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上旬我写过一篇说矫情的小文，引了唐朝诗人刘禹锡的《陋室铭》随便发挥，说这篇着名篇章激励自己，蔑视权贵，不慕财富，表现风骨，其实不脱矫情，害死几百代人。后来收到香港城市大学语文学部刘卫林先生来信，夸奖小文“痛快明晰”之余，谈到“《陋室铭》虽传颂千古，然是否梦得所作，学者间争论尚多，然似多倾向於其为伪託者”。刘先生非常细心，给我影印了一篇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吴小如先生的《＜陋室铭＞作者质疑》。这篇文章刊在去年《文学遗产》第六期上面。我很喜欢读吴小如先生的文笔，经常从书架上抽出他的文集重翻重念，真有袪暑驱寒之功效。吴先生有的时候动了火气写出来的文字也好看；学者论学论史论人的文章写得这样收放自如，提神醒脑，真不容易。

（二）

《陋室铭》作者为谁的悬案我也浅浅知道一些，只是自己一向对考古考证的事情兴趣不大，始终没有深究。吴小如说，明末清初坊刻各种古文选本多收《陋室铭》，都署刘禹锡作；可是传世历代各种刻本的刘禹锡文集，竟没有一本刊载这篇《陋室铭》，他去年春天於是在一次座谈会上偶发此论并写小文略申己见，怀疑铭文不出自刘梦得之手。吴先生承认自己当时既欠深思熟虑，又未稽考古籍，不够谨严，不久就遭人驳斥了。驳他的人根据后世晚出文献说“陋室”在唐之和州，且有柳公权所书铭文刻石，可惜证据都已久佚。吴先生认为既无事物可以徵信，悬案还是悬案。这一点很对。去年六月，中华书局出版的《文史知识》第六期，发表段塔丽的《＜陋室铭＞作者辨析》，根据《新唐书》的《崔沔传》，指出《陋室铭》是崔沔所作。吴先生於是细细考释了《新唐书》和颜真卿的《崔孝公陋室铭记》中关於崔沔的事迹和撰铭之事，结果并没有定论。他只说，今日所见《陋室铭》实在不像唐人作品，如果确信其为唐人手笔，则宁信其作者是崔沔而不宜属之刘禹锡。

（三）

但是，吴先生还是觉得《陋室铭》文中的一些句子与崔沔之生平未必相合。第一，崔沔当时官左散骑常侍，所居虽陋，当不会出现“苦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景象。第二，崔沔一生做官，平步青云，不太可能有恬退归隐思想，《铭》中以诸葛亮、扬雄自况，有点所拟非伦。第三，崔沔既为显宦，又受唐玄宗宠眷，即使退朝燕居，也不会说“无案牍之劳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二句也近於村学究语，与崔之身份地位不相称云云。我大致同意这三点论点，我因此觉得《陋室铭》还是刘禹锡写的，虽然那八十一个字写得并不好。写得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大诗人，写那篇铭文应该写得更好才对。《艺林丛录》第七编里有倚清一篇《李商隐与刘禹锡的关系》，说到刘、李因令孤楚的关系而有来往，但现在刘集中没有一字提到李，那是因为刘禹锡集在宋代已经失去四十卷中的十卷，何况可能还有集外诗文。刘集中见不到《陋室铭》，当也不足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