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下酒,吃得风流

(一)

科举制度中为新科进士举行琼林宴,二人一席,每席各摆乾果十几盘,进士拜揖入座,坐定了马上又起拜辞去,乾果则由伺役一抢而空。丛碧先生说那彷彿戏台上的饮宴,假的。清朝的御膳也摆了几十品,皇帝面前数味还可口,再远的都馁败恶臭了。宫廷赐宴餚馔满桌,但照例不能举箸,少坐起,谢恩出,假的。当时有这样的口号:“光禄茶汤,武备院刀枪,翰林院文章,大常寺笙簧,钦天监阴阳,太医院药方”,全是样子货!民以食为天,民间吃的比天子吃的要美味得多。真会吃的人通常都是有学问的文人墨客,不轻易写食经。随园老人写过,甚可观,不似时下骗吃骗喝的食谱,不见文化。

逯耀东新篇《港人食乜★》说到九龙丰泽园是他师父牟润孙先生家的同和居南来的小徒弟开的,非常尊敬少东家,逢年过节都向少东家敬菜,逯耀东在师父家吃过丰泽园孝敬的煨排翅,师父说是炭火煨三天而成,前后用了三块火方和三只鸡,鱼翅滑糯,汤汁浓郁。丰泽园是牟润孙先生当年的餐厅,他跟随师父在那里吃过不少京菜,并经师父讲解,得以一窥京菜门径。我不是牟公的学生,却也沐过这样的春风。老人家真会吃;菜好,话自然更多了,从老北平讲到旧香港。那时候我们常去的已不是丰泽园,是北京城,经理是曲先生,师傅姓周,逯耀东说他原是豪华楼的首厨。周师傅的糟蒸鸭肝和油爆羊肉真是上上妙品。还有炒虾脑,别处吃不到。连烙饼都特别好吃。有一回,夏承楹和林海音先生来港,我带他们去北京城吃晚饭,请了牟公做陪,周师傅的绝活都耍出来了。夏先生、林先生和牟公边吃边聊旧北京的旧事,夜阑兴尽而归。他们聊天,比《城南旧事》电影版更好看、更好听。

(二)

五六十年代物质匮乏,吃馆子几乎是伤天害理的事,吃吃喝喝跟逛窑子一样缺德。在台北认识一位老先生天天在一家北方馆子开饭,碰到邻桌有熟朋友,经常大声要伙计好好侍候,还说:“全记在我账上!”好大的谱儿。其实,我看牟公在熟馆子里吃饭也不是现吃现给的,都等逢年过节才上门结账。有一次他告诉我说,北方穷苦人家来了客人弄些清淡的下酒菜也很好吃,“那叫文化!”他说。我说想必是家里娶了个《浮生六记》里的芸娘。牟公听了哈哈大笑。

真的,《元曲》里读过周德清《折桂令》说:“倚蓬窗无语嗟呀。七件儿全无。做什么人家。柴似灵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浆甕儿恰纔梦撒。盐瓶儿又告消乏。茶也无多。醋也无多。七件事儿尚且艰难。怎生教我折桂攀花。”忍着飢肠还凑得出这样好的小曲,文人确实会用文字下酒。意大利艳星苏菲亚罗兰身材剔透,说是全靠吃意大利麵条,还要像真空吸尘器那样吸来吃(“Everything I've got I got from eating spaghetti. You try it... Spaghetti can be eaten most successfully if you inhale it like a vacuum cleaner”),吃得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