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出生入死的交换
积攒许多年
我终于炼成一只世上最香艳的木瓜
今朝我将被抛掷
自此之掌进入彼之手
我将以满怀香艳换回一块碧绿的琼琚
为了这场惊世交换
我已挣扎多年
多年里
我以青涩为汁、痴心为籽
一忍再忍
忍受世间惨白寂寞
只为了这一刹那碧绿
你不必赠我以歧视
你敢说你的爱不是为着交换
交以寂寞
换回碧绿生机
你将木瓜投赠我,我拿琼琚作回报。不是为了答谢你,珍重情意永相好。你将木桃投赠我,我拿琼瑶作回报。不是为了答谢你,珍重情意永相好。你将木李投赠我,我拿琼玖作回报。不是为了答谢你,珍重情意永相好。
在《诗经》里,这是又一首活泼的诗。它描写的当是一场刚刚兴起的爱恋,情人之间的关系还停留在互相表白心意的阶段,有掩藏不住的欢喜和刻意的距离。两心之间的灵犀还欠最后的互通,因而借了事物来通好。
诗歌的意思是说:他送我木瓜,我拿佩玉还报他;他送我鲜桃,我还报他琼瑶;我拿东西还报他,并不是为了“还报”,而是表示和他长相好。
这一首诗,也有不同的解。
汉代的《毛诗序》云:“《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漕,齐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物焉。卫人思之,欲厚报之,而作是诗也。”
这一说法在宋代有严粲(《诗缉》)等人支持,在清代有魏源(《诗古微》)等人支持。
与毛说大致同时的三家诗,据陈乔枞《鲁诗遗说考》考证,鲁诗“以此篇为臣下思报礼而作”,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意见与之相同。
从宋代朱熹起,“男女相互赠答说”开始流行。
《诗集传》云:“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如《静女》之类。”
但这一说法受到清代《诗》学独立思考派的重要代表之一姚际恒的批驳,《诗经通论》云:“以(之)为朋友相赠答亦奚不可,何必定是男女耶!”
现代学者一般从朱熹之说,而且更明确指出此诗是爱情诗。
《木瓜》一诗,尚有章句结构上的特色。
首先,完全回避了《诗经》中最典型的句式——四字句,而换以交错的三字和五字,这种句式的参差造成一种跌宕的韵味,使诗歌的情感更显起伏。
其次,语句几乎完全重复。
每章的后两句一模一样,前两句也仅一字之差,“琼琚”、“琼瑶”、“琼玖”语虽略异义实全同,而“木瓜”、“木桃”、“木李”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考证也是同一属的植物,其差异大致也就像橘与柑、橙。
这样夸张的重复在整部《诗经》中也并不很多,因而在读者心理上形成重叠的意趣及享受。
诗中所写的“投瓜报琚”是古代青年男女选择对象的一种社会风俗,大概源自原始社会,今天西南少数民族中还可以看到这一遗俗的某些影子。
古时未婚的女子有了意中人,大可向男子投掷瓜果以引起他的注意,那个被投瓜果的男子,如果也中意她,便解下腰间的佩玉来赠送她以定情。
六朝的潘岳因为貌美如花经常受到女子投瓜的骚扰。
汉秦嘉《留郡赠妇诗》有“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之句。
晋陆机为陆思远妇作诗“敢忘桃李陋,侧想瑶与琼”,已经将《木瓜》诗视为男女赠答了。
而南朝宋人何承天《木瓜赋》更说“愿佳人之予投,想同归以托好。顾卫风之攸珍,虽琼瑶而匪报”,则且以木瓜为定情诗矣!
跟此诗基本同意的是《诗经?大雅?抑》,中“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之句,并因其简单成了“投桃报李”的成语,后世普遍用来比喻相互赠答,礼尚往来。
与木瓜、佩玉的不同质同值而言,桃李显然更加对衬,更显得公平。但不论怎样,两首歌都唱着一种看来很美好的情谊交换。
再美好,也是交换。能够交换的还有很多。
政通人和、为春秋初期大国的卫国君主武公姬和,因治国开明,广听众议,多纳雅言,以为施政参考,深得百姓称颂与爱戴。
回顾自己的政治生涯,武公在诗中自勉曰:“百姓皆效君德行,故行为举止,既善且良。谨言慎行,不失礼仪,不逾本分,不悖常理,则众人皆以君作则矣。人以桃馈我,我以李报之,乃合乎情理。”
英明神武的卫武公将治世的圆满归功于桃李式的公平交易。
因为成效显著,桃李的原则被广泛的应用。
齐国的孟尝,花费千金养了三千门客,每日钟鸣鼎食,歌舞升平。因为他肯付出,因此每逢危难必有“鸡鸣狗盗”之徒挺身而出,也因此孟尝才会自秦王的虎口脱险,才会在不容于齐王、众叛亲离的时候受到薛地老百姓的夹道欢迎。
以金钱换取性命,孟尝的木瓜换得了昂贵的佩玉。
而吕不韦心机更深,这位传奇人物为了巨大的政治梦想,出人意表地倾尽财产,更将自己毕生最爱的妾赵姬献给了尚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异人。
巨大的投入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吕不韦终以一介商人封相,实现了他跃上金枝、商而仕的野心。
投桃报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说到爱情上,最完整美好祥和的爱情,也必遵循这条桃与李交换的原则。若不然,得到的只能是喧嚣之后深渊般的寂寥。
张爱玲曾这样写项羽和虞姬的故事。
当年虞姬跟随项羽征战,苦心孤诣做他背后的女人,最后还美人自刎,完成对项羽的钟爱流连。
但其实,虞姬的心里有一把交换的尺子,她思量过,才选择了这样壮烈的消亡。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因而,“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场。’”
一名美艳女子跟着赳赳武夫闯荡,为的什么?
无非是爱。
她爱他,因而肯跟他过刀头舔血的生涯。她交出了夹杂风沙的妩媚来换取英雄的不离不弃。
但当四面楚歌声起,他快要成功或是失败的时候,虞姬做了决定。她决定用一个永久的收场来作为结束。
项羽败了,她不必面临被汉军藏色;
项羽胜了,她也不必忍受色衰爱驰的萧瑟。
其实虞姬原不用这般痴心,即使被刘邦掳获,同样是跟另个英雄度余生,战火弥漫之时,女人不见得要同男人一样坚守立场,始终不过,她仅是项羽身边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多的是。
就算将来死于“某妃”,到底也可风光大葬,不枉青春时光的躬奉。
但虞姬却喜欢那样的收场。
她偏偏要多爱一点,多付出一点,这一点注定了她的悲哀。
同样,许多对爱的失望都因为这原则的丧失。
年轻的时候,惯常是用神圣的眼光来看待爱情的,甚至神圣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以为爱就是付出,以为付出就是一切,以为一切就是无怨无悔。
因此制造出许多爱情悲剧来。
从古代的抱柱而亡的尾生,到东南西北的望夫石。总有一方付出得少些,否则另一方不至于油枯灯尽也没有获得。
或许真的毫无怨言,但生命已经完结,连坚贞的机会都丧失了,执着得不划算。
真正的无怨无悔是很少的,多的是锱铢必较,将木瓜与佩玉拿来称彼此付出的斤两。
爱原本就是交换,即使口口声声“用我的真心换你的真心”,难道心与心的交换便有不同?一般的,若是付出了没有回报,那颗付出的心也会抽身离去。
今时今日,哪里还有不望回馈的爱情?
爱的本质原本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换。
翻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那般惊天动地的爱情也是交换。
范柳原想要一个红颜知己来完成他对爱情的原始梦想,白流苏需要一纸婚契保障物质空虚的人生。
范柳原“被女人捧坏,从此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白流苏“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的这一口恶气”。
自然,范柳原爱流苏,但还不足以爱到让玩世不恭的他肯放弃自由、承担婚姻。
白流苏当然也爱范柳原,但不至于爱到做他实践爱情轻佻幻觉的情妇,白白付出身心。
猜度着对方的付出,掂量着自己的收获,两人各怀鬼胎,在爱情战争中用尽神机妙算。直到从天而降的战争攻破了两个自私者的心理防线,因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白流苏才终于变成了范太太。
也许在这场争夺战里,她不过掷出了一只木瓜,却收获了炫目的佩玉。流苏未必没有烦恼,“范柳原却不再和她闹着玩了,他把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
但是审时度势,她得到了一张长期饭票,她因此有这样的闲适——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至于范柳原,他在道德上胜利了,他的爱情战胜了自私,他获得了精神的威武不屈。
两个人打了平手,因而快活地一道过下去。
如果付出太多,大约收获的不外是凄凉。
张的小说里也写了这样的故事。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了一枝玫瑰的爱情。
振保的红玫瑰是老同学王士洪的太太娇蕊。
娇蕊真正爱上了振保,决心为爱付出一切,她勇敢地以一纸航空信向丈夫索取自由,然而振保退缩了,“他在喉咙里“哑”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的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
在振保的心里,认为娇蕊是万万娶不得的,她付出了真情,然而他只当她是一场诱惑。
因为“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的纺织工程师”,“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
于是他要求她:“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娇蕊狠狠地哭了。最终跟丈夫离了婚,而振保娶了别人。
这是娇蕊付出了佩玉,结果获得了并不想要的木瓜。
有人会问,总有一方付出得多些吧?
我用金钱换得你表面的爱情,至少你会对我微笑,侍奉我临终。
这样的交换,不必计较感情上的谁少谁多,只要当事人认为值得,便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