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到哪里去了?
(一)
上海的朋友刘天炜有事情想跟陈之藩先生联络,台北的人告诉他说,陈先生近年不写文章,也少应酬。该是七十好几了,听说年前台北一家报纸请陈先生出席一个颁奖典礼,请他讲几分钟话,陈先生一上台文思泉涌,讲了快一小时。陈之藩是大学问家,满腹经纶,平时惜墨如金,聊天写信却往往畅所欲言,教人如沐春风。我跟天炜说,我也好多年没有跟陈先生联系了,前几年还听说他在我的母校成功大学教书,后来也许又回美国去了。跟天炜通电话之后,我竟觉得惆怅,心里老惦念着陈先生。昨天窗外风雨翻腾,我在何锦玲送我的《传记文学》里读到傅安明遗稿《回忆胡适之先生——如沐春风二十年》,不禁又想到陈之藩与胡适的书信录《在春风里》,格外缅怀前辈风范。
十几年前陈先生在一封给我的信上说,刚看到一篇徐訏笔下的陆小曼,说他“很佩服徐的文字与见解,不知如何此人一生郁郁。”陈先生觉得中文大学当年不要徐訏,不要张爱玲,“都是很奇怪的事情”。他说,有一次他在美国问胡适先生为什么不教书?胡先生说:“只有这几家大学有中文,如果表决我给我去教书,他们何处去?”所以胡适之大使不干之后,在美国的存款只有一千四百元;而死在中央研究院院长任内之时,只有一万多元的人寿保险费。陈先生说:“唐德刚说胡先生晚年指望胡太太打牌赢点钱。我有时想,这个时代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许中国这一代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真是令人气短。”
(二)
傅安明一九三七到四九年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馆秘书,其中四年追随胡适大使,今年五月在美国逝世,终年八十三岁。他在《回忆》里说,胡先生通常上午九时到大使馆,十二时半回大使官邸双橡园午饭、休息。下午两点半到馆,五时回去。有的时候下午在双橡园见客,即不再来馆了。胡先生最有兴趣跟手下讲“无为而治”的道理,说是做长官的人要尽量授权属员完成职权内之事,自己才有时间专心做他的政策思考、结交朋友、选用人才等等属员不能帮他做的事情。胡先生生平最佩服蔡元培的领导作风,说蔡先生在北大和中研院时代只谈政策,不管行政,最会用人,对人信任亦专。蒋梦麟也受蔡先生影响,当长官奉行无为而治的方法,他对农、林、渔、牧、水利、金融、乡村卫生、农民组织等业务一窍不通,在台湾担任农村复兴委员会主任委员,成就居然蜚声国际,道理在此。
胡适之一九三五年曾经在《独立评论》撰文劝告当时的蒋委员长不要干涉他职权以外的事。他说,当时政府各部门都有蒋先生积极干涉的痕迹,“其实这不是‘独裁’,而是‘打杂’;这不是‘日理万机’,只是‘侵官’。”胡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实在好:“最高领袖的任务是自居於无知,而以众人之所知为知;自处於无能,而以众人之所能为能;自安於无为,而以众人之所为为为。凡察察以为明,琐琐以为能,都不是做最高领袖之道。”他到了台湾还劝蒋公注意“无智、无能、无为”的六字诀。这样的胡先生,居然还要指望太太打牌赢点钱,难怪陈之藩急了。