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可莹:从土里刨出大山芋
像菱角一样的笑。
灰灰笑起来很像菱角——两头翘得很高很显著,也因而,她一笑起来就显得特别开心,特别灿烂,特别有感染力。多年来我已养成习惯,心情烦闷的时候就去找她。如果推心置腹地倾吐,她一定会关怀备至地聆听,脸上的神情是鼓励的,安慰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嘴角则会随着情节的发展翘起或者落下,既恳切又贴心,真是让人受感动。所以,往往倾吐一番之后,我就会有一种雨过天晴,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其实,什么也没解决。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和她顾左右而言其他地神聊,瞎侃,甚至是,疯扯。灰灰从来不会不耐烦,笑容顺着嘴角快乐地绽开着,笑意布满了整张脸,一直延伸到四周的空气里。平时戴着个眼镜那么稳当正经的一个人一旦瞎说八道起来,倒比谁都起劲比谁都在行似的。这样疯一场闹一场,心里的疙瘩便仿佛松了许多,可以解得开了。
像二十年前一样朴素。
二十年前我和灰灰是同班同学。那个时候我们都很朴素。不只是我们,那个时候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挺朴素的。大家都还不懂什么叫时尚,什么叫前卫,什么叫扮酷。最洋气的人也就是冬天不穿布棉鞋穿皮棉鞋,把头发用难闻的东西烫成大小一致、了无生气的卷儿,披着。所以,二十年前灰灰的朴素湮没在全民的朴素里了,一点儿也不显眼。但在姹紫嫣红,不光“二八月乱穿衣”整个一年四季都在乱穿衣的二十一世纪,她还那么朴素,朴素得还那么彻底,就显得非常特殊,非常不容易,非常的与众不同了。王灰灰,一个年轻的女同志,不描眉,不搽粉,不抹口红,不用抗皱霜,不用紧肤露,不染发,不染指甲,也不留指甲,十个手指光秃秃的,完全没有十指如葱的美感,但她说:可这样卫生呀。认识王灰灰二十年,她从未长发飘飘过,也没裙袂飘飘过,一年四季穿长裤,穿平底鞋,背一个大大的口袋众多的帆布包,高兴又自得地穿梭行走在这个充满浮躁、浮华之气的花花世界里。据说她也曾女人味儿十足地挂着个吊带儿满大街跑,也奇装异服过,也把脑袋上那撮毛涂得五颜六色过,但这些时候我们都在各忙各的,结婚以后见面少了,各自生完孩子连电话都更少了,所以她那样子在我的印象里还是土得掉渣。
像我小时候一样有理想。
我人生的第一个理想是打土坯。因为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玩泥巴了。后来我想开个书店,满目整整一屋子自己喜欢的书,一边看着书一边还挣着钱多棒。我还想过当演员,可以把自己沉浸在各种时代各种人生里去……。语文老师表扬上几次,我就又有了当作家的心思……可是后来随着我毕业了,分配了,结婚了,有孩子了,我就把所有的理想都忘了,也不再有新的想头了。灰灰可不是这样。灰灰的人生充满急转弯。她学会计出身却干起了报纸,拼死拼活地爱了几场最后却和所有人视线之外的一个家伙结了婚,生完孩子也不老实待着,喂奶换尿布之余竟然开始出书了。而且,就我所知她还有好多想法还没来及付之实施呢。所以如果我们隔上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再见面我一定首先就要问她:最近又有什么新的打算吗?她也定会不负我望如数家珍地说出很多个我的意料之外来。而如果她反问一句;你呢?我就一定只有四个字了:还那样呗。想一想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是一个样子了。今天想干这个明天想干那个,在我,仿佛已是上辈子那么远的事情了。不过,真正让人钦佩的是,灰灰的人生转来变去的,倒的确是越来越精彩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的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