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落

所有未能善始善终的爱似乎都一样,像绝美而下降的弧线。当其姿态可爱、优雅地划过心际,痴情女子总躲不过诱惑而哀伤的宿命。

因为,弧线的尾总是朝下的,即便曾盛放,也终将坠入黑暗的土地。

爱情往往如斯。再热辣的感情,到了都不过是片发黄陨落的桑叶。这样的忧愁,两千多年前的卫国女子已经尝过了。

《氓》是一首叙事诗。作者用第一人称“我”来叙事,采用回忆追述和对比手法。全诗分六章,每章十句。

第一、二章追述恋爱生活。女主人公“送子涉淇”,又劝氓“无怒”;“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是一个热情、温柔的姑娘。

第三、四、五章追述婚后生活。第三章,以兴起,总述自己得出的生活经验:“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第四章,以兴起,概说“三岁食贫”,“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第六章表示“躬自悼矣”后的感受和决心:“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作者顺着“恋爱——婚变——决绝”的情节线索叙事,通过写女主人公被遗弃的遭遇,塑造了一个勤劳、温柔、坚强的妇女形象,表现了古代妇女追求自主婚姻和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氓,毛传曰“民”。蚩蚩,毛曰“敦厚之貌”,据韩诗义,则“蚩蚩”者,乃笑之痴也。

敦厚也好,微笑也罢,这个男子总是合乎女子的心意的。

男子打着“抱布贸丝”的旗号,其实“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范处义曰:从我贸丝,其意非为丝也,即欲谋我为室家耳。是时必有谋昏之言,诗之所不及,不然安得已有从之之意。

这个男子,当然是有预谋的。

刘义庆《幽明录》中有故事曰《买粉儿》,略云:“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宠恣过常。游市,见一女子美丽,卖胡粉,爱之,无由自达,乃托买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无所言,积渐久,女深疑之。明日复来,问曰:‘君买此粉,将欲何施?’答曰:‘意相爱乐,不敢自达,然恒欲相见,故假此以观姿耳。’女怅然有感,遂相许以私。”

后来《聊斋志异》的《阿秀》,开头儿也有相似的情节,乃买扇也。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此中自然藏了故事,虽然没有细节,但八个字已尽曲折_时间的,还有起伏在时间中的喜嗔怨怒。

于最明媚的春日,明眸皓齿的男子带着醉人的笑容现世。不是只有女子才懂色诱,登徒子的血液里也流淌美艳。

他是这般温柔多情,如同桑叶中包裹排山倒海的绿意。他又肯为爱冒险,借着布匹交易来亲近。他积极、主动、大胆、热烈,手段乖巧、勇气可嘉。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范处义又曰:送其去涉淇水之外,至于一成之顿丘。是时必有迫促之言,亦诗之所不及,不然安得遽有‘无良媒’、‘无我怒’、‘秋以为期’之约。”

邓翔曰:“‘送子’二句,将落矣,‘匪我’句忽又颺开,笔乃不直;藏过负约一段情事,此为省笔。‘涉淇’而忽变卦,恐氓生怒,故又慰之、约之。”

可知这里多用了省略之笔,而又省略得恰好,正是以说出来的,照应那未说出来的。

“乘彼诡垣”之乘,特有神。

王先谦引《说文》“乘,覆也”,曰“凡物相覆谓之乘。

《易·屯卦》郑注‘马牝牡曰乘’,是也。人在垣上,若覆之者,故亦曰乘”。

其实“乘彼垝垣”,意思很清楚,而形象却模糊,但是此处偏偏正是需要这样的效果。

王解乘为覆,并没有使形象变得清晰,却由这一注,而见得由“乘”字牵出的许多情味来。

亦正如下面的“泣涕涟涟”,王应麟《诗考》引王逸注《楚辞》引诗作“波涕涟涟”,张慎仪曰此“波”乃讹字也,丁晏则以为是诗云涕下如流泉波涕。

推敲起来,“波”字实可存,丁解亦好,好像因此而带出一点儿俏皮,而此节叙事本来是带着俏皮的,这也正是见出性情的地方。

意料之中,女子被打动了。打动之后,便即倾心。倾心之后,男子变成她悲欢的根源:“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跟着更爱至卑微,患得患失:“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分明是男子求爱,求爱不成,成了女子的歉疚。

就这样,局势发生了逆转。被追逐的迅速沦为追逐者。那追逐者则被奉若神明、有求必应。已经不再如珠如宝,这刻是女子急急要将终身付与。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也,其黄而陨”,多解作女用来比喻自己色衰爱弛,但欧阳修说:“‘桑之沃若’,喻男情意盛时可爱;至‘黄而陨’,又喻男意易得衰落尔。”此解似较诸说为胜,如此,沃若、黄陨之喻,乃是扣合“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来说,而这也正是一个伤心故事的开端和终结。

郑笺“用心专者怨必深”,最是觑得伤心处,因而“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蜜运中的男子沉醉,女子则沉溺。真的没什么好计较的,女子会说服自己。既然两情相悦,计较的便不是真爱。既如此,断断不要犹豫,恋爱要趁早,“于嗟鸠兮,无食桑葚”,那样的迷恋如同饱食桑果昏醉的鸠鸟,趔趄行走在爱的沼泽地上。

但趔趄的,仅女子而已。“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爱不是男子的全部,自古皆然。

爱的辰光中,秋天逼近,与此呼应,爱也渐露萧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不过弹指的三年,毫无例外的,那曾经假借抱布贸丝来谋我的男子,得手之后,也终于“贰其行”而爱意消退了。

多情者必定薄幸。因感情既盛,自然源源不断、务求常变常新……

女子呢?

女子嫁了,心便尘埃落定,誓要做个贤妻。怎能不贤呢?不是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吗?望夫成龙的女子只怕千百年都没有分别吧?

因此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栽进去:“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为了那别在心尖的男人,整整三年起早贪黑,熬啊熬,终于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

而男人,这时的男人赫然变了。

当女人带着欣慰的憨笑,撑着变形走样的身躯功勋卓著地立在那光鲜的男人背后时,男人“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女人的舍生取义只换来男人的冷漠残忍。那旦旦信誓早已云淡风清、春梦了无痕……

几个不知情的兄弟,尚在一旁助纣为虐齐齐咥笑。世间男子焉知女子心境?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也只得放弃吧——“反是不思,也已焉哉”。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被弃的女子收拾心情决绝离去,只当这场消逝的爱是我之心被急流浸湿了帷裳。

《氓》之中广泛采用了对比手法。

婚前婚后对比。

婚前:“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婚后:“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爱与婚后的思想变化的对比。

恋爱前:“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婚后:“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氓”婚前婚后的态度的对比。

婚前:“氓之蚩蚩”,“来即我谋”,“信誓旦旦”。婚后:“言既遂矣,至于暴矣”,“二三其德”。

这几重对比,既是手法,也是现实。

不得不承认,《氓》是爱的蜕变,爱的消亡和哀悼。很不幸的,多半也是男欢女爱的真理。

关于《氓》中女子的被弃,事出有因。

首先是“士”之变。“不见复关”,“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由此可见一斑。

其次,“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到“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由贫富的变化引发婚姻危机。

女子的痴缠一路到唐代,也不过留下霍小玉临终“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的气苦;往前走到元末,又拨动赵五娘被新弦替代的旧弦之音。

李生是氓、蔡伯喈是氓,始乱终弃的男子皆是氓。你方唱罢我登场,盛世烟花中代代上演同样的传奇。

如何是好?

我不同情陨落的爱情。

爱的根祗在心甘情愿。当时的誓言,过后的变迁都是真实。世间哪得双全法?有锥心刺骨的拥抱,便有丧魂落魄的失却。你这刻甜蜜地抱紧,便当准备日后无法挽回的放开。

在繁花似锦的都市游走,你能看见许多寂寞灵魂于流光中飞舞。有一些,寻着了归宿,许多,则丢掉了最初。

敢爱,就要敢寂寞。

真的,每个痴心女子,都是氓的女子。痴候千年,也寂寞千年。做得最漂亮的,倒是被弃时那“休要再提”的倔强。覆水难收,泼出去的爱也一样。你要走,我为你祝福。

然而,我说的不独是女子,这世间,被弃的男子,也是一样。

宇宙间种种皆会产生、会成长、会衰落、会终被埋葬,岂独弱不禁风的爱情?岂独氓?

自有情始,便有情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