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黄叶天上来
所有的故事从秋天开始,最美。
从哲学系转入中文系时,正是热夏。我受到季节的影响也着实野心起来,把理则学与哲学概论统统归到一旁,以壮士断腕的姿势。开始猛猛地念古典文学并且分秒思索我一生之中绝对要完成的三部巨著。那时,我正在打工,当baby-sitter,两个小鬼皮得要死,但我有绝对的信心叫他们服服帖帖,每天,当他们一个看“无敌飞舰”一个看“睡美人”时,我看我的《红楼梦》。
那个暑假,我的心情完全的阳刚,整整两个多月,一个人住在女一宿舍二○九室,夜晚睡在燠热的木板床上,体肤在疲倦中渐渐瓦解,脑子却还是亢奋的,想赫塞、杜斯妥也夫斯基、乔哀斯或曹雪芹以及我的三部巨著,完全形而上地。甚至连作梦都要在无拘无束的呼吸中,我把四大片窗玻璃全部卸下,不屑于危险的顾虑,睡,要睡在天边。
开学,大跨步去文学院上课,《中国文学史》里夹了一封厚厚的信,我得告诉系主任我的理想。
可是,事情开始有了转变。而且,秋天来了,我的思想呈现哲学性。
课堂上的单音满足不了我,我带着潦乱的笔记(那上面是教授的速写及我的胡思乱想),并塞住满腹强烈的饥渴与失望回到宿舍。心情太重了,以至于翻不动书页;而速写画像撕去后,我的笔记薄了,却仍是空白。就这样,我逐渐成为课堂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地穿梭在外文系、历史系与人类学系的门外,自己系上的课,泰半交给影印机去处理。那封长达八页的陈情信终于没有交给系主任,自己拆阅后,发现当时的热血都已褪落不堪,忍不住黯然,便撕了。啊!我是个叛徒,用行为嘲弄自己的选择。
当日子把榄仁树叶蚀了魂时,我受到警告了:“再不去上课,不必去期末考!”
于是,笔记簿里夹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一起去上课,万一听不“懂”时,还有得救。
静肃的教室,正方体的三度空间,一个人站着念着,所有的人坐着写着,我像在这透明体之外,观看他们。提起笔来,想加入听写的行列,可是,却只能捕捉到一个一个的字,钓到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而饮不着思想的醍醐,我只是在练习速记吗?
我放下笔,不再追赶声音。枯坐,思想呈爬虫类状态,无法飞跃。翻开书,抗议式地:
“……克利斯朵夫不复留神谛听他了。自忖:‘他究竟是真信仰呢?还是只不过自以为信仰而已?’……”
我一喜,觑着台上的讲者,心里对他说:“你被骂了,在第二三○页第八行。”
又一惊,所有的字变成流弹反伤我的自尊,我听到从我的内心射出一道苛责的符命:
“你自己呢?只不过一个人质而已,典当给你的学分!”
我开始清醒,坐在这里做什么?听什么?写什么?捕获什么?当答案只不过是怕“点名不到,无法考试”时,我再也坐立难安,熬到下课钟响,随手收拾收拾便走,至于第二堂课,让它空白吧!
舒展的灵思活络起来了,我深深嗅着秋草的陈香及风的鼻息。闲步去醉月湖,风吹皱湖水,残荷都凉。我可以这么自由地去感觉我身边的草木虫鱼,可以加入它们或诠释它们,我感到非常温暖。便行步不知远,把双脚交给路况,把灵魂托给风的翅膀,啊!让我们走出时间与空间的座标吧!
走出校门口时,沿着傅园的边墙踱着,落叶还是新的,十分静美,愈来愈多,我正检视秋叶的图腾,猜测它们流浪的旅程,突然,一阵天外袭来的旋风荡起我的裙裾并且一口气吹得落叶满天飞舞,风却煞止,落叶无助,纷纷似帆船,缓缓从天上航来、航来、航来……
我看呆了,跌坐在石头上,任秋叶为我受洗(啊!约翰.克利斯朵夫是见证)。直到所有的叶子归还大地,我依然止不住心跳不敢起身,只敢胆怯地闭上眼眸,在心里轻轻问:
——李白,你来了吗?
然后,故事结束,秋天,不就是一本烫金的文学概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