外的人向后退,发出或轻或重的惊呼。在他们面前,把万物蒸出幻影的烈日照定一个少女,脸朝下看不清面容,支撑着要跪坐起来,却因剧烈发抖而格外艰难。她的腰脊倔强地挺直,轻薄的新衣几乎被完全撕开,零落地披挂下来。她的长发散乱着垂在地上,鲜血顺之淋漓而下。

人群炸开了。

“快叫救护车啊,叫警察呀。”旁边五十来岁的大婶喊起来。

女人们把李怡诺护在中间,卷帘门已经拉到底,老头被关在了里面。十分钟内,警察和救护车到场,带走了老头、李怡诺和几位目击证人。

老头被抓出来的时候双手抱头,大叫冤枉。警察把他拽出人群,拖上警车,短短十几米,他就挨了不少拳脚。

李怡诺在救护车上做着简单的头部包扎。声音在慢慢远离,世界仿佛灵魂出窍,万物升向高处,把少女一个人留在原地,得以享受这独属于她的安宁。

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她放任自己的思绪迁移,神情柔和。

李怡诺不曾想到,这份安定只维持了几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