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回来了” 第十二节
塔克洛班的形势非常恶劣。
克鲁格的第六集团军被“钉死”在一小块纵深很浅的滩头上。麦克阿瑟本想轻取一块进攻吕宋的踏脚石,却陷入了一个肮脏、厌恶、无法自拔的泥潭。日军牧野四郎的第十六师团,在铃木宗作的第三十五军和山下大将的第十四方面军的源源后援之下,作困兽之斗。战斗很快变成了泥泞和血污中的比阿克式的肉搏,美军士兵非常痛苦。由于菲律宾正处于台风季节,莱特岛在四十天中下了三十四英寸暴雨(合864毫米降雨量),溪水暴涨,山洪横溢,遍地泥浆,一天水雾,既无法用飞机,大炮也打不准。虽然陆军一口气夺占了五个飞机场。“海蜂”和陆军工程部队也铺上了拿手的有孔钢板跑道,机场仍无法使用。美国空军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日本空军却利用莱特岛纵深的水泥跑道机场和其他岛屿上的机场,日夜空袭美军。几个参谋和随军记者沮丧得几乎哭出来。
麦克阿瑟还在顽强地坚持着。
他住在莱特首府塔克洛班的普莱斯旅馆里,司令部设在二楼。萨瑟兰参谋长、肯尼将军和金凯德海军中将都在附近办公。菲律宾政府也在塔克洛班开始行使自己在群岛上的行政权力。这一带建筑物离圣彼得湾很近,前面飘扬着美国国旗和菲律宾国旗。麦克阿瑟口头上喊着让菲律宾独立,实际上也在利用菲律宾游击队打日本人,却连一辆吉普车也没给奥斯梅里亚总统,美军征用了塔克洛班最好的房子,却有意无意地忘了给菲律宾政府留下一桩象样点儿的办公楼。
一切的关键在于控制天空。
这是无法由人的意志来决定的。每天晚上,乔治·肯尼中将望着莱特岛上阴沉的饱含雨水的云天,祈求第二天能出太阳。然而天还没亮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等亮得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就转成滂沱大雨了。陆军工程队动用了所有的抽水机来排干机场的积水,但毫无用处。在同老天爷的较量中,人毕竟还很懦弱。
大雨使所有的人心情恶劣。粗鲁的士兵咒天诅地,聪明的军官想起历史上因为天气的好坏而成败的战役。有时候天气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一二七四年,蒙古可汗忽必烈派遣九百艘战船、四万名士兵渡海攻侵日本。七年以后,又派五千艘战船、十四万二千士兵再次越过对马岛和壹歧岛在九州博多湾登陆,皆因遇大台风而船毁人亡。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台风似乎总是偏袒日本人,难怪他们把它叫做Kamikaze——神风。
莱特岛登陆以后,麦克阿瑟疲惫已极。一个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一旦实现,当他看到多少年来卧薪尝胆,含辛茹苦,不屈不挠地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的时候,不由得心劲一松,简直会立刻瘫痪掉。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争一口气活着的。登陆当天夜里,麦克阿瑟对肯尼说,“噢,乔治,我累得连东西也咽不下去了。”塔克洛班滩头的戏剧性表演几乎耗光了“将军”的体力和精神。
第二天,肯尼因为要调度战斗机,早早就起来了,他毕竟比道格晚一辈。他走到“将军”门外的走廊上,对执勤军官说:“很抱歉,请转告‘将军’,我无法等着对他说声‘再见’。我要去空五军司令部去了。”
谁知那军官眉毛一扬:“啊,麦克阿瑟将军已经上前线两小时了。”
麦克阿瑟原来预计十天就可以拿下莱特岛,没料到牧野中将、铃木中将和寺内元帅死死不肯松手。大量日军和装备从维塞亚群岛、萨马岛、宿务岛和棉兰老突击增援莱特。因为岛屿之间的海峡很窄,利用阴雨和黑夜,每艘运兵船都超负荷运输,美军飞机一时无法阻断援兵。莱特岛的敌人越来越多。它又变成了第二个莱城和萨拉毛。美军进展以尺寸计,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战报。麦克阿瑟又陷在绿色的战争和绿色的泥潭里。但他一生见过的世面太多了。战局出乎逆料,他亦从容应付,丝毫不慌,一派大将风度。他没有下死命令让他的士兵去硬攻一个个敌人的坚固据点,他知道那样会徒然牺性士兵的生命而一无所获。急躁必然导致失败。他宁可等待,抓紧天晴的一小会儿时间,让他的飞机和重炮夷平日军的永久性火力点,然后才叫步兵冲锋。
他还清楚:他不能离开塔克洛班。他一走这次登陆就很可能垮掉。他已经把自己的战争机器改造成以他为核心的庞然大物。离了他,整个机器都无法运转。
他比谁都清楚:莱特之战和将来的吕宋登陆,一切都取决于天空。所以他天天往肯尼的司令部跑。因为无法在危急时刻配合陆军作战,肯尼深感失职羞愧。麦克阿瑟就给肯尼打气。麦克阿瑟对年轻的空军司令官说:“我注意到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石墙’杰克逊垂死的时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A·P·希尔,更好地训练他的步兵吧。真凑巧,一年后,当罗伯特·李将军死的时候,他的遗言也是:希尔,训练更好的步兵。拿破仑临死的时候则只是说:‘军队向前进’”。
“将军”停顿了一下,温和地看着肯尼,仿佛在看自己的儿子。他点燃自己的玉米芯烟斗,往空中喷吐出几个烟圈,动情地对肯尼说:“无论我今天、明天,或者任何时候死去,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你一定会听到我说:‘乔治,更好地造就第五航空军吧!’”
在一些记者眼中,麦克阿瑟跟肯尼是另外一种关系。麦克阿瑟大吹大擂的“重返菲律宾”,吸引了美国的一些著名记者们来采访,其中包括享有盛名的A·H·苏兹贝格和T·卡特莱奇。在苏兹贝格先生面前,麦克阿瑟手舞足蹈,做出相当夸张的姿态。同时,却把手放到肯尼个将头上:“在这里,你看——”他愉快地说着。
“关于我的孩子,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肯尼这个战功辉煌的陆军中将,在麦克阿瑟眼里只是一个受表扬的学童,而他自己则是肯尼的指导教师。
“乔治,你是我一生中的快乐。”
对于这个被毫无缝隙的自我狂包围起来的老人,记者能说什么呢?卡特莱奇先生写道:“他有一个说话极富于魅力的官员的形象,我们以往的经历中从未见过这种人。他把自己当成整个战争的缩影,他开口闭口就是‘我的’步兵,‘我的’炮兵,‘我的’人,‘我的’战略。他自称有无限丰富的军事经验和政治方略,他既相信宿命又认为驾驭了命运。我和苏兹贝格都同意:我们再也不会遇到比他更利已主义的人了。没有谁能比他还具有更强的自我中心意识和更强的能力,只有他的死才能阻止他回头。”
记者团到来给麦克阿瑟增加了荣耀,也添了压力,使他不得不拿出象样的战绩来。麦克阿瑟装出一副轻松的劲头,一方面关照记者们不要乱跑,小心让日军捉去,战斗到处都在进行,另一方面他说莱特的日军已经无望。他在阳台上同记者谈总统竞选,回答记者问他是否有意竞选总统的问题——他害怕失败,他吃不准选民们会不会选他。他还谈起艾森豪威尔在欧洲的形势。他兴致勃勃地谈到最近陆海军之间的棒球比赛。当他得知西点军校队以22比7大胜安纳波利斯海校队的时候,利用军线打电话向西点队的“红布雷克”祝贺,并且还拍发了热情洋溢的电报:“最伟大的全陆军队,我们要用结束战争来庆贺你们的光辉绝伦的成功。”
由于麦克阿瑟坚守在普莱斯旅馆指挥部中,那里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吸盘,把记者们弄得神魂颠倒。可是军人们走进那里心情就大不一样了。陆军为敌人的顽抗烦躁不堪。空军为天气忧心仲仲。海军对新出现的日本自杀飞机——大规模地利用现代兵器进行自杀性袭击——手足无措,而他们必须把二十余万陆军从自杀飞机的冀下护送到吕宋西北岸。一位记者无意中发现金凯德中将就在麦克阿瑟床前一英尺的地方听他训斥,简直象个初登法庭的实习律师。麦克阿瑟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手指几乎碰到金凯德的鼻子上。道格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呵斥一顿,又继续踱步,象个傲慢的土耳其国王。金凯德死不让步,他认为没有陆基飞机的掩护,根本无法保证吕宋登陆部队航渡中的安全。
麦克阿瑟咆哮着:“那要他们的军舰干什么?”
心细如发的记者立刻捕捉到灵感。“将军”说到战舰,用了“他们的”,同他提到坦克和步兵说的那种“我的……”形成鲜明对照。麦克阿瑟对海军积怨已深:“美国海军有一个陈腐透顶的传统,谁要丢了军舰就一辈子被钉到耻辱柱上了。难道美国人民给了你们船,不就是为了在同敌人打硬仗的时候使用它们甚至牺牲掉它们吗?”
托马斯·金凯德一言不发,双手按在膝盖上,默默地承受道格拉斯的吼叫。金凯德是个保守的人。将军总有海军的传统。海军里面,上至司令官,下列信号手,都认为军舰在同敌人舰队的交战中,即便沉没了,也是光荣的。而用来运兵护航,让廉价的自杀飞机撞沉,则毫无价值,而且深深引以为耻。这本无可厚非。陆军也是这个传统:愿意打一场兵力火器齐全的凡尔登式的大会战,虽死而无憾,而不愿死在和自由射手纠缠的讨厌的游击战中。麦克阿瑟的责难实在没有道理。
“将军”见状,戏剧性地一改怒容。他突然躬身凑近金凯德中将:“然而,托米,我同样很爱你。让咱们共进晚餐吧。然后给他们打个电报。”
他一直用“他们”这个代词来代表海军。
凡是派驻在莱特战区的美国记者,都对那个惊心动魄的战场作了生动的描述。
莱特湾是另一个安齐奥。日军昼夜不停地把炮弹、炸弹倾泻到狭窄的美军滩头阵地上,步兵小队和狙击手也利用丛林渗透到美军的防线里,铃木中将甚至组织了中重男中尉的空降敢死队“熏空挺队”在塔克洛班的机场上强行着陆,把机场破坏一番。
美军又处在瓜岛亨德森机场那种困苦不堪的境地。这些袭击,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一个显著的目标——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现在,山下奉文终于醒悟过来,那些照片和无线电广播全是真实可信的,麦克阿瑟就在塔克洛班。没有其他的人或者目标比他的价值更高了。
卡特莱奇先生告诉他的读者:“普莱斯旅馆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从里到外都是密密麻麻的机枪弹洞。我的房间墙上有一个弹洞张着阴森的大口,它是一周前的一颗20毫米机关炮的弹丸留下的。”
麦克阿瑟就在这片炮火连天的地方走来走去。丝毫不加防范,也实在是无法防范。两名美军通讯兵就在他身边被流弹击毙,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十二名菲律宾官员被一枚炮弹一齐杀死。敌人的射击目标如此集中,打得如此之近,一些人怀疑日军是直接冲着“将军”来的。一次袭击过后,一位参谋冲到麦克阿瑟的房间里,指着他墙壁上的弹洞问他:“他们是对着您打的吗?”
麦克阿瑟平静地说:“这次没打中。”
那个弹孔的位置离他只有几英寸远。
麦克阿瑟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也看到一枚12.7毫米机枪弹从“将军”头旁一英尺的地方打穿墙壁。光十一月二十六日一天,普莱斯旅馆就遭到了三次空袭,敌机飞得几乎能擦着人的头发梢。然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恐怖啸声中,麦克阿瑟依旧大声发布命令。
关于麦克阿瑟的勇敢问题在美军中议论颇多。从那首“战壕中的道路”小曲直到民主党人和海军派的报纸。说句公道话,凡是古今著名的统帅们,没有一个是畏惧死亡的。你可以说麦克阿瑟有一万个缺点毛病,他是一个畸形的变态的人,可是他倒底并不缺乏勇敢。在一次猛烈的空袭中,由于日军的飞机压得过低,以至于美军防空炮连的炮火几乎平扫。不知哪位二憨子炮手把一枚40毫米爆破弹射入麦克阿瑟的卧室里,炮弹穿过墙壁,落到地毯上,幸而没有爆炸。否则,整间卧室全会被炸飞。第二天早餐,麦克阿瑟把那枚臭弹放到防空部队司令官的桌面上,他对惊慌失措的军官温和地说:
“比尔,让你的炮手们把瞄准点再稍微往高抬一点儿。”
在另一次日机的超低空突然袭击中,“将军”甚至不愿中断他的刮脸。而他居然又幸运地死里逃生。
埃凯尔伯格医生问麦克阿瑟上将,为什么要这样毫无价值地不必要地冒险?
“将军”说,在科雷吉多尔岛上,奎松总统就问过他。他当时回答:“如果我这么做,校官也会这么做,如果校宫这么做,那么尉官也一定要这么做,全军都会这么做。”
埃凯尔伯格医生认为他答非所问,因为麦克阿瑟这种故意卖弄勇敢的举动是一种古代或中世纪统帅的形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现代战争中毫不足取。他只能表演给他身边的少数几个人看,而辽阔战线上的陆海空军部队对此一无所知,一点儿也起不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万一有失,反而会成为敌人大事宣传的一个胜利,美军的一个损失;就象击落山本五十六给日本带来难以估量的坏影响那样。(埃凯尔伯格医生对此百思不解。战后,他将麦克阿瑟的举动就教于著名的精神病学教授罗伯特·贝克。在耶尔医学院执教的贝克医生细心听完麦克阿瑟的传奇勇敢故事以后,只用了一句话来解释:“Suicidal——自取灭亡。”)
令人吃惊的是:麦克阿瑟象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军事人物们一样,总是与死神无缘。
山下奉文大将是不是还不够清醒和机智,他的部下用几百架自杀飞机去撞击军舰,难道就不该让一名飞行员对准普莱斯旅馆二楼的那个灯光常亮的房间来一下子。用一名日本人的生命去换取那位狂妄的大人物的生命。难道不就是这个老人,在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张绕过菲律宾时,而他却顽固地坚持要在马尼拉来一次亚历山大、恺撒、奥古斯都、蒙古可汗们、奥斯曼巴沙们、马尔巴罗、菲特列大帝和拿破仑一世式的凯旋吗!
麦克阿瑟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他随时可能死掉,他的时间是向死神“借来的”。他平静的外表下,头脑在高速地运转,把他的全部经验、才华和灵感调动起来,在整个菲律宾群岛的棋盘上,同山下奉文来一场世界级的大赛。雨声打在普莱斯旅馆破碎的玻璃窗上,麦克阿瑟的心情同天空一样阴郁。莱特的血战尚且是无底洞,吕宋岛尚在几百海里之外,菲律宾有七千个大小岛屿,他费了那么大气力,连面积只占第八位的莱特岛也没拿下来,似乎到手的梦幻又变得那么遥远。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一九四四年感恩节他接到了第五颗将星,他宣布:“以后一千年的世界历史必将写在太平洋上。”
他的幕僚班子在紧张地帮他筹划。克鲁格将军的第六集团军将抽出主力在仁牙因登陆,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是一支生力军,麦克阿瑟对它爱不释手,象一个孩子得到了丰厚的圣诞节礼物。他对艾凯尔伯格将军说:我希望你成为石墙杰克逊和巴顿。
理查德·萨瑟兰中将虽然同麦克阿瑟一样专横暴戾,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参谋长,他长于计划,能设想各种战场情况,后勤业务精熟,他同麦克阿瑟默契配合已经多年了。萨瑟兰同道格一样勇猛,却有许多怪癖。塔克洛班激战方酣,萨瑟兰却突然宣布他牙痛病犯了。他简直是开玩笑,滩头堡里除了擅长创伤外科的军医外,哪里会有牙科医生呢?最近的牙医生也在荷兰地亚。萨瑟兰才不管这一套呢。他在凸凹不平的塔克洛班跑道上攀上一架跑运输的C-54飞机,对送他的参谋说:如果荷兰地亚的牙医治不好,我还要继续前往布里斯班。他自以为同麦克阿瑟交情甚笃,放心地甩开由他指挥的大军去看牙,结果回来以后遭到麦克阿瑟的严厉训斥。
在制定具体作战计划上,麦克阿瑟倒也不是独断专行。他自认为是个战略家,战术问题放手让底下人去干。这一点有些象富兰克林。罗斯福。他在军事会议上扮演会议的主持人,让他的部下们互相争论,特别是在关键点上,他始终控制着局面。一般人对战局的发展提出三四种不同的想法就不错了,他总要提出六七种可能性,“如果出现了这种形势,你们说该怎么办?”每个军官回答之后,他总是说:“非常感谢您,先生。”
但是,会议最后的结论实际上他早已想好。别人只是围着他转而己。
他也象某些大人物一样,喜欢把小人物们提出的标新立异的思想攫为已有。不止一个低级将校说过:“这个老家伙剽窃了我的构思。当我提出来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几周以后,他就把它当成自己的雄才大略广为散布啦。”
不管大家对麦克阿瑟本人和他的幕僚班子是褒是贬,反正他们制定了夺取民都洛的计划。麦克阿瑟尽管训斥金凯德,却还是采纳了金凯德中将的意见:夺取一块踏脚石,用陆基战斗机来弥补海军护航力量的不足。
山下奉文也是诡计多端,无比狡猾。但他确实没料到美军敢在民都洛登陆。
民都洛登陆一举成功。
战争形势为之豁然一变。
掩护吕宋的重重岛障都被麦克阿瑟轻轻绕过,现在,仁牙因湾,不,是马尼拉,已经向他敞开了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