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otable Quotes
(一)
钱锺书先生的散文注重创造一些可以成为quotable quotes的警句:“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於人生观开的玩笑”;“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有许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担子,对於眼前的一切人事,无不加以咒骂纠正”;“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情妇虽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还让旧的好”。
(二)
钱先生闳识孤怀,标一义,创一例,下笔放眼,灿灿然若有古今中外人之在我面前。加上那些字字珠玑的警句,什么深奥的道理一经他点拨,立即悟解。《随园诗话》说:“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钱先生的大笔正是红炉上的一点雪,立刻融化,读来痛快!他对自己说过的一些很妙的话,似乎相当得意,在不同情况下加以引用。《<写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里有一段说:“我们在创作中,想像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像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乾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那篇序文是一九八二年八月写的。其实,早在一九八一年四月六日《答某记者问》的纪录里,钱先生已经提出过这个论点了。记者当时建议钱先生还可以写一部回忆录,钱先生回答说:“回忆,是最靠不住旳,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像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像力常常丰富离奇得惊人。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你以为怎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
(三)
语言文字是大家有权共用的工具,钱先生说那是比苏维埃实行共产主义还要早的共产。文字就那么一堆,看谁有本事将之堆砌成有深度的句子,集句成章。钱先生散文字字有脑,而且新鲜,魅力无穷,那正是《随园诗话》说的“诗贵翻案”了。钱先生熟读《随园诗话》,文章里引了不少,《论俗气》里引的一句是“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袁枚说:“神仙,义称也;而昔人云:‘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杨花,飘荡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写文章最难是引述各家的话来撑起自家论点,处理失当,必成獭祭,酸气逼人。钱先生进出人家厅堂总是潇潇洒洒的,喫茶聊天都带“家常体”(familiar 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