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屯笔底禅悟
(一)
许家屯在《说故谈今》专栏的《代序》里说:“从前某位高僧有‘桑下不三宿’的说法,因为修佛求解脱,在同一棵树下,不要连睡三宵,以免对树产生摆脱不掉的情缘。这位修行者的说法有点道理,在这世界上,人事关系和朋友交谊的相互牵引,往往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而果又生因,因复成果,以至无穷。”许家屯一九三八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打游击,任县委书记,一直到出任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六四事件”之后飞到美国,遭北京开除党籍,罢免职务。这段漫长的红色路途显然不只是“桑下三宿”,难怪他感怀身世、抚今追昔之余,借用了修佛求解脱的哲理给自己的心情求个安顿。八十二岁的老人长期客居异国是会很寂寞的。幸亏他自幼博读闲书,是宝是草都填满一肚子,晚年春树暮云之思,终於不致失却山林之清气而淹留於朝巿之俗流。
(二)
事实上,仅从许家屯当年步出红磡火车站说是“为祖国统一而来”的历史时刻着眼,他今天走笔说故谈今,多多少少都要带点禅家的意识才能梳理那许多“牵引”。“牵引”即“牵挂”。林和靖不娶妻,在杭州西湖孤山隐居,袁宏道说:“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世间穿着败絮走过荆棘丛中的经历人人都有,牵牵扯扯勾勾挂挂的纠缠确实一点都不便宜。正因为这牵挂苦得很,历代中国读书人在名利场上无论得意失意,都不忘养一养山林气,过一过山林瘾。唐朝田游巖隐居嵩山,可巧名气大,惊动了高宗皇帝,路过嵩山屈尊去看他,他说了两句名言:“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张中行先生说“这是喜好过甚而成为病态”。
(三)
诗文书画求脱俗,向来都要掺点“禅”意进去。剑侠小说里写高人行径多半飘忽难测,借的也是禅的真谛。胡金铨当年拍《侠女》,英文片名神来一笔A Touch of Zen,外国观众顾名而意乱情迷,大感高深可喜。弘一法师的法书独创一格,字字如观音坐莲,清素得不得了,有一位前辈每次看到都要轻声说:“禅功甚深,一丝火气都没有!”神情彷彿在膜拜菩萨。禅意禅语是那样不可捉摸,那样言近旨远,那样没有边际,一不小心足以教人脱胎换骨,万念俱灰。《禅外说禅》引苏子瞻与妓女琴操的故事,说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很喜欢她,在西湖上对她说:“我作长老,汝试参禅”。子瞻问:“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子瞻说:“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突然自觉大悟,削发为尼,断送了那一裙湘江水和一髻巫山云。许家屯能不敏於事而慎於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