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茨堡 年轻的旅者
萨尔茨堡
从维也纳搭火车到萨尔茨堡只需两个多小时,一个是莫扎特的家乡,一个是莫扎特的舞台,从此城到彼城,恍似在两个音符之间作出急速的变奏,从渐弱到渐强,如歌行板,一幅广大的地图拉开来也或许只是一张五线谱,音起音落,但永远不会曲终人散,只因永远有新一代的观众听众。
说起音乐,想起那本《萨义德与巴伦波因对谈录》。一位学者,一位音乐家,朗朗对论,探寻音符与曲谱之间的智能。巴伦波因很cool,说音乐是生命教育的最佳材料,却亦是让人逃脱生命的最佳工具。美好的音乐都是伟大的违抗,用音波抗拒物理学上的限制,音乐总是从寂静起始而归于寂静。过程里,在听者的耳朵里创造了幻觉,这,便是天堂。
书尚没读完,但最喜欢巴伦波因这句:“即使只写两个音符,亦要说出个故事。”
文字,岂不也应如此?有此志向,是对文学的最大尊重。
什么是地球上最短的小说?
据说只有一句话:“当我醒来的时候,恐龙依旧在那里。”
作者是拉丁美洲的蒙特罗索(Augusto Monterroso),凭这句话,以及其他,他取得了一九九七年西班牙王子奖的文学荣誉。
看完巴伦波因,我愈来愈喜欢写短句和短文了,而且喜欢说停就停。
于是有点担心:旅途结束后,回不去了,再也写不了限定字数的框框。
但其实也在心里暗想:读者真的喜欢阅读限定字数的框框吗?我的读者,你们在哪里?
抵达萨尔茨堡已是晚上十一点,在火车站坐车到guest house,已很疲累。
没错,guest house。正值萨尔茨堡音乐节,订房太迟了,全城酒店大爆满,只剩guest house的几张床位,于是硬着头皮入住,一个房间四张床,男女分房,当我推门而进,看见几张陌生的脸孔,首先联想到的是《黑狱断肠歌》之类的电影镜头,真想哼出几句“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
关了灯躺下睡觉,倒忆起大学时代的宿舍生涯,万料不到回到少年时,旧梦重温,遭遇久违了的陌生感觉。我睡下铺,忍不住想伸起一只脚板,撑踢上铺的床底,警告睡在上面的室友,“喂,睡觉时别放屁呀!”这是我住在台湾大学男生宿舍时每夜都要说一遍的话,因为睡上铺那位读物理系的韩国侨生,经常在半夜放屁把我吵醒。一夜无梦也无屁,这次在萨尔茨堡,我睡得很香很甜。
城堡
住在guest house的最大好处恐必是能在“大堂”内感受热闹气氛。酒店的大堂,所有人都只是路过,check in and check out,停留不到十分八分钟。Guest house的大堂却等于“活动中心”,在接待处的柜台旁,左边是卖啤酒和零食的餐饮区,只有四五张桌子,从早到晚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或在低头写明信片,或在聒噪喧闹聊天,或在情绪激昂地玩扑克牌,或就只是呆呆坐着,没椅子便坐在地上,侧脸望着窗外的绿树和蓝天,盘算下一站应该起程到什么地方。
在同一个空间内做着不同的梦想,很有点人民公社的复古气氛。
接待处右边,放了三部计算机,付钱即可上网;计算机旁有十来张椅子,椅子前放了一部电视机,每天晚上准时八点回放电影《音乐之声》。椅子不够坐,来晚者索性坐在地上看,反正多一位观众便多一道笑声,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为什么回放这部电影?
《音乐之声》的好多场景在萨尔茨堡拍摄。记不记得年轻男女唱“I am 16 going on 17”时的那间白色玻璃屋?它就在城南的王宫花园内。
一个早上,我搭廿分钟巴士到王宫,浅黄色的围墙,满眼是欧洲夏天的放肆气味,先到宫内参观,再到宫旁的动物园转了转,然后回到王宫花园找寻玻璃屋。找不到,问人,对方用手势指了一下围墙后面;走过去,一绕过围墙立即见到那幢透着清凉气息的小屋子,唐突地出现,毫无预警地把我踢进当年十六七岁在利舞台戏院看电影的回忆里,于是怔住了,久久没说话。
但忽然眼前有了一位少女身影。我还以为是幻觉,原来是小女孩走到玻璃屋前面,把脸贴着朝里面看,之后回头看我,轻轻笑一笑,轻声唱起来了:I am 13 going on 14。
我正准备做鼓掌反应,她却再往下唱,边装鬼脸边唱:you are 43 going on 44……
我的反应便是追着她打屁股。
Guest house旁边山上矗立着一座城堡,千年历史,慢慢扩大,不离不弃地守护莫扎特的故乡。
搭缆车进入城堡,下着雨,游人不多,难得有机会悠闲地在冷清的墙边坐着想着。谁是这里的主人?听说是历年来的历任主教。但那都是废话。城堡本身才是城堡的主人,甚至或许不妨倒过来看,是萨尔茨堡在守护着这个城堡,像卡尔维诺所言,在命运交织的城堡里,哪里是出路与入口,谁分得清楚?
命运交织的城堡
那是卡尔维诺的命题,拿来用,因我老是把这位卡先生错置在欧洲作家这版图,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用,人家明明是热带国度培养出来的,有着雨林的气味和绿苔绿蛙情境的南国度之人。可能他那太精准的语言与脑袋,令我错认这种冷静的人物非得在那种冷冽的欧洲冬天,才修为得出那样有着一丝不苟的文学构图的心灵。
我错。
但我却不会忘记那眼睛看不见、心中却雪亮的波赫士是阿根廷人。理由?你问我的心理医生吧。
想说的其实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城堡,那大而无当的千年城堡,矗立在萨尔茨堡的山头。每一次,当跫音敲在其上,就有一个被禁锢的灵魂活了过来,那属于城堡历史里的鬼魂,披着华丽的袍,其中是白骨,像电影《鬼眼》或坐在旋转半圆的扶手上;或是飘浮在垂挂的巨大灯饰旁,静候着解说员让他们再一次复活。
我每每进入一个城堡,不论是卢瓦河那些幽闭着美丽皇后妃子的城堡,不论是爱丁堡的战垒式城堡,我都要想起城堡主人的幽灵,白色的,带着一股冷漠并忧伤的气味,飘到身边,他或她在你耳边轻呼一口气,寒凉的,令你打个冷颤。
他们不是城堡的主人。城堡的主人是城堡本身。它,才占据时间与空间,它才是无所不至的王,它,才是睥睨一切由远到近所有故事的书写者。
这座城堡内有一间小小的木偶博物馆,墙上挂着这样的木肢断掌,诡异而阴森。或许它们是在提出警告,世上不可存在其他的书写者。
莫扎特的头发
下雨了,早上的萨尔茨堡有点冷,幸好带了一件棕色薄褛,穿上,缩头窝脑地搭巴士到火车站预订返回布拉格的票,然后徒步回到城内,往看莫扎特故居。
在这样的城市遇上雨水是一桩快乐的事情,因为路上干净,雨到了地面不会糊弄出可厌的泥泞;反而由于绿地多,树木青草经过雨水洗净,当中午阳光来临,光线往往把水珠折射成千百万粒小小的水晶球,欧洲的梦幻气氛或跟这密不可分。
从火车站走路回城须行经一道窄桥,桥新,没有布拉格查尔斯桥的沉淀味道,但这既是音乐之都,自有其他城市所欠奉的优势。市政府在桥边装设了几个扬声器,漆了白色,与桥身设计吻合,故不碍眼,它们轻声播放着歌剧或演奏,让路人从桥这边走到桥那边皆有音乐作伴,看桥下河水流移,恍惚之间误以为自己是五线谱上的音符。
到了黄昏,桥身有灯,但幸好只是昏暗的黄,不是中国大陆流行的大红大紫或大绿,没有嚣张,只有优雅,完全切合萨尔茨堡的身份。要累积出一个优雅的身份,没有三百年或五百年的历史无法成功,但欲把历史身份践踏破坏,只须装设几盏红紫绿灯即告成事,中国人最精通于这一套。
但中国人更精通的是,连灯都懒得装了,索性驶来一辆铲泥车,把旧墙故宅推倒重建。如果奥地利也这样做,莫扎特恐必流泪。李白,会为中国哭吗?
看见了莫扎特的头发了,在莫扎特故居。
颇好奇是谁把他的头发保留下来,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头发源于身体,留下头发等于留下了一个人的部分躯体,放在大家眼前的已经算是“莫扎特原形”。假如可以让大家伸手摸它一下,感受一下毛发的柔顺或粗糙,多好。
故居内也有戒指、钱包、衣服、笔记簿……统统是莫扎特碰过用过,把它们组合起来,即可还原莫扎特的活生生形态。
我对那只红宝石戒指特别着迷。它曾经存在于一只最精于操弄音符的手指上面,天地若真有灵,应有音乐灵气之类附在宝石之上。莫扎特想必曾经吻过它,抚弄过它,它应吸纳了他的体温与气味,夜里,或会释放出一群矮细的音乐精灵在故居之中翩翩起舞。
坐在钢琴旁边伴奏的,瞧清楚,不正是莫扎特?
年轻的旅者
晚上的萨尔茨堡更是寒冷,雨停了又下,坐在喷泉广场前观赏《费加罗的婚礼》,才半小时便冷得发抖,不支了,起身离场,在雨雾里走路回guest house。返归后,急不及待地洗了热水澡,全身皮肤被淋得泛红,像喝了红酒,身体竟有微醉的感觉。
上回在公众地方冲热水澡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大学年代,廿多年的日子,那时候身上没有半分赘肉,热水从花洒孔穴中淋下来,身体像铁墙一样把水挡住并反弹,那是生命力的飞扬表现,一切如此暧昧未定,却又一切如此饱满顽强。如今看着水花射在胸前和肚皮上,再转身,感受水柱击落背脊,隐隐觉得皮肤被撞得凸陷不平,真担心整个身体随时宣告垮塌。浴室内,不堪闻问。
下次什么时候再住guest house?希望不会再住吧。这次纯属误打误撞的意外,是安排不周的结果,短短三天尚可接受,怀旧过了便足够,除非是着草逃亡走投无路,否则最好找回一间酒店住回一个房间;终究有了一些年岁,出门在外,八小时在街头浪荡,吃饱逛足之后,最眷恋的仍是酒店的安静房间和房间内的宽阔软床。房门一关,我自为王,这是我的时间我的空间,只愿独自品尝,没有太大兴趣把它们跟身边的陌生人共享。
酒店是“私”的概念,它让你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拥有关门独处的资格;guest house却是把你抛给世界,其实仅看名称,便知它不准你忘记自己只是“过客”。
年轻的旅者当然有不一样的行程,他们尚未知道什么叫做“家”或仍未享受过“家”的滋味,故没理由介意什么“过客”不过客;一双脚行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我的疆界,看过了足够的地方,你才会明白“私”的重要。
吃早餐时,跟一位美国少女同桌。大学毕业,在入读研究院前先独自旅行,从俄亥俄州出发,背着小提琴来到奥地利,维也纳、萨尔茨堡,在音乐之国寻找音乐之灵。十三岁的小女孩问她,一个人旅行有何好处坏处,她眨眨眼睛,回答:“好处是能够听从自己的心理节奏行事,快慢随意,不必理会他人。坏处是一路上有很多男人都会打你的坏主意,你必须懂得防备,更须学习区分片刻浪漫和真正爱情之间的差别!”
小女孩也眨了眨眼睛,仿佛在想象十年八年后的属于自己的行程;路上的浪漫已经开始召唤她了,我妒忌地这样认为。
错失
从萨尔茨堡搭火车到布拉格要七小时,中途在林茨转车,候车时喝一杯黑啤酒,冷冰冰的酒精先把脾胃的热火淋熄,然后从胃底燃烧起另一番令人醉醺醺的热气,属于另类“冰火”,很能提神醒脑。
本来没机会在车站内喝酒。从萨尔茨堡出发的列车预计在下午四点五十分抵达林茨,但不知何故晚了九分钟,令我衔接不了于四点五十七分准时开出前往布拉格的另一班车,只好滞留个半钟头,等待今天最后一程越境火车。幸好仍有这一班,否则没订酒店,说不定又要在guest house再唱一次《黑狱断肠歌》。
林茨车站设备现代化,窗明几净,乍看还真有几分似飞机场。踏进一间准抽烟的小酒馆,悠闲地翻书,享受因错失而获得的意外空闲,这是旅途中的bonus,当时或许不觉,事后倒颇珍惜。
旅行者必知路途上的错失常能带来惊喜。
有一年在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早上出发搭巴士到码头转船出海,搞混了左右方向,上错车,本来只需廿分钟的车程却兜兜转转坐了个多小时,但换得了满目的小城风光,海水的咸味随风飘来,在风里寻路,跟意大利男女指手画脚地沟通,近距离细察那些既热情又陌生的五官表情,每张脸孔都是一幅欧式风景油画,跟山水终究隔了半个地球,足让我猎奇玩味。
还有啊那几个男子扒手,在巴士上向我和同行者挤站过来,前后左右把我包围,伸手在我的牛仔裤口袋外偷摸探索。他们有高有矮有肥有瘦,有光头的,有戴鸭舌帽的,有瞪目的,有眯眼的,跟我站得近到可以互听呼吸,看着他们的怪异表情,我联想到意大利的喜剧人物,几乎忍不住哈哈大笑。
由于早有防范,我只被摸走了一支原子笔。
此番旅途的另一次小错失是在布拉格迷路,但跟在意大利一样,换回了旧城观光以外的寻常眼界。
那个夜里,有点寒,从地铁站走出来转搭九号电车回酒店,到了某个十字路口,明明记得电车应该左转而它却偏偏右行,很明显又是上错车,但我竟让车子到了终点站才发现错误,于是下车等候回头班车。四周黑沉沉,地上有电车的交叉铁轨,铁轨尽处已是火车总站,站内传来间歇的隆隆咆哮。
小女孩牵着胡涂老爸的手,再次上了一课,学习了等待的必须而且无奈。
书店
从布拉格回到伦敦,返港前一天的最后节目理所当然是买书。
来到查令十字路,踏出地铁站时遇上豪雨,只好退回站内,看着雨水把我和小女孩阻隔在书店门外。等了五分钟,雨势仍急,但我们的心更急,于是,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一大一小奋不顾身地齐齐走到没瓦遮头的街道上,闯过一个红绿灯,再闯过另一个红绿灯,来到一间旧书店门前,闯入去,让书本替我们挡雨。
衣衫都湿了,但在狭窄的书店内,丝毫不觉冷。
逛过了几间旧书店,找了几本包括旧版《鲁滨逊飘流记》在内的意外惊喜,便往新书店进发。此回是兵分两路,我先把小女孩带到Borders,给她五英镑,嘱咐她自己找书看,若口渴、肚饿了,便到书店内的咖啡阁解决“民生”问题;我则独自转到隔一条巷的Blackwell书店,它专卖学术研究书籍,书种比Borders集中,气氛也比Borders安静。
就这样过了四小时,我挽着两袋书回到Borders,果然在咖啡阁内找到正在埋头打书钉的小女孩,有一本三百页的小说她几乎读完了,尚差五十页,要我等她。但老子不理,强行把她拉走,而且不准她买这本书,因为,就差那么几页,下次找间书店再打书钉将之读完便行,别浪费钱。
离开书店时,她也挽着自己的两袋书,可是偏偏没有那本,而我顺便对她说,做事情有些保留,才叫做缺憾美。
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十三岁的缺憾美终究保留不了太久。傍晚到伦敦机场,check in后在候机场内,一如所料,她一个箭步冲进一间书店,在书架上寻回那本小说,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地上读呀读。那已是八点多了,距离书店关门不足一小时,她就坐着、看着,全速把故事结局读完。到了八点五十八分,女店员已把大闸拉了一半,并且轻轻告诉她,我们还有两分钟就打烊啰;小女孩眼睛仍然盯着书页,低头回应,嗯,我尽快在两分钟内读完。
终于过了十分钟,总算结束,她心情愉快地站起来,把书放回架上,女店员站在大闸旁边,不仅脸色没黑没臭,反而笑眯眯地问她,怎样,读完了?好看吗?
小女孩微笑点头道谢。
坐在书店门外沙发上的我,接回小女孩,提醒她,没有缺憾,更该感恩。
旅途上尚有其他值得感恩的人和事,日后有缘再说从头;长话短说和短话长说同样困难,惟望有机会,在值得说故事的场合里,再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