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生如夏花
这是宋词中最著名的惜别之作。我像中毒一样喜欢它。
我不是一个浪子,骨子里是一个恋家的人。虽然向往却永远也学不会去远方流浪。说起送别,只有两次送别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一次是高中毕业,大家各奔东西散伙的那天。大家不管男女,抱在一起流泪,说保重,说再见。心里撕扯一般疼痛,或许当时很平淡,我记不清了,那些是后来赋予的了。虽然现在有多种方式可以联络,大多数同学却再也没有见过面。转眼间已将近十年了。
第二次送别是大学毕业。我还记得那个炎热的六月,兄弟姐妹们去喝酒,没有人不喝醉的,一直又唱又叫,闹到天亮。是因为心里难过。是因为不想分开。是因为留恋那段飘飘的岁月。或许还为了更多。其中包括那短暂而脆弱的爱情。
人生真是寂寞,能让自己为之哭为之笑的事并不多。
面无表情地活着,思念着什么。在每一次临睡前,总是忍不住感慨,不想睡,睡着了又不想醒来。
我记得在分别的那次酒桌上,我含着泪说:来,兄弟们,干了这杯酒,我为你们背首诗。他们端着杯让我马上就说。我说:
你要走,我不送你。
如果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去接你。
那一天同学们差不多都喝醉了,喝醉酒的人总是很可笑。可是我们笑着笑着,却又流出泪来。有时候,反过来一想,清醒其实挺可怕的。只是我们习惯这么把一切都搁置起来。不再相信醉话了。每一次认真起来,都觉得心有戚戚,正如《生如夏花》这首歌里说,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柳永这个人的一生是不幸的,我无法理解漂泊者的幸福,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追逐梦想的生活是一种寄生。柳永为了谋求功名,来到汴京开封,却浪迹于花街柳巷,他把快乐看得太简单了。那其实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那快乐昙花一现,之后便是更深的寂寞。
无法确切地知道柳永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多情,这样处处怜芳草,专一情事,总是会让很多女人喜欢,倒是我常常忽视一点,柳永这个人从骨头里是个浪漫诗人。
并不是所有会写诗的人都是诗人,其实所谓的诗人必须像他的诗那样活着,这样他和他的诗才是一棵完美的树,文字就是树的花朵,自身就是枝干。一棵树理解春天的方式,就是开花结果,那是树的生活。
柳永是个彻底的诗人,他是一棵花树,他无法不选择春暖花开,只是当政的宋仁宗皇帝喜爱的是苏轼这样的牡丹,而不喜欢柳永这样的桃花。
人生无非两个去处,一个是家,一个是梦。
也因此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在路上。
在路上的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回家,一种人在远行。只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归人,还是客人。我自己是哪种人,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
柳永是个没家的人,从一处到另一处,那是完全诗意的流浪。他是在寻找自己的梦想。所有的人都说,当初柳三变离开家是为了寻找仕途上的出路,对此,我只能笑话他的不自知。富贵和你柳耆卿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你无论走向何处都只是“羁旅”。
秋天,长在柳永的骨肉里,像一棵毒刺,秋天一到,他便中毒。所以在他的词里,秋天异常的伤人伤心。
还是从离别说起吧!
柳永的早年是在汴京度过的,他的父亲叫柳易,前曾在职南唐,官至监察御史。宋灭南唐后,入宋为官,官至工部侍郎。柳永兄弟三人,当时都有文名,人家称他们为“柳氏三绝”。柳永排行第七,人称柳七。第一次考进士,以失败而告终,名落孙山,心灰意冷的词人写了一首牢骚满腹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个牢骚发得有点过头,他到底还年轻,狂傲得像个任性的孩子,然而没有人宠着他。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有这样一段记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
由此柳七一生不得志,到自己满脸皱纹,胡子一大把了,改了个名才中了进士,做了个芝麻样的小官。其实看一看宋仁宗赵祯这个人,你会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笨蛋皇帝。在位四十多年,颇能容人,但话又说回来,他们都是政治家。最为忌惮的就是书生们恃才放旷,自以为是地耽于宴乐,而不顾士大夫的道貌岸然。不客气地说,玩政治是要会戴两张面具,不然圣人们唧唧歪歪的修身养性、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活就没人认真干了。你看看柳公子是怎么对待皇帝的斥责的。
“日与浪子纵游娼馆酒楼,无复检约。自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这简直是让皇帝老头下不来台。既然你不按规则玩游戏,朝廷没有时间理会你,三振出局,自己爽吧。在那样一个独裁的封建时代,入不了仕途,书生们几乎完全没有出路了,不潦倒才是怪事。
柳七这个多情的花花公子,无疑是耍个性出了头,只能在脂粉堆里博一个有情人的虚名。他倚仗的是自己的才华,你又无法苛责他,让人们说什么好呢!
在汴京厮混下去显然是没有出路的,于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他黯然离开了。送他的是聊相慰藉的一个女艺人。
我现在没有心力去安静地欣赏一个无望的人的悲哀的沉吟,我同他一样的疲惫,一样漂泊无依,一样残存于心的只有一个缥缈的希望。
他一袭单薄的长衣,站在河岸上,更远处的江水缓缓地流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只能忍着泪水,不要让它流出来。生活已够艰难,该宽慰他的,该劝他一句,让他学会照顾自己。该说些什么的。这一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
去吧。
就是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紧紧抓住你的手,你的手轻轻地抖着,这么凉。
天快黑了,天空还是蓝的,刚落下的秋雨,那么瘦,那么清凉。无非是说我们的命运,不怕的。水面上起水雾了,再次握住你的手,我凝眼有看穿天水的想法。
我和你,我们也拥有过快乐的,不是么!所以还是应该高兴一些的。
只是在晚上,一个人漂在江水上,怕黑的话,就看看天上的月亮吧!
船翁唱号子了,你去吧,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的!
那更远处,许是梦醒的出口。
她忍住了全部的泪水,微微地笑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在他的心田里,一颗红色的种子埋下。这一切,是不会被拿去的。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在那个秋天,一场雨后,天又凉了许多。
那位孤独的女子在寂寞中等待柳永回来。他或许会回来的?女子想。
他走了这么久,也应该回来的,是不是?她问笼子里的鹦鹉。
且不说柳永。就说这鹦鹉真让人伤心。
我问你,如果你一直和那只鹦鹉说话,说一辈子,你对它讲一切事,你说这只鹦鹉会懂你的意思么?如果你是传说中的黄色的小公主,美丽,寂寞,纯洁,这只鹦鹉会不会爱上你呢?没有什么可想的时候,我常常胡思乱想,编一个故事给自己,或者是和鸟儿说话。
寂寞会让一个人疯掉。
不知为什么,看完这阕词,脑子里就剩下了离奇紊乱的想法。那个心烦意乱的女子我认识,她的心事我也知道。伤心的女子到处都有,人们早已经熟视无睹。
对于她的悲伤,没有人真的关心。这样的情况已经延续了几千年。没有身份的她,毫无理由地被抛弃了,多数已经完全被忘记了,被记住的并不是最伤心的。
我曾问她:“乖乖,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
她回答我的声音含糊不清,那是宋朝吴越的方言,或者时间太久远,她的声音已经失真。我一直在想,寂寞会让她疯掉的。
在一个闭着门的大院子里,秋天在你的园子里,浑身湿漉漉的,长满了苔藓。寂寞难耐的你,每天都好像生活在一场冰凉冰凉的梦里。转悠,幻想,黄昏来了,你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我还是想问她,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用这只金笼子来养它,而且只养一只!为什么只养一只鸟呢?
她说:“鸟儿就不怕孤独。”她说着还笑了笑。
而我却为这句话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秋天死亡的过程是最怕寂寞的,而且黄昏时分,她最害怕的就是下雨。荷塘里的荷叶已经先她一步进入枯老,她说他知道自己的结果是什么!她不过是在等待。
是的,是寂寞,它是凉的,它悄悄地围裹着她。
我最后一次问她:“你确定你养的这只鸟真的能听懂人语吗?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黄色的小公主,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没有人告诉她原因,也没人和她说话。敢和她说的几个人,无意间说起了她的母亲,只那么提了一句,可是仍然被国王杀死了。从此再也没人敢和小公主说话。
小公主在无言的世界里成长,她渐渐觉得寂寞得厉害。
这时,有个好心的人送给了小公主一只美丽的鹦鹉,悄悄对小公主说,这只鸟儿会说话,你有什么话就可以问它。
小公主从此就天天跟这只美丽的鹦鹉说话。鹦鹉很聪明,说话学的也很快。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公主天天和鹦鹉在一起,慢慢长大了。
鹦鹉每天和小公主说话,安慰她,给她讲故事,给她唱歌(当然很难听啦)。小公主总是在它的故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然后就是她的梦。
那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园子。有时候她会到一片长满了美丽的树,开满了很多的花的海岛上,远处能看见海面上的船。天很高很蓝,而她能看见的海面也很远很远。一天,她在这里看到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朝她走来,和她说话。她惊奇地打量这一个有着奇特魅力的男子。他身上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吸引着她,他们说话,游戏,一起看日落,看远处的水面上跃起的鱼。
然后,她困倦的时候,男子就给她讲故事,她总是在他的故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然后就是她的梦。
那是另外一个地方。这个男子带着她游玩,给她讲了很多东西,渐渐地小公主知道了很多,而且知道了爱情。是的,就是爱情。
她爱上了这个男子,她知道这个男子也爱他。
她心里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她开始拒绝在男子面前睡着,就是很困很困也不舍得闭眼,而她还是会在自己支持不住的时候醒来。
睁开眼,她就看见自己的鹦鹉还在自己的身边,不停地讲着故事。它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盯着小公主的眼睛,它好像知道一个小秘密,小公主的脸一下子红了。
鹦鹉问她:乖乖,你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她不回答它,因为害羞而跑掉了,鹦鹉在金笼子里嘎嘎地笑起来。它是知道的,而且它还知道更多的秘密。
她从此总是爱睡觉,而且让鹦鹉不停地给她讲故事。鹦鹉望着睡着的小公主,看不清它脸上的表情。(如果鸟儿真有脸的话,可能会看清。)它知道小公主现在很快乐。
(故事到这里,我突然不想说了……)
她总是想睡觉,想尽办法让自己睡着,让自己做梦。
在梦里,她和他在一起。
一次鹦鹉问小公主:“乖乖,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
小公主开始只是笑,后来是一阵茫然,最后说不知道。
小公主说:“鸟儿,你是一只好鸟!”
鹦鹉对小公主的回答并不满意,结果那一天小公主睡着后就没有碰到那个男子。小公主在梦里等待。秋天,黄昏,下起了雨,醒来后,小公主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鹦鹉扒着金鸟笼问公主:“为什么养一只鹦鹉呢?用这只金笼子养它,而且只养一只?为什么只养一只呢?”
小公主说:“鸟儿不怕孤独。”说着她笑了笑。
鹦鹉啪地一声,在笼子里晕倒了。
“啊,我不能再讲下去了,就到这里吧。那将要发生的,难免是一个伤心。”
该说柳永了。每一次说起柳耆卿,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关汉卿的这曲《梁州第七》: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这个人,定是那词中的粉郎。柳永的文字确实出色。在现实生活中伤痕累累的柳永,到底是词成全了他,还是伤害了他。估计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被几乎所有的人都接受了,“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但是,他却过于恣意,以至于被士大夫文人讨厌。
柳永也尝试过和士大夫的代表们沟通,一次他去谒见宰相晏殊。
柳永比晏殊至少大四岁。这次会晤大约在晏殊53岁左右。此时柳永中进士差不多10年了,但还是沉于下僚,于是他想和宰相谈谈心,希望这位宰相词人能理解自己。这真是当局者迷。晏殊可是旁观者清。他知道皇帝不喜欢的是什么。两个人一开始就心照不宣地谈到了词。晏殊开口就点题:“贤俊作曲子么?”柳永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当然不能让步,马上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受到这样一番讥讽奚落,柳永失望而归。
这个风华绝代的穷书生躲在了文字的背后。能接受他的只是那些被生活束缚住的底层女人们,艳情和真情好像是两杯烈酒,只是为了让自己麻醉。安然和闲适,当然不适合他们。
看看那个美丽孤单的女子,一点一点地憔悴下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梦变成现实呢?让鸟儿变成那个人!
荷塘月下,轩窗之内,一个不眠的女子调弄鹦鹉,教它说那个人的话。这能不能安慰自己呢?
没有人真的关心那个孤单的女人,没有人心疼她,她应该是知道的。
这伤心的日子,你要相信童话,或者相信胡思乱想。
那只鹦鹉真的什么都知道的。它说:睡觉吧,睡觉吧,睡到明年的9月9日重阳日,我来抱你起床,一起看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