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评论之聊斋四题及其他第24节 岛上“仙侣”,人间怨耦
岛上“仙侣”,人间怨耦
——略论《仙人岛》
聊斋很多故事,都可以做出多层次的解析。《仙人岛》一文,其表层和众多修仙得道的故事并无二致,主人公在仙人的点醒和提携之下,从热衷科名到看破世情,终于也荣登仙列。王勉就成了“地仙”,和芳云长住海岛,做了一对神仙眷属。蒲松龄照惯例加上“异史氏曰”,带着点葡萄酸的说:“地仙许携姝丽,恐帝阙之下,虚无人矣。”其实正是科举的失意,才会产生这样的白日梦。
然而深一层,却是揭示了男尊女卑制度之下,“强势”妻子和“弱势”丈夫的结合带来的婚姻困境。
王勉和芳云这对“才子佳人”的仙岛岁月,是否幸福呢?
王勉自视甚高。崔道人劝他修仙,他“念己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跌入海中,被明救起,他夸称:“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见了芳云之父文若恒,就自吹“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使文若恒肃然“起敬”。然而偏偏就在芳云绿云两个小女娃的笑声里,被打回原形。小说描写他在人前沾沾自喜的展示才艺,吟诗作对,高诵八股,自弹自赞,却被绿云和芳云几句嘲谑,弄得嗒蝗羯ァ5鹊胶头荚瞥苫椋“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中原才子”,不过尔尔。好在能够听从芳云的劝告,从此不复写诗,作为藏拙之道,总算有了一点自知之明。
其才如此,其德若何?与芳云的婚姻,使他一下子由地登天,什么都有了。于是开始饱暖思淫欲,打起了侍女明的主意。“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强自解免。”聪明的芳云借着对《孟子》“独乐乐”数语句读的歪解含蓄警告了他,他还是趁着芳云出门,“急引明,绸缪备至”,以至于身染怪疾,大遭芳云嘲笑。王的才子风流,不过都是文人无行。
按照小说的描写,芳云在身份、美貌、才华上都远远胜过明。王勉在新婚之际,还如此急巴巴当了馋嘴猫,很让人不可理解。但是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芳云的优秀使他产生了搓折感和焦虑感,在她面前,他常常无地自容,而在明面前,他又可以扮演“中原才子”,恢复他良好的自我感觉。蒲松龄显然深刻的了解男人心理,所以故意使王勉的偷荤狼狈异常,做为巧妙的讽刺。
对着这样一个伧俗的夫婿,芳云却似乎没有任何不满。她对他的种种荒谬,不过是点到即止。她的父亲仓促决定了她的婚姻,她就把这婚姻当作是“夙分”安然接受了下来。幸运的是,王在重回人间目睹家族零替之后,终于有了精神成长的迹象。“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忠止于平时。”所以他们重归仙人岛之后,大约向安徒生童话一样“从此快乐的生活下去”了。
地仙芳云有“法力”,有家庭的支持,人间的女子,却没有这样幸运了。双方生活理念相差过远的婚姻,本来就很难保持长久的幸福,而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女子,如果其才华与能力,超过自己的夫婿,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社会对女性的定义,就是比男性低一等。女子无才便是德,女性有才能,还把这种才能展示出来,就要被视为牝鸡司晨。男性非但不会表示欣赏,甚至不能够做最低限度的容忍。有能力的,就千方百计打压之;没有能力的,就千方百计反动之。前者如《林兰香》耿朗对燕梦卿,《兰花梦》中许文卿对松宝珠。后者如本篇之王勉,《红楼梦》贾琏对王熙凤。燕梦卿“上而朝廷,下而奴隶,中而族党姻亲,莫不重之爱之”,松宝珠自幼充男儿教养,出将入相,屡建奇功,却始终不得丈夫欢心。即使她们处处谦抑,甚至不惜自污来讨好丈夫,最终还是被凌虐至死。耿朗和许文卿的骄狂轻薄,如出一辙。小说真切的告诉我们,一个女子,无论有多么大的才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功的参予了社会活动,在家庭之内,她们仍然是绝对的弱者。丈夫掌握着她们的幸福乃至生命。他们利用“夫为妻纲”的“伦常”来压制女性,使之产生自虐的心理,最终自信心崩溃,作出彻底的自我否定,以达到他们可耻的胜利。
贾琏之流,则热衷于偷鸡摸狗,寻找和妻子截然不同的对象来发泄自己的压抑。《儒林外史》写得最为现实,鲁编修一念“爱才”,仓促招赘,鲁小姐自幼在父亲教养下,热衷八股,蘧公孙却是风流自赏,两人的婚姻一开始就说不出的别扭。结果鲁小姐把全副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而蘧公孙只好把他“诗才”放在侍女双红那使用,不想双红私逃,引来一场祸事。作者不动声色写来,鲁小姐固然迂腐可笑,然而更可笑的却是蘧公孙。使人笑过了之后,又有说不出沉重。
两种情形并非判若秦楚,而是很容易互相转化的。当一个男人暂时不能压制妻子(比如妻子娘家势力比较大),他多半会采取第二种方式,一旦情势扭转,很自然的就换成第一种方式了。凤姐最后的结局就是被贾琏所弃,“哭向金陵事更哀”。
回到《仙人岛》来,蒲松龄明明对芳云很是欣赏,但是结尾的“异史氏曰”也忍不住说“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芳云的聪明和尖刻都是男性很难接受的。仙家岁月永恒,《仙人岛》的故事是没有时间性的,日常生活是虚化的,他们永远在对弈饮酒中过日。如果把芳云和王勉打回人间,他们只怕不会是一对仙侣,而大有可能成为怨耦。
即使在今日,男女平等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实现,社会对男女两性的“角色期待”也始终不同。女性找到一个在某些方面(经济基础、学历等)比自己弱的伴侣,双方都会承受很大压力。这种压力甚至足以使婚姻生活变质。所以这篇小说,至今看来还是很有幽默感。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