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空间成为角色”:蚀,1962

“让空间成为角色”: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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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戏剧学院的徐峰老师曾有一个关于安东尼奥尼的讲座非常精彩,在开头谈到对于五十年代后期意大利电影,他引巴赞非常准确的阐释,说意大利电影有两个新走向,分别由安东尼奥尼和费里尼完成。安东尼奥尼的走向是心理的新现实主义,费里尼的走向是伦理的新现实主义。这也是两位意大利电影大师最大的区别所在,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里没有一个费里尼式的有着“伦理落点”的结局,因为他是一个不信上帝,却又是一个守着道德疆界的人。(在DVD附录的有次访谈中,有人问及这个问题,安东尼奥尼大概这样回答: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能够安抚、平和自己灵魂的道德,如果将这个道德实体看作上帝的话,我就信上帝)。

对于大多数习惯了“伦理落点”结局的观众,往往对安东尼奥尼完全开放、人物不知所踪的结尾,有着强烈的抗拒。我自己对他的作品的直觉是:冰冷、坚硬、抽象、缓慢、深刻,但是它所呈现的视觉画面又是如此完美、迷人、敏感、准确。这令我常常有一种矛盾的观影体验。对于《蚀》,我仅凭借自己所看到、所理解、所知道的给出“谨慎的”记录,并不期待对它有新的、或正确的诠释。我的记录将这部影片粗略的分为9个段落。

1.

莫尼卡·维蒂扮演的维多利亚决定与情人里卡多尔断绝关系。时间是夏日清晨,地点是罗马郊外的寓所。影片给出的是房间中若干局部的静态画面,并表现出人与人、人与空间、人与物品的关系。两人的对白很少,多数是沉默,偶尔互相对视。这样形成一种沉闷、紧张的气氛。在这开头缓慢的十分钟里面,安东尼奥尼给予寓所的空间以细致地解析,同时也展示了莫尼卡·维蒂的身体,但这些镜头“并不带有拜物的崇拜和偷窥的意味”,这和好莱坞电影完全不同。在这十分钟里,两个人的位置、视线、对话,等等都是表现状态的语言,在不停地、微妙地变化着。

当维多利亚拉开窗帘,我们赫然发现外面有一座蘑菇或者说蘑菇云型状的建筑,如此令人感到惊奇和不可理解(即使是在今天)。在第二张DVD中,学者阿吉安诺·阿普拉说:这个场景使得这部电影就像一部科幻片——而实际上《蚀》和其它一些安东尼奥尼作品一样,似乎说明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对这个世界是陌生得就像外星人一样。与此同时,里卡多尔坐在他的写字台后面的躺椅上,和他的室内陈设保持同一调性:精致、繁复、没有感情,“他就像一部分家具”。

第一个段落,从室内到室外,维多利亚走出寓所,里卡多尔驱车前来纠缠,走过的新城市如同荒漠。这个段落中维多利亚渴望摆脱和里卡多尔在身体和工作上的关系。而男人显得非常无力,他并不了解女人到底需要什么,或如何才能让她幸福,他认为她如果爱上别人将是一个好的理由,但她其实只是不想继续,并不是爱或者不爱,结婚或者不结婚。现代人的情感是某种不确定性。

2.

阿兰·德隆扮演的经纪皮埃罗出现在股票交易所中。这个空间充斥着嘈杂、疯狂和内幕消息。巨大的大理石柱子仿佛支撑着现代的神庙,供奉着数字和金钱。这里面有一场戏,是交易所为同事的突然死亡而进行默哀,默哀后交易再度可怕的爆发,更显得现代人在理性交易中丧失理性的状况。皮埃罗面容如同雕塑,身体每一部分都充满活力,用于赌博。这里可以指出的是,这个股票交易所实际上在米兰,不是罗马,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蚀》的大部分场景发生在叫做EUR的郊区,一个“抽象化的现代空间”,而我们熟悉的古老的市中心和居民区并未出现。

3.

维多利亚避居在友人家中,并和一个从非洲归来的女友一起闲聊。这个空间由图片和玩偶组成,充满着对遥远而陌生的异国的想像。维多利亚指着一副风景照片问:你去的地方在那儿?但实际上照片并非地图,她的心理着陆点是相当虚无的(或者只是迷惘)。紧接着,突然,似乎像梦幻一样,维多利亚装扮成了黑人,随着背景(内心)的鼓点敲起,滑稽地开始舞蹈。这段表演和状态与沉闷的现代城市生活完全成对比。DVD的记录片部分,收录有一段《奇遇》中删除的“鞋匠游戏”片断——旁白说“游戏是安东尼奥尼永恒的元素”。但是短暂的愉悦时光很快过去,维多利亚走出去为女友在夜晚寻狗,此时她重新进入现实,在空间建筑的背景下她显得迷失和渺小。

4.

维多利亚和友人坐着小型飞机外出游玩。机翼掠过云层的画面,很自然得令人想起三十年后的《云上的日子》。只有在云端之上,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与平和。在飞机上,人似乎就脱离了生活的城市。与此同时,我们又得以俯瞰整个新罗马,或者说俯瞰“新罗马的蓝图”,一个巨大的、现代的钢筋混凝土荒漠。似乎是一种隐喻:“人类造就了现代城市——这文明的至高的丰碑,但这城市或许比人类生存得更长久。”

5.

股票交易所中股市暴跌后的恐慌,破产的包括维多利亚的母亲。这时候空间景物显得格外巨大,更具有压迫性。维多利亚看到一个赔掉全部家当的男人,在交易所外的咖啡座餐桌上画了几朵小花。这时维多利亚与皮埃罗的关系有了变化。——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并非是“无情节”的,而是“反情节”的,也就是他的故事序列和发展并不在观众的想象和期待之中。而且这些故事缺乏戏剧性,没有外在的动作。安东尼奥尼自己在访谈中说,在我的电影里,情感发展的决定因素一向是内在因素。

6-7.

皮埃罗度过了疲惫不堪的一天,他需要应对无数破产的客户,在不断痛斥前来哀告的人们之后,他在夜晚来到维多利亚的楼下。可以看出冷漠的皮埃罗此时内心开始厌倦与空洞,他和站在窗口的维多利亚,进行试探、彼此游弋,显然他们相互需要,但并不能确定。

皮埃罗的汽车被一个酒鬼开到河里,车毁人亡。对于皮埃罗来说,陌生人的死亡等于自己的发动机、钱、时间的损失。紧接着,他和维多利亚漫无目的的游荡,最后亲吻,并很快遭到她的挣扎——这种来自身体的挣扎,这部影片从头到尾都有,显然这也是一种心理状态的表现。

8.

维多利亚与皮埃罗唯一的约会。约会的场景是堆砌的建筑材料、未完成的楼房、空旷百无聊赖的街道。这时候,空间(环境)作为一个角色的分量开始加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有空间才是永恒的主角。阿吉安诺·阿普拉对此说:“这个客观世界已然存在,角色/人物不过是过客而已。(对空间与人物的关系)有种说法就是疏离。我们对身边的世界感觉是疏离的。”另外,安东尼奥尼自己阐释“空间就是角色”的概念时有个生动的说法——“对着走廊喊一句话和对着街道喊一句话是两回事。”

维多利亚跟着皮埃罗回家,亲吻接着又是挣扎,她提着不小心被皮埃罗撕裂的服,在属于他的室内空间游走,并从窗口向外眺望。这些都被人命名为“安东尼式无聊”(Antoniennui)。他和她用手指的调情代替性爱。他和她躺在草地上谈论没有答案的爱与婚姻。他和她在交易所办公室的沙发上模拟别的情侣。然后,是道别,他和她约定“明天见,还有后天,大后天,后天的后天……今晚见,老地方。”但这个场景被拍摄成类似生死别离,预示着不祥和不安。维多利亚走后,皮埃罗将所有放在一旁的听筒重新挂上,现实生活继续。表示他和她的爱是被隔绝的、短暂的。

9.

最后的,这个电影史上最著名的结尾之一,由若干、断续的空镜头组成。在这里“地点不是作为场景或陪衬,服从情节设置,而是变成了拍摄对象”。抄录一个关于这个段落的描述“没有对话,只有破碎的声响——洒水车,水从有刻度的桶里流进下水道,公共汽车,孩子们的叫喊声,还有钢琴、管乐器演奏的乔瓦尼·弗斯柯的无调性音乐的片段。虽然有人在镜头里出现,赶马车的人,推着婴儿车的护士,等公共汽车的人,下公共汽车的人,阳台上的人,关掉洒水车的人,但是大多数镜头是空的”。可以指出的是这里的人——经过他们有面部的特写,但他们也只是景物的一部分。莫尼卡·维蒂和阿兰·德隆并没出现。

这里呈现的是主人公经过和存在的空间。而主人公消失,空间成为角色,最终主宰这部电影。这些空间用最完美的剪辑组接在一起,据说德勒兹将这个结尾神话,说这些空间的镜头拍出了“时间的永恒”。这组蒙太奇镜头,标准公司DVD版本是七分半钟,据说有的版本是五分钟,原因是在1962年戛纳的一次放映后,观众对它做出了“可怕的反应”,于是制片人姆把它缩短了。在克莉斯汀·汤普森、大卫·波德维尔《世界电影史》形容安东尼奥尼的作品时说,它们都“采用一种缓慢的节奏,并且在事件之间,加入许多‘死寂时刻’。有些场面在表演动作之前即展开,而在表演动作之后仍然停留不去。”在《蚀》的极端的最后,那个所谓的“死寂时刻”完全代替了表演动作,似乎延续到恒久。

9+5

对于这部影片的命名他们有不同的诠释,阿吉安诺·阿普拉说片名《蚀》是因为片中讲述得是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在片中的新罗马,女性的情感如月蚀般跌宕起伏。卡洛·迪·卡洛说《蚀》是因为拍摄这部电影那年出现了日食,安东尼奥尼在佛罗伦萨的公路上拍摄了全过程,但没有用在影片中。但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街灯点亮的那个特写,无疑与日食一样,它照亮整个银幕,又迅速把黑暗带入。于是电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