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森林小火车的押运员刚把皮管子接在水龙头上,又被水冲开,水滋在他臃肿的棉袄、棉裤和脸上,他骂了声“妈拉个巴子”,在自来水龙头下面的冰上又重重地滑了一跤。
江曼险些笑出声来。
“干吗?忍着点儿。”
童川忙按低了江曼的头。这两个北大荒建设兵团的北京知青,匍匐在森林小火车满载的原木凹处,心惊胆战地瞧那押运员从冰上爬起来,摆弄水管子,不知那人在想什么“妖讹子”。正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白桦树最后几片干黄的叶子,也像累乏了的小鸟扎挣着,飘落下来。漫天皆白。林海里虽偶尔能寻到一片片针叶林的绿色,那颜色是那么阴沉、忧郁、深邃、孤独和古老,像墓群周围的点缀。几只觅食的乌鸦,绕着童川和江曼头顶“哇哇”地叫着,叫得惊心而凄凉。连一百米之外的破木屋和两辆破拖拉机也都陷在雪里,仿佛正在下葬,惟有森林小火车站几间黄白相间的房子提醒人们——这个冰天雪窖的世界还有一些生气,仅此而已。
心气儿不同了,瞧什么都晦气。
童川用肩膀把她举到了森林小火车的原木堆上。从决策到扒车,一日之内两人谁也没讲话,仿佛心里在暗暗叫着劲。
“要不,我不走了。咱们下去吧?”
“废什么话?”
江曼瘪瘪嘴,又松了抽动的唇。
“童川,我有点害怕……”
童川没吭气,他也有点紧张。
谁知道那森林小火车押运员要干什么?
押运员吃力地拖动胶皮水管,像是拖动一条冻僵了的蛇。他把水管拖到距小火车四五米远的地方,放下。回去重新打开水龙头,又踅回来提起了水管子,搞得很慢,很拖沓,仿佛故意折磨人的神经。
原木堆里两双恐慌的眼睛,盯紧着一点点抬高的皮管子。
江曼的手痉挛着,暗暗去找童川的手,又怯生生缩了回去。
天哪!押运员真是损透了!他竟要往原木上浇水。只要原木被冻住,任小火车像摇煤球一样在森林铁路上颠簸,也不会颠落,更不必担心有人会扒车或偷木头,水龙头滋出水来,顷刻间瞄准了原木直射。水花迸溅,原木马上就要变成一座冰山了。童川和江曼被击蒙了,抱头收缩着,浑身打抖。再忍一会儿?也许——不,不,那“高压水枪”的射击竟成了押车人的发泄和玩闹,丝毫没有停止和间歇的意思。刺骨的冰水射击到两个兵团战士的背上,流进脖子里,一点点浸湿着棉衣棉裤。要不了多久,森林小火车就要成为他们的“棺木”了!
江曼绝望地自语:“好了,这回可好了……”
“再忍一会儿……”
童川用手死死地按住江曼的肩膀,他的主意是不易改变的。他一定要送江曼走,回北京。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像真正的男子汉。兵团战士们都在动摇,都在开掘回城的路。有人舍脸,有人破财,也有人舍了身……前天,他们最要好的战友齐小燕走了。她来北大荒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离北大荒时还是一把泪一把鼻涕。她向来为一种热情的驱使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她身无分文却走遍了天津、石家庄、武汉、九江、井冈山……数千里行程;她曾经毅然同“走资派”的父亲决裂,离家流浪;曾经甘心冒着同“走资派”老子划不清界限的罪名,步行一百八十里到干校去看“走资派”父亲。七年前她写血书,宣誓,拼死拼活来到祖国的“北极”,屯垦戍边,认定这里是人生的归宿,宁愿在此“雪葬”。现在呢,她在北京用了半年时间闯过一道道关卡,使尽外交手段往回奔。她来取行李了,还准备了高粱酒、香肠、几个小菜举行告别“宴会”。她凄凉地请求江曼:“曼姐,你别骂我,我先走一步了……”她真挚地要求童川:“童川,你们别憋着了,把你们之间的窗户纸儿捅破了吧!两个人在一块儿,变蝴蝶儿也甘心。我可把曼姐交给你了。你答应我,别欺侮她……”小燕哭了,哭得那么可怜见儿,她需要理解。她生就一副招惹是非的脸盘儿和身条儿,她的脸盆儿是变幻无穷的动人的系列剧。她的凤眼被长而弯的睫毛遮着,每一眨动,都似一个童话。这位娇小玲珑的姑娘,幼稚像八岁孩子,成熟像八十岁老人……她喝醉了,狂热而来,狂醉而去,将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北京醒来,重新开始……童川和江曼把小燕扶上拖拉机,看那战友在漠漠雪烟中无影无踪,两人默默立了好久。
江曼问:“我们怎么办?”
童川:“什么‘我们’?你可以走,我没处可去。”
“我也可以留下。”
“别开‘国际玩笑’。你总是一任性就不计后果,跟我留下?你的眼泪会淹了北大荒,我担待不起。”
江曼真差一点儿就哭呐!她是泪做的骨肉,往往在流眼泪的时候就决定了一些人生关键时刻的关键选择。她等的不是这话。她只要童川一个有情有意的眼神儿,她便情愿留在北大荒,一辈子,直至两个人一块儿“雪葬”。可是,童川这人就这么别扭!
爱情是个怪物,偏偏在别扭、不理解之中显示魅力。江曼尽可能去理解童川——是的,童川两岁时没娘,四岁时有了后妈,可“会飞”的父亲才过了“蜜月”就同歼击机一起坠落在山上了。童川随后妈又走了一家儿,虽然他凭飞行员的抚恤金,在部队寄宿学校长大,可也吃够了后妈的白眼儿。他十六岁同后娘决裂,来到北大荒自食其力,成为真正的“扎根树”。江曼知道提到返城,童川就会引起一连串不愉快的联想。他无处可投奔,至少目前,江曼的家里也不可不明不白地容他待业。
那天,他们看到路上的雪被车和人践踏过,榨出水又冻成了冰……
任性的江曼嘴硬,两个小刷子倔倔地轮转了半圈,道:“那好,我回北京。”
“你回去吧,江曼,回去!我带你扒上森林小火车,又快,又能省点钱,给你爸看病抓药。”
“这就用不着您操心了。”
童川再也没言语。两个人再也没说什么。童川怎么能忍心强扭着把江曼留在北大荒?一场为期十载的空前的大“浩劫”之后,一切在重新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回去,拼死拼活回去,寻找学习机会,寻找生活的位置,重圆破碎的家,侍奉那经历了劫难已经年老力衰、浑身创痕的父母,没错儿!他们好像过早断奶的孩子,也需要寻找母爱。更何况江曼的父亲病得不省人事,母亲也是土埋脖颈了呢!童川不能让江曼为自己做出“牺牲”。
他们在冰水的猛烈射击中,忍耐着。江曼的脸上冰水与泪永横流。她颤抖着,心想,准是要死了,死在一块倒也干净!可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么!童川这个“木头”,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忍耐到了极限,童川说:“起来吧!”
江曼没动。
“起来呀!”这人总是这么粗暴!
他们迎着冰水的射击,摇摇晃晃从原木堆上站起来了。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尽管他们高高地立在森林小火车的原木堆上,背景是乱云飞渡的天空,他们一点儿也显不出英雄气概,只是抖成一团。
押车人“啊呀”一声扔了水管,惊呆了。
“哎呀呀呀,妈拉个巴子,找死啊!”粗鲁的押车人满嘴不干净,边骂边跳脚:“荒草甸子哪儿不能谈恋爱?偏钻到木头堆里,找死啊,找死!嗯?”
小站上,一站长、扳道工、等车的、送人的,全被他嚷出来,瞧热闹。
童川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拖着江曼,从押运员搭上的跳板上颤巍巍下来。
押运员来扶一把江曼,被童川无声地搡了个趔趄。他那双眼睛恶狠狠的,像要拼命。
人们吃了一惊——这些知青,“蝗祸”,什么都干得出来。看热闹的人哑然了,乖乖地让出一条路,瞧着这一对浑身结成冰甲的青年咔咔啦啦走过。人们发现江曼的手里还提着个小木笼子,里面有一只被淋得湿漉漉的小松鼠在窜跳,好奇地瞪着眼睛,打抖。有人试探着说声“烤烤火吧”,童川眼珠也没转一下。与其说他是搀扶,不如说是拖俘虏似的拖着江曼,从小车站月台上昂首而过。这段路对他来说,漫长极了。他像是赴刑场英勇就义,挺直了腰板。江曼整个儿萎了,垮了,听凭童川拖“死狗”,羞得抬不起头来。
男的把女的拖到了小火车站一百米外的一座废板房里。
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板房中央有一堆灰烬,几块燃剩下的劈柴和松明子。
童川燃着了火,眼里跳动着火苗。
“烤烤棉衣吧。”
江曼反而胆怯地向屋角缩了缩。
“烤烤棉衣,听着没有?烤烤吧。”
童川望了望蜷缩成一团的江曼,转身要走掉,回避。
江曼颤抖着:“你可别走……”
童川理也没理,一身冰甲哗啦响着,拉开了破板门。老北风呼地卷入一团冰屑残雪。门哗地一声闸住,童川把那风雪带走了。江曼瞅瞅火苗,瞅瞅闸严了的门,心里既空落又害怕,忙叫了声:“童川!”
外面北风的呼啸声中,有树杈被撅断的声音。
江曼跑了出去,扑面的冷风使她缩紧了脖子。这冻死牛、冻死马、冻死人的鬼天气里,童川好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他既是在攀折松枝做柴烧,又是在怄气。他向那碗口粗的松树狠踹一脚,又踹一脚,喉咙里发出嗡嗡声。踢够了,直勾勾站在那儿,任树上的雪挂簌簌落在他的皮帽子上、脸上、肩上、脖子里。忽然他看到江曼已在身边,忙掩饰地呵呵手,去撅折松枝。
他想撅断的——到底是什么?
江曼心一颤,眼圈红红的:“你进来。”
童川无动于衷。
“你进来你进来你进来!”
江曼用力往板房里拉那一动不动的“冰坨”。童川看到了她可怜巴巴的眼睛,心里一阵负疚:“等等,江曼,你得烤烤棉衣。这样子半路会冻死的。下一趟小火车,咱们和押车人好好讲讲,一定能捎上你,让你走。进去,快进去烤烤。”
“干脆把我们都冻死吧。别别扭扭活着,有什么意思?”
童川无可奈何摇摇头,只好抱些松枝,拉开了板房的门:
“江曼,快烤烤吧。呆会儿。好送你颠儿车。”
江曼忽地转了身:“木头。”
什么木头?
“木头,白痴,笨蛋!你还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不走了不走了不走了!”
江曼发疯似的叫着,不走了——把旅行包哗地扯开,拽出准备带回北京的黄豆口袋;不走了——黄豆一下子跳入火里乱蹦乱跳。她那柔弱之躯,她那任性的小孩子脾气,一旦神经被拨动,就会爆发出巨大的反弹力。只有二十岁的姑娘才会这样儿,为了殉情,甭说旅行包里的木耳、蘑菇、金针菜,连那可爱的小松鼠,连她心爱的“简·爱”,“玛丝洛娃”,连她自己也敢投入火里,化成灰烬。
“干什么江曼?你疯了?”
童川抱住姑娘双肩,姑娘扭头不看他,忍着泪。
“别这样,你别这样。放心,你能走。回去了——你慢慢想主意,找路子。办回北京有希望的。这儿的事甭管,有我呢。你在北京呆着,用不着回来了。”
江曼终于哭了,用头去狠狠撞击童川的胸口,仿佛要撞开紧闭的“门”。撞一阵,不知是谁主动,两人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贴紧了。江曼的眼泪诉说了一切。两颗心碰撞到一起,眼泪便是少男少女结合的“黏合剂”。他们为这一刹那的无声的“倾诉”,彼此长时期接近过,帮助过,试探过,也别扭过。这是他们在人生道路上互相寻找的结果。童川热血奔涌,太阳穴突突跳,他管不住自己,热烈、坚决、近似粗暴地吻了江曼。至于日后将要为这爱,为这吻付出怎样的代价,全然不顾了,全忘了。
两人的脚下,是一摊化冰的水。
他们好久才平静下来,坐在火堆旁边,身上冒着热气。
火苗儿用橙红的色彩勾勒出板房的温暖气氛,松脂的香味弥漫开来,火里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欢快的声音。
松鼠睁圆眼睛东瞧瞧,西看看。
童川手里拈着一枚小小的松针,突然感到内疚,感到自己欺负了身边的姑娘,默默不语。
江曼:“喂,你想什么呢?”
童川摇摇头。
江曼:“说呀,咱们准想的是一回事儿——我让你说,说呀。说。”
那人还是摇头。
“人家说两个人好,用心说话就成了。你想的就是这个松针,是吧?我记得,你对我说——您教导我说——很久很久以前,几亿年以前松树一定是阔叶树,它是在造山运动和地壳变迁中把嫩根磨练成盘根,把嫩皮变成苍劲的皱巴巴的皮……你想的就是这个。”
“……”
“你说,你想的就是这个。松针。”
“这些傻话——你忘了吧。”
“我没忘,还告诉小燕来着。你说——针叶是阔叶变的。”
“忘了吧!——还是,忘了好。”
不不,怎么能忘呢?爱情所凭借的信物,青年人生活所凭借的支撑,有时候是纯情的,是非理性的。而且,这是永远要珍藏在心里的。江曼就记得这么牢,这么久。可是,不知为什么,童川把手中那束小小的油嫩的针叶扔到火里了。这人就是别扭!江曼在这会儿话特别多,像开闸的水,女性的感情高潮点要持续下去。而这位男子汉却好像是后悔了,一言不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江曼永远也忘不了那森林小火车站,忘不了存在于冰雪肆虐的天地间的——热烘烘的、安静的小板房。她喜欢在回忆里生活。这个傍晚,以及回到连队后的一夜,她都在回味——回味童川的吻觉得甜津津,有滋味。她原谅童川没有更早地爆发出热情,谁叫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在后娘的白眼里长大呢?她要体贴他,为他做出惊人的牺牲:留在北大荒。她觉得自己这便是殉情,够浪漫,也够伟大。当然,有时想到小燕,想到北京,嘴里也有苦味。苦味转瞬即逝——逝去的将变为可爱,她信奉这句诗。
童川为什么在归途一言不发呢?
童川为什么回到兵团之后又变了,不理她了呢?
——童川套了车,准备去团部拉东西。江曼举着棉手套跑来,童川瞧她一眼,忙吆喝骡子跑起来,扬起一阵阵雪烟;
——晚上,江曼去敲童川宿舍的门,可是那灯,忽地灭了;
——童川正同老兵团战士一起破冰取鱼,江曼走来,他撂了网,胶皮靴子从冰水里拔出来,背朝着江曼,走远了;
——童川背着借来的猎枪,在白雪皑皑的山坳里兀立,江曼踩着他的脚窝追上来,童川又要躲避。
“你站住!”
站住了,两人拉开了距离。
白毛风在他们之间回旋,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你别走。你把话挑明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到底欠你什么?”
“是我……欠下你的了。你别理我了,你应该——回北京。”
“回就回!回就回!”毕竟是小孩儿性,江曼嚷着,跌跌撞撞下了山……
江曼并没想一个人回北京,这回没由着性儿闹。可是,童川却不见了。两天之后,童川给她打来了电话:
“江曼!你猜我在哪儿?”
“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你甭理我呀!”
“那好——我放电话了?”
“放吧!喂,快说你在哪儿?”
“我听说征兵的来了,追到了县里。人家要收摊儿了,我死乞白赖地要求——成了。这回好了,北京军区!解放军万岁!你要是愿意……也许还得等几年。我的行李你给带回北京去吧,我在这儿盯着,死活不能让别人顶了。这两天就要到地区集中。咱们到北京见面儿。”
江曼差点高兴得晕过去,声音有点打战,哎哎哎地答应:“等着等着,我去送你!在北京见面儿——当然!哎!你随便到哪儿,可要来信哪!我家搬了——光说搬了,搬哪儿我也不知道。信寄到胡同口小副食店转——对,对。我要你一星期来一封信——你说:一星期一封。我给你信封和邮票,省得你忘了……喂喂,这电话怎么了?呜呜响……等着,我一定去送你,非送不可!”
童川入伍那天,她紧赶慢赶,顺着天桥阶梯跑上去。可是,载着子弟兵的火车启动了。
江曼呆呆地立在天桥上,倚栏而望。火车头吐出了团团的白烟。烟雾弥漫开来,遮住了天桥,遮住了她的泪眼和扬起的手臂。
她绝望地把十个信封和十张邮票,向天桥下面抛了去。
信封和邮票被白烟吞噬了。列车驶出月台,白烟渐稀,渐散。江曼孤零零地被弃在天桥上,那信封和邮票,像是奄奄一息的小蝴蝶,在冬日的寒风和烟尘里旋转,飘落;飘落,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